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了了 > 第108章第四朵雪花(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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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晴好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下意识便要捉住女儿手臂带她去处理伤口,了了却抬起手避开她的触碰,语气淡漠:“你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做决定。”
  说完转身便走,陶晴好慌忙追上:“不行!你先把刀给妈妈,然后跟妈妈去医务室——”
  “不用你管。”
  陶晴好知道了了的脾气,不敢再往前追,她没工夫去想什么离不离婚,满脑子都挂念着了了受伤的手臂,然而事实上是,当了了离开陶晴好的视线,伤口便已彻底复原,皮肤也恢复光洁完整。
  甚至于如果陶晴好冷静一点,去看刚才两人站立之处,滴落地面的血液就会发现,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汪香留念叨不停:“疼不疼啊,疼不疼?真的不用去医务室吗?下次不要这样啦,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了了感觉不到七情六欲,同样也感觉不到疼痛或饥饿,一切人类应有的情绪她通通没有,抽刀断水,劈剑斩雪,自然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离开身体的皮肉血液会融化成水消失,陶晴好与汪香留所见到的血,不过是障眼法,实际上她的血根本不是红色。
  陶晴好心乱如麻,上课时还讲错了好几个地方,在女儿与丈夫之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做出了选择,她放弃过女儿一次,不能放弃第二次。
  这也是为什么她跟黎成周结婚好几年却一直没去要孩子,黎成周特别想要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但陶晴好不想,她有过一个女儿,也曾真切地爱着,如果女儿在她身边,在爱意与安全中长大,陶晴好兴许会还想再要个孩子,可是没有。
  幸而黎成周很是主动地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对于他的体贴,陶晴好都看在眼里,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选择女儿。
  如汪香留、陶家二老等人只看见黎成周温柔和善爱妻如命,再加上他容貌英俊出身优渥,虽说是个二婚,但却一片痴心,方方面面妥帖至极,因此她们便认为这场婚姻很圆满、很幸福。
  只有了了知道,陶晴好并没有很爱黎成周,她跟黎成周结婚,最大的原因是母父授意,正如她当初嫁给汪老三,也不是出自爱情。
  甚至可以这么说,嫁给汪老三,图的是汪家数代贫农的好成分,且前提条件是当时陶晴好四面困境,可黎成周身上有什么她图的?她不贪财也不好色,不图黎成周的钱不图黎成周的人,来自黎成周的浓烈爱意只会让陶晴好感觉惶恐愧疚。
  她不离婚,一是因黎成周确实待她好,无缘无故提出分开对不起这份深情,二便是两边的人际关系,离婚的消息闹出去不好听。
  了了跟黎深处得不好,只差没把讨厌黎成周刻在脸上,刘家时不时上门来一番冷嘲热讽,这桩婚姻给陶晴好带来的沉重远大于幸福。
  否则她早该像黎老太太那样被黎成周驯服了不是吗?黎成周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得这样好,妻子还是不能完全属于他,因为他从没想过有陶晴好不怎么爱他这个可能。
  她会将就一次,就会将就第二次,哪怕黎成周的条件胜过汪老三数百倍。
  当上午课程结束,陶晴好手里拿着个小包在教学楼前焦急等待女儿出来,她不知道囡囡有没有去医务室,但以这孩子的犟劲,恐怕会任由伤口流血。
  了了从楼梯口走出来,衣袖遮住手臂,陶晴好连忙上前:“囡囡,让妈妈看看你的胳膊。”
  见女儿避开,她急得跺脚:“妈妈什么都听你的,你让妈妈看看!”
  这是从重逢以来陶晴好首次吼了了,了了眨眨眼睛,自己捋起衣袖,陶晴好揉揉眼,心想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什么伤都没看到?
  了了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陶晴好恍惚片刻,瞬间不再追问,大脑中各种混沌信息来回交织,在那股寒气侵蚀后也逐渐冷静稳定,她下意识不再去提早上的事,装着绷带止血药粉的小包也被她放好。
  汪香留不解:“为什么要让妈知道你没受伤?”
