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乖巧的陷阱 > 第72章雨中蝴蝶
  电梯稳稳地落地,到达一楼大厅。
  凝聚的人群松散,他们也理应如此。
  但这时不知道算是谁跟着谁,两人行进的路线竟然如此相似,如果不是刻意,那就是巧合?
  黎敏枝往身旁看去,是片瘦削的肩膀,他穿得不多,身上只有一件略带厚度的单衣,松松垮垮的。
  他好像在想什么,眸光轻垂,那一点儿力度都没有,落在地上就碎了,与往常的他区别是天壤之别。
  他曾经在她面前是那么张扬得意,那双眼睛狂妄得可以吞吐世界。
  可现在……糟糕透顶。
  为什么?
  她见过他病发的样子,在去年的冬至,很清楚。尽管他被折磨着,可是那时的他浑身带着一股倔强的劲,而不是现在这样……
  在她可以选择离开时,她选择说话。
  “你请假很久了。”她随口讲,口吻像是在等车时的闲聊。
  “嗯。”陈青勉点头,他还没有来得及算时间到底是几天。
  “还没好?”
  “嗯。”
  他的回答真是虚弱无力,黎敏枝甚至怀疑面前的人不是陈青勉,她侧身过去,直直盯着他,期望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端倪。
  有什么呢?
  “我脸上有什么吗?”陈青勉问她。
  “没有,”黎敏枝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怪怪的。”
  “怪?”陈青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那你觉得哪样比较好?”
  强颜欢笑的样子绝对不好看,这对普通人而言是这样,但陈青勉不是。
  他逞强的笑容荡漾在黎敏枝的心底,揪起了一阵狂风暴雨,尽管这时正值正午,春日的阳光已有盛夏的架势。
  可她仍被一场罕见的恶劣天气困扰。
  她在他的嘴角品味到浓郁到无法稀释的悲伤,它有极强的感染力,一旦被挂上,就会与它一同跌落沉沦。
  这绝不会是因为他身体里的缺陷。她确信。
  那么……是他爷爷?
  方丽茉提过一嘴,她听见了。
  黎敏枝沉了沉脸色,她知晓这其中的酸甜苦辣。
  “你的车……”陈青勉忽然抬手指着马路对面一辆去往学校方向的公交车,“再不过去就要走了。”
  “那你呢?”黎敏枝在抬脚的同时问道。
  “我?”陈青勉愣了愣,“我要去吃饭。”
  “哦。”黎敏枝才答完,公交车就关门无情地开走了。
  他们默契地相互地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之下,形势往一种他们都未曾想过的方向发展下去。
  “你饿了吗?”他问她。
  黎敏枝瞪大眼睛:“啊?”
  “你吃过午饭了?”陈青勉把话说得更清楚了一点。
  “还……”黎敏枝的话在这里卡了一下,“还没。”
  她不明所以,搞不懂他怎么会问她吃没吃过饭的问题。
  “那……那要不要一起去?”陈青勉看过去,她脸上还是一副不解,“嗯……你刚才帮了我嘛。”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黎敏枝说,她想他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只是基于一个人的道德准则提醒他。
  “那任何人都会道谢的。”
  医院附近也没什么特别的饭,套餐就是最常见的。恰逢饭点,店里连个座位都没有,两人选择打包,提着沉沉的一盒饭在人行道上徘徊。
  去哪解决它是个大问题。
  兜兜转转很久,所幸没有一个人在焦灼难耐的时候提出分道扬镳的计划。
  最后,是一家位置偏远的奶茶店解了燃眉之急,它藏在几栋文明传统的古建筑后面,门口有块宽敞的空地,上面陈列了几套木质的桌椅。
  阳光算烈,所以店家早早立起了太阳伞,圈出一片阴凉而不失温暖的好地方。
  还是像样地买了两杯喝的,否则他们谁也不好意思坐在这里吃饭。
  位置的选择有两个,面对面和肩并肩。
  “你就吃这些?”黎敏枝一边拆筷子一边问,敢相信,他餐盒里的量只有她的一半,它们的价格一样,是他跟老板强调减半的。
  “什么?”陈青勉两只手都被输液管的针戳了个遍,动作远不如他身边的黎敏枝那么灵活,磨蹭了几秒,他才解开塑料袋,而她都在夹菜了。
  “不喜欢?”她问。
  “也不是,”陈青勉耸了下肩,“就是有点腻。”
  医院附近的饭菜他吃了一轮又一轮,早就腻了,况且一样东西就算再好吃,吃多了也会受不了的。
  干巴巴的饭粒噎得黎敏枝的嗓子有点涩,她拿起手边的奶茶狠狠喝下一大口,余光在陈青勉的脸上望了一眼。
  “听起来,你好像吃得很久了。”
  “嗯,”陈青勉咬着牙把筷子掰开,用不是很确定的口吻回答她,“差不多快半个月了吧。”
  是的吧。
  他晕乎乎的,毕竟有很多事情好像刚刚发生,又好像发生了很久。
  “哦……”黎敏枝捏着筷子,面前的菜算不错,她从来对吃食没有太大的要求,可这会儿却不晓得该吃什么好。
  “那……”
  还没确定好筷子落在何处,她就莽撞地出声了。
  “什么?”陈青勉疑惑,她就吐出一个字,他猜不出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他们呢?”黎敏枝错开他的注视说,讲实在的,他的眼睛就算被黑暗吞噬,也只会变得不一样的……
  迷人。
  她没能看见他紧握着筷子的右手青筋暴突的样子,这疼了好一阵,让他淡然的双眼闪过一丝剧烈的痛苦。
  “忙。”
  “但你是个病人。”黎敏枝说,天大的事,他也是个病人。
  陈青勉摇了摇头,没说话。
