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对父子。
其乐融融的父子。
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黎敏枝与他们的方向相反，她用力地踩下每一步，就好像这样的力气会踩在他们身上一样。
真是无稽之谈。
走了几十米，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的抱怨，无人可知。
那一家子……
她停下脚步，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他们的幸福建立在一个女人无尽的悲惨上，他们可曾有过反省？
在母亲死亡凋零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享受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根本不会想到她的母亲在孤零零地煎熬。
而她……
黎敏枝抓紧包带。
她却还得和和气气地对待他的儿子，教授他知识，帮他解答不会的问题……
咬咬牙。
不甘心！
她不甘心！
难道她就眼睁睁看着而碌碌不为？
就看着而已吗？她反问自己。
……
到家的时候母亲跟弟弟都还没睡，客厅里灯火通明，电视里还放着花花绿绿的动画片。
“回来了？”母亲转过头来问。
“嗯。”男人换好拖鞋，第一时间走向沙发。
“爸爸！”稚嫩的声音。
是陈青叶，陈青勉的弟弟。
活泼的小孩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准确无误地扑进男人的怀抱。
男人揉着他的脑袋，说：“乖儿子！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陈青叶天真无邪地回答。
家里的空调给得很足，所以陈青勉进屋就把外套脱了挂在手上，他换好鞋，慢慢朝客厅走去。
陈青叶看见他，便快速把脑袋缩进男人的胸膛，两只胖嘟嘟的、柔软的手也藏得好好的，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热闹好像一下就没了，如果不是还有点电视的声音，这儿可能会过于安静。
他好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人。
“叫哥哥啊。”母亲拍着他的后背温和地说。
“哥……哥……”陈青叶小声地嘀咕，嗓音颤颤的。
“嗯。”陈青勉带着微笑回应他。
虽然陈青叶是他的弟弟，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而言，见得最多的，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
青叶是几年前出生的，那时陈青勉不在文明，他在外面治病，经常一个人坐在医院里发呆。
所以青叶，也就是他的亲弟弟，跟他一点儿也不熟。
或者说，他对青叶也一无所知。
他们仅仅只是dna意义上的血亲。
病情总是反复无常，直到几个月前才有平复的迹象，在经多方确定后，他被准许出院回家。
等陈青勉走进房间，客厅里又恢复了声音。
嘻嘻哈哈的。
小孩子嘛，没有什么烦恼，总会开心。
陈青勉垂下挂在门把的手，他没有马上按亮房间的灯，而是在黑暗里伫立，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几分钟后，他终于抬手迎接光明。
“叩叩叩……”
陈青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问道：“谁啊？”
“睡了吗？”
是母亲。
“还没有。”陈青勉边说边开门。
门外是温柔的母亲，她把手里一杯热牛奶递过来，说：“刚热的。”
“啊，一定要喝吗？”陈青勉想耍赖。
“必须。”母亲的语气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好吧……”
陈青勉不情不愿地接下玻璃杯，然后屏住呼吸把热牛奶一口接一口艰难地咽下去，终于见了底，他把杯子还给母亲，略有些抱怨地说：“满意了吧？”
“知不知道，”母亲故作严肃地瞪着他，“多喝牛奶才会长高的！”
“你嫌我矮哦？”陈青勉问。
母亲无奈地绽出个笑，摆头道：“哪有？但是，你不在意啊？前几天我看见你以前的同学，人家……”
她举起左手在陈青勉的头顶比划了好一通，最后停在需要他仰头去望的角度。
“有这么高了呢。”
“哦！”陈青勉大声地说。
“好了，快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对了，不能再看书了，看得太晚对身体不好，你才出院没多久，医生也交代过的，不能太劳累，”母亲顿了顿，又接着说，“青勉，我知道你乖，学习是很重要，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出事了。”
“我知道了……”陈青勉点头。
母亲已经侧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陈青勉抬起手，好像是要抓住她，但……
“你快来，青叶非要你给他洗澡。”是父亲，他从浴室那边走过来，衬衫挽到手肘以上，浑身湿漉漉的。
晚了一点。
