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会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太宰治还记得那年祭祀典礼上,贯会卖乖的弟弟依偎在母亲怀里,面上一派天真地问道。
  而他们的母亲,那个从小被家族培养成温柔大和抚子的女人是这么回答的。
  当然是守礼乖巧又心地善良的孩子啦,好孩子是能够被神明偏爱的。
  他们以神明为话题进行着母慈子孝的对话,旁观的父兄纷纷露出笑容。只有太宰治站在最远的角落里,冷眼看着母亲眼中一闪即逝的敷衍和弟弟在转头的一瞬间暴露的不耐。
  他们在祭祀神明的活动上谈着信仰,却无人相信神明。
  甚至一场祭祀下来,可能只有太宰治记住了这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表演。
  【神明喜欢乖巧善良的好孩子。】
  这句话或许是母亲拿来做场面的漂亮话,却是太宰治如今唯一的参考。
  “善良”他不理解。但守礼乖巧却是他最擅长的。
  那么首先,着装上不可随意,但也不能刻意,简单干净的衣服和鞋子就好;头发乱点没关系,重点是不能显得疯癫或邋遢;气质要和缓,但也不能存在感太低……
  哼着歌一点点打理着自己的仪容,最后对着裂成数片又被强行粘在一起的镜子,太宰治用两根手指扯着嘴角,捏出了一个纯净无害的笑容。
  碎裂的镜子将他微笑的脸庞切割成数份。
  这样一来神明就会喜欢我了吧。
  这样一来我就能够靠近k一点了吧。
  脑海中这么想着,他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这处临时居所。
  横滨的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暗,遥远的地方还隐约有枪响声传来。街道上的店铺大多数都关着门,开着的那几家也没什么顾客。路过的行人大多都压低了头行色匆匆,落叶和不知从哪来的废弃纸张打着旋飞上天空。
  整条大街都显得空荡而萧条。
  太宰治保持着调整好的温驯气质走在街道上,映照着景色的双眼却透着一种无机质的漠然。
  这样的环境下,如太宰治这般与横滨格格不入的气质简直是再明显不过。走了没多久,他就察觉到了有人跟在后面鬼鬼祟祟。
  时间刚好。
  太宰治微微偏头向后看了一眼,直接撒腿跑了起来。后面跟着的人见目标发现了,也纷纷不再掩藏,紧跟着太宰治追了上去。
  路过的行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做出的最大动作也只有侧身让路。
  当然不会有人来救我啦,毕竟是这样连伪善都显得多余的城市嘛。
  十二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和几个成年人赛跑,内心还不忘自娱自乐地吐槽一番。
  身后有人掏出枪开始射击,火舌喷吐间,射出的子弹精确地擦过膝侧。太宰治轻“啧”一声,忍着痛踉跄地跑过了街角。
  然后不出意外地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胳膊被轻轻托住,膝侧的疼痛也因为有了支撑点而有所缓和,太宰治轻吸了一口气。
  啊,原来神明的手掌也是炽热的吗?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他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袖。
  “抱歉,但是能不能请您救救我!”他一边语气惶恐地说道,一边抬起了头。
  然后直面那双金色的眼瞳。
  平静的、通透的、仿若包罗万象的。只是简单地看过来,却几乎要完整剖开伪装的外壳。
  太宰治恍惚有种自己已经在这一次对视下被看透了的错觉。
  或者不是错觉。
  然而那位神明却什么也没说。
  k只是将目光移开,越过自己看向身后。
  太宰治没有回头,但也能通过那变得慌乱的脚步声猜测到身后的追兵们有多惊恐。果不其然,有人停下脚步,震惊地脱口而出:“钟、钟离先生!您怎么在这?”
  金瞳的神明开口:“不过闲暇时行走至此。怎么,有何不妥?”
  明明只是普通的一句问话,那些人却仿佛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近乎惊慌失措地说道:“不!没有任何不妥!钟离先生您继续散步我们不打扰您了!”
  说着,连作为预定目标的太宰治也不顾上了,一群人用比来时还要快的速度迅速撤退。
  钟离看着那群人跑远,复又看向自己面前抬着头不言不语的少年。
  “可是受了伤?”
  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慢慢地眨了眨眼,借着钟离扶持的力道,小心翼翼地露出受伤的膝侧。
  那枚子弹并没有射到皮肉里面,仅仅只是擦过,却依旧在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痕,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布料。
  “好痛。”少年小声说道,“钟离先生――啊,因为听到他们这么叫了,所以冒昧跟着这么称呼――很感谢您救了我,不过我还要去处理伤口,所以就先失……呜。”
  少年硬撑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然而刚一离开钟离提供的支点,他就像是膝部遭了刺激般,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
  好在钟离及时捞住了他。
  “别动。”
  示意少年扶住自己的肩膀,他微俯下身,仔细查看了那伤处。
  “伤口略有些深,但好在未伤及肌腱,只是正巧在这关节处,因而对正常行路有些许影响。”
  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从太宰治的角度,只能看到神明细而浓密的乌发。
  按照他的观察,哪怕知道自己是装出来的柔弱,名为钟离的神明也不会放着向他求助的可怜小孩不管。所以接下来,对方应当会用神力为他进行医治,或者将他捡回离这里不远的侦探社进行处理……
  钟离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太宰治:?