  了了看了眼窗外,“有些人像拉磨的牛。”
  甩一鞭子才走一步,陶晴好就是这种人,哪怕不愿意不喜欢不高兴,她也能将就,和黎成周的这场婚姻,她不停地在说服自己,“嫁对了”,“他是个好人”,“我会幸福”,“他对囡囡好”——阻碍她寻回本性的,正是她自己。
  决定跟汪老三结婚,是因为村子里有人半夜扒拉她窗户,她被逼无奈,选择嫁人,实际上她并不想。
  离开通头村放弃女儿,是因为陶家老太太逼迫命令,她虽然舍不得女儿,却还是听从。
  嫁给黎成周,还是因为母父施压,她恐怕对黎成周都不怎么了解。
  她也会反抗,一旦遇到反驳训斥,就会立刻屈服,了了逼她离婚也是。陶晴好就是需要身后有把刀子抵着腰才能做事,这把刀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但最终令她清醒的,是汪香留的命。
  “原来是这样……了了,以前都是我误会你了。”
  汪香留感动的泪眼汪汪,“没想到你是面冷心热的大好人,想想也是呢,你帮了浩瀚,还教岚风星河她们练武,现在又这样帮咱妈,你,你真是个好人!”
  了了投以疑惑的眼神,不知道汪香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她没有送命给陶晴好的意思,更不关心陶晴好究竟能不能寻回本性,这么做纯粹是因为不喜欢黎成周,昨天晚上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令了了非常不高兴。
  由于自己的出现替代掉了汪香留,原本属于汪香留的人生已经彻底消失,连带着未来世界也会发生改变,原本的命运轨迹中,得知女儿一尸两命的情况就不会再发生,想要陶晴好再次感受那种撕心裂肺却又清醒的痛苦,只能由替代者来触发。
  所以即便让陶晴好看见她手臂已经复原也没关系,因为陶晴好痛的不是了了,是原本应该存在,应该死亡,却又彻底消失的汪香留,真正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汪香留并不懂这其中玄机,对了了百般赞美,中午黎成周带着一捧鲜花回到家,陶晴好表情严肃:“成周,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黎成周讶然:“什么事?”
  “你跟我来。”
  黎成周不解,只心底感到些许不安,昨天晚上与了了对话后,他再三回想,确认自己没有说出太过火的话,就算让妻子来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有信心在妻子面前保持形象,至于妻子会相信谁,他一个年逾不惑的成年男人,耍心眼还能输给小姑娘?
  了了继续吃点心,郭阿姨权当没看见主人家的事,就这样,黎成周跟在陶晴好身后进了二楼书房,他带着笑容问:“到底是怎么了,晴好?我生日可还没到,现在就给我生日礼物的话可不算哦。”
  陶晴好没有心情跟黎成周说太多,她只要一想起早上女儿划破手臂那一幕,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非常诡异的痛苦跟愤恨,这种强烈的情感已经严重干扰到了她对黎成周的好感,以至于她连客套话都不想讲,直接开门见山:“我们离婚。”
  黎成周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陶晴好又重复一遍:“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不,不是,晴好?”
  任黎成周想了无数个可能,也没想到妻子什么话都不说就要求离婚,他险些挂不住温和体贴的面具:“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想跟我离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难道说是你突然想过愚人节?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惊喜怕我发现,所以才想先骗我一回?”
  他语速很快,陶晴好摇头:“我是说真的,我是真的想跟你离婚。”
  “为什么?”黎成周不懂,“我们这么相爱,这么幸福,我们的家庭这么美满和谐,为什么要离婚?难道你忍心让这个家支离破碎吗?”
  陶晴好眼神微动,似是有些动容,黎成周比她自己还了解她,于是趁热打铁:“如果是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你直接跟我说好不好?我保证我会改,以后会比从前一千一万倍对你好!”
  陶晴好沉默,黎成周再接再厉:“爸妈年纪都大了,你忍心让他们再替你操心吗?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想跟我分开,那也要等到爸妈百年之后——晴好,你怎么忍心?”