陈青勉看见母亲匆匆离开，她与父亲的影子一起被光吞没。
报复。
黎敏枝毫不犹豫做了这样的决定。
就在踏进宿舍的后一秒，她无比坚定地下定决心。
她起码要让他们付出一点不愉快，那样才能告慰她死去母亲的执念。
这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得多。
她不能看着他的儿子在眼前晃悠，然后对他客客气气的。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可以报复的机会溜走，至于应该怎么报复……她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报复！
是，没错。
这违背她的职业道德。
可她什么时候讲过自己不会违背道德？
“叮……”
皮包里猛地一振，吓了黎敏枝好大一跳。
是办公群。
黎敏枝拧紧眉点开消息栏，心想肯定又会是什么无聊的通知，无非是要他们下载某app，完成注册后截图。
最近回回如此。
不是。
黎敏枝瞪大眼睛，连着站立的姿势也变得笔直很多，群公告不是说截图的事情。
是模拟考。
学业水平测试的模拟考。
因为黎敏枝还有高一年级的课，所以她成功逃掉了枯燥无味的监考，也不用批改试卷，会考都是选择题，用机器就能改。
成绩会出来得很快，顺利的话，考完后半小时……
黎敏枝正坐在书桌前备课，她今天的课不多，上完就直接回宿舍了。
她看看时间，现在还在考试。
虽然她高中的成绩还不错，但这么久没学了，她也着实不知道怎么才能深入浅出地把知识点讲清楚。
笔尖在课本上勾勾画画，时而她会短暂地把注意力放在手机上，不过它一直没有动静，就像一块沉闷的金属。
在她懊恼某个知识点应该怎么去讲的时候，桌面忽然嗡地一下，惊动了沉思中的黎敏枝，看见屏幕在亮，她立即丢下笔抓起手机。
滑动了好几下，她才把手指停在某个眼熟的名字上。
“噗——”
她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笑了起来，嗓音清脆，眉眼弯弯，在那双眼睛的波光流转中，遗漏的是清冷漂亮。
这真是个值得开怀大笑的好消息，但她不能太夸张，因为打算只能留存在她的心里，不能让别人知道。
理科生对待文科科目从来都带着几分轻蔑不屑，他们考得糟糕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尤其是他——
陈青勉。
听说他之前在休学，是这个学期才回来的。
所以，分数。
黎敏枝敲着手机背面，嘴角还是扬着的。
看来上天也在认同她。
……
教室里除了最后面开了扇窗户，其余地方都关得很死，可不知怎么地，学生还是感觉有一股子沁骨的凉风在里面徘徊。
是节不普通的课。
至少比起平常，是不太一样的。
“这是2班吧？”刚进教室，黎敏枝就阴阳怪气地丢出一句话。
问得似乎没头没脑的，大家相互看看，脸上都有一点迷茫。
僵持了一分钟，女班长才颤巍巍地点头：“是……是的啊。”
“是2班，”黎敏枝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把手里的书砸在讲桌上，“那怎么能考出这种成绩？”
“砰——”
书本落下的声音不轻不重，可那看似平常的音色里却满含着不快。
“……”
是因为模拟考。
学生恍然大悟，但脸上还有些不相信。
胆大的人往黎敏枝那边瞅去，看得见她的脸色很差。
只是一个模拟考而已，而且他们又不是文科生……怎么想，都觉得黎敏枝的生气有点小题大做。
“分数都看见了吧？”黎敏枝又问。
“嗯……”
只能零星听见几个人的声音。
黎敏枝从讲台走下来，美目打量过一张又一张紧张的面孔，她轻哼一下，喝道：“怎么？就这几个人知道？”
“知道了……”回答声变得大了些。
“嗯，”黎敏枝顺着课桌间留下的空隙慢慢走着，所过之处，每个学生都情不自禁地坐直，“很好，起码你们还知道要去看看。”
150的总分，理科2班，还有人只考了70多。
“好，既然你们都知道我就不一个一个地骂了，”黎敏枝提高音量，继续说，“把试卷和以前发的知识总结找出来，从第6题开始，自己把题目考的知识点标注好，整理好！”
“120以上的可以不用做，自由复习，剩下的，这节课下，试卷交给我检查。”
她说得很冷淡，可就是这样的冷淡和平静让2班的学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畏惧。
“一节课哪做得完……”
有不知趣的学生噘嘴抱怨。
“那我怎么听说有人半小时就把试卷写完了？”黎敏枝冷声。
“……”
气氛持续僵硬。
大伙平时皮是皮，可骨子里毕竟还是听话的孩子，在见了老师是真正的动怒以后基本就不敢得意忘形了，哪怕他们有再多的不甘愿。
黎敏枝慢悠悠地回到讲台，她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陈青勉身上。
他的分数不怎么好，在整个2班算是垫底的。
不难理解。
对于一个刚刚从医院回来的人，不管他考多少都不应该苛责，如果是别的学生，黎敏枝或许会网开一面，可是……
谁让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对，她黎敏枝就是要针对他，没什么可遮掩的。
只要他把试卷交上来，她就有办法找他的麻烦。
不管他写得多么干净、多么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