  “好在我有一友人今日正巧在这附近,我托他来送你去医院。”钟离淡定说道。
  *
  直到坐上明显是殡仪馆专车的座驾,太宰治脸上的表情还是懵懵的。
  没想到神明能用现代设备用得这么熟练,是他刻板印象了。
  从小学习正统神道的太宰治反思自己。
  而旁边那个开车的人带着明显口音的日语还在喋喋不休地传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横滨除了中华街和钟离先生住的那条街道外都是很危险的,小朋友你以后没事不要随便出门,就算出门也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知道吗?这次是你运气好只是被子弹擦伤还遇见了钟离先生,下次谁知道会遇见什么呢?啊,话说钟离先生不会是吸引小孩子的那种体质吧?怎么总是在他身边出现各种各样的小孩……”
  太宰治从一开始的随意应声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连眼神都空洞起来。
  这人好吵。
  而且热情到他有些不适。
  于是,在名为何尧的男人于诊室外和医生商量着一会儿找他要家人的联系方式时,已经被包扎好的太宰治快速地从侧门溜走了。
  伤腿的确有些影响行动,但当太宰治不再伪装的时候,不论是伤处还是横滨暗处的那些危险都对他构不成威胁。很快,他便摸到了中华街。
  再次找到钟离的时候,后者正在新开张的曲艺馆里听戏。
  “来了我伽利略读书人
  有主教威风凛凛当中坐定
  料今日难逃这酷法非刑……*”
  台上老生扮相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钟离坐在观众席上安静地听。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个虽未坐满却也坐了七八成的馆子里,钟离身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
  太宰治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安安静静地在钟离身边坐下。
  台上的戏是中文,太宰治曾在要求严苛的父亲鞭策下潜心学习过,也对戏剧略知一二。
  这部戏却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部。
  “上得堂来,为何不划十字
  心中有主,不划也罢……*”
  越听越古怪,还没日后那么波澜不惊的太宰治表情微妙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
  “《三堂会审伽利略》。”钟离声音正经得就像是在说《玉堂春》。
  太宰治的表情更微妙了。
  直到台上饰演伽利略女儿的花旦开始用咿咿呀呀的荀派唱腔为她爹开脱,太宰治才找回了状态。
  “何必呢?”他一只手托着下巴,冷淡地说道,“教会想要定罪根本不差她这一份说辞,之后无论屈打成招也好,捏造证据也罢,她那位父亲总归是难逃责难。而提供了这份证词的她也会因为欺瞒教会而共同受刑。”
  “这种事根本毫无意义。”
  “所谓意义,并非以结果或价值为衡量标准的。”钟离平静说道。
  “即使到最后一无所获?”
  “理想、追求、精神高度,总有什么高于物质、存在于灵魂里的东西指引着人们走下去。”
  “……不理解。”
  “慢慢思考即可。”钟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抬起,轻轻摸了摸少年微卷的黑发,“你看到的太多,也看到得太少。”
  “年幼者理应拥有更宽广的世界。”
  太宰治沉默着,没有躲开钟离的动作。
  等听完戏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微的暗沉了。
  钟离径直从曲艺馆里走出,身后的黑发少年像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在即将走到天光下之前顿住。
  “钟离先生。”他攥着自己的衣角,低声说道,“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叫太宰治。关于先前的欺瞒……我很抱歉。”
  “以及,请原谅我的贪心,但我想看到更多。”
  他抬头,闪烁的目光中带着希冀,小心翼翼地说道:“请问,我可以……”
  “先生!您在这啊!”
  轻快的少年声线从不远处传来,下了班的中原中也正与江户川乱步一同走来,却在看到阴影中的某人时勃然色变。
  “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他还记得那天,这个阴沉沉的家伙就像现在一样处在黑暗里,又是嘲笑他的眼神不好又是消除他的异能,还差点让他摔个大马趴。
  太宰治原本还有些郁气的表情就像上了发条一样鲜活起来。
  他快走几步出了阴影范围,小心扯着钟离的袖子藏到他背后,只稍微露了半个头出来,腻着嗓子大声说道:“哇,钟离先生,这个人好凶哦,他不会打我吧?”
  “我、好、害、怕、哦~”
  最后的尾音百转千回,要多茶有多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