  心脏好沉,它承载着十几天的重度负荷,崩溃在咫尺之间,毫秒之内,它是只纸糊的老虎,是座没有基底的空中楼阁。
  “哗——”
  微风吹动四周的树叶,这些常青树在冬天也是绿的,春天更甚,叶片在响,交叠的声音有说不出来的好听。
  幽幽的香味飘进陈青勉的鼻子里,他放松了对筷子的钳制,目光一点一点朝她温婉的脸蛋移过去。
  就是普通的洗发水味道。
  她的发梢还有些水渍,说明她出门前至少洗了个头。
  那股清淡的香味比树叶的声音更能让陈青勉心动,他幽黑的瞳孔中泛起了一阵浅浅的涟漪,激荡碰撞。
  山海塌陷,宇宙膨胀。
  他的欲望在蠢蠢欲动。
  “因为……”陈青勉没料到他会真的说出来,“我爷爷……去世了。”
  原本的想法并不是这样,他先前仅仅只是有强烈想要这么说的念头。不过那只是想罢了……他没想过真正的开口。
  也许她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哪怕这时她咄咄逼人地嘲讽,他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觉得失落。
  黎敏枝戳起一块胡萝卜,咬下一块在嘴巴里咀嚼。
  “抱歉……”陈青勉瞥瞥她,“这种话好像不应该跟你说。”
  “我知道,”黎敏枝咽下了甜甜的萝卜,更进一步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爷爷过世的事情。”
  陈青勉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怅然若失的表情被黎敏枝尽收眼底,她侧头过来,对他讲:“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变成这样的。”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算吧。”陈青勉轻声答。
  黎敏枝对陈家的了解仅限于他那对父母,但她也知晓,母亲命运的颠沛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
  他的神情勾人,不是诱惑,是极容易勾起人的怜悯。
  “我同情不了你。”她收起眼底冗杂的情绪说。
  “我没那么想过,”陈青勉说,“我只是……”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吃饭的动作跟着慢慢停了下来,两只手从桌面滑到大腿上,许久后,他才开口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你讲了。”
  “也许你该找你妈。”黎敏枝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倾诉这种事,找亲近的人是最适合不过的。
  但她没有这个机会。
  母亲过世的那一天,她连伤心都只能蜷缩在被窝里。
  “她在忙。”
  “会忙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不顾吗?”黎敏枝好笑。
  “如果事情很重要的话,”陈青勉抬抬疲惫的眼皮,“也不是不可能。”
  家里到现在还是一团糟,他倒不是说他的家,而是指整个陈家,爷爷走得太突然,连半句话都没留下。
  小说里的悬念会引人入胜,而现实的悬念则会叫人暴躁。
  财产分配是头等大事,甚至压过了后事的处理,葬礼草草结束,没几个人流泪伤心,他们的精气神得留在今后的辩论中。
  爷爷早年拟好的遗嘱成为唯一一条能够明晰现实的线索,但仍有不甘,他们争论不休,就着这件事已经吵了快一个星期了。
  尸骨还未寒呢。
  他们就争得差点打起来。
  没有人。
  没有人询问一句远在泥尘之下的老人是否会安心舒适,他们在他正式沉下地面后就开始争执了。
  陈青勉抬手捏了捏鼻子,把一股正在疯狂上涌的失控按下去,它们全部堆积在他的咽喉,快要把脆弱的组织撑破了。
  黎敏枝还是会被他手背的淤青震撼,不管看多少次,她仍旧吃惊。
  看得出来,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他简直为此而转变了心性,直接成了一个她不清楚底细的人。
  “节哀吧。”她用算是客观的态度说。
  她想这应该可以当作她对他最大的宽容了,凭借他们的关系,她在这时捧腹大笑都不过分。
  可是……她知道啊。
  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的她,可以对他有一点点感同身受。
  陈青勉屈起手指,手背崩得很紧,他望向她,眼中轮换明月与太阳。
  “我……”
  他垂眸,漂亮的眼珠子被睫毛遮去一大半。
  “我还没来得及见他……”
  “一眼都没有。”
  “好久好久了……”
  说话声越来越小,却越来越让黎敏枝耐心。
  “应该是四五年吧,”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说,“本来过年约好要见的,但是……那天我住院了。”
  “所以,没有。”
  “没有见面。”
  说到这几个字时,他的懊悔和遗憾快要淹没他们之间的空气。
  “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他绝望地说。
  鼻头通红。
  那两片睫毛曾经是在太阳底下翩翩起舞的蝴蝶,但现在,它在雨中颤抖,可怜地扇动翅膀,怎么都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