  楼下郭阿姨给了了倒了一杯鲜榨橙汁,了了则专心致志听着楼上两人的对话,汪香留也在书房里凑热闹,见陶晴好似是被说动,急得大叫:“你不能心软!他会害死你的!当个乖巧听话的疯子,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黎成周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将陶晴好打动,可陶晴好心中的痛苦却随着他的话越发浓重。
  那是不会再发生的,却本应发生的未来。
  如果没有了了,如果香留死去,那么在陶晴好得知真相想要不顾一切复仇后,黎成周会怎么说呢?
  ——我们这么相爱,这么幸福,我们的家庭这么美满和谐,为什么要跟叶向阳为敌?难道你忍心让这个家支离破碎吗?
  ——我知道这样要求你很不好,对你对香留都不公平,但我发誓我会改,以后会比从前一千一万倍对你好!
  ——爸妈年纪都大了,你忍心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吗?就算你真的想报复,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晴好,你为我们的家想想,为长辈想想。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事件,引出了相同的话语,陶晴好不爱汪老三,是因为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而她不爱黎成周,则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他并不如表现出来那样真诚。
  尊重是假的,理解是假的,就算爱是真的,又有什么用?
  黎成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从各个方面说的,原本应当是陶晴好软肋的话语,此刻却成了坚定她离婚信念的催化剂。
  她不会知道已经改变的未来,但她会痛,这种痛来自灵魂尚未消散,日日夜夜陪伴在她与了了身边的香留,能再次令她清醒。
  “对不起,成周,你说的很有道理,既然这样,我们可以悄悄去把手续办了,先不告诉我爸妈,等以后再说。”
  黎成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好一会他才控制住情绪,用尽力气维持住温柔的假象:“晴好,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了了想,她很快就要去考检察官,你在这个紧要关头跟我离婚,和我一刀两断,了了的未来怎么办?”
  陶晴好反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你离婚,你就要给了了使绊子吗?”
  “当然不是!”黎成周矢口否认,“离婚的事情能瞒着两边长辈,可瞒不了有心人,到时人家知道我们离了婚,说不定就会为难了了,天高皇帝远的,我又怎么去知道?”
  “我相信囡囡的本事,她一路考上首都大学,在军校立一等功,不也没有你的帮助吗?”
  陶晴好对自己可能没什么信心,对了了绝对有,黎家有钱不错,可很多事有钱不一定办得到,想到这里,陶晴好又问:“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会对了了视如己出,既然这样,我们离婚了,您就不帮她了吗?”
  黎成周摇头:“我当然会帮她,可是——”
  “那就够了,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有数,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任性吧。”
  陶晴好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会说话起来:“你总是很包容我,很体贴我,无论我想做什么都支持我,我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可是成周,我还是想自私地再拜托你成全一回,好吗?”
  汪香留眼睛瞪得溜圆,她感觉黎先生的怒气快要掩饰不住了。
  “晴好,你想离婚,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嘴上这么问的黎成周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毕竟昨晚了了对他的挑衅还历历在目:
  ——在陶晴好心中,我比你重要,我让她离开你,你就留不住她。
  明明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两人还约好这个周末去吃西餐,结果一个上午的功夫,她就要离婚!说这里头没有猫腻谁信?
  陶晴好却绝口不提了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晴好,千万不要相信别人,你我夫妻六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可无论黎成周怎么说,陶晴好都不肯改口,依旧坚持离婚,她还拒绝黎成周的靠近,最后黎成周只能使用拖字诀,“晴好,你一定是太累了,你好好休息,这件事过两天我们再谈,好吗?”
  等他找完理由回房,发现卧室里属于陶晴好的私人物品全都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搬四楼次卧去了。
  为了躲避离婚,黎成周谎称加班,当天晚上根本没回家,陶晴好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要是一直这么躲下去,还怎么离?
  陶晴好在客厅坐了好一会儿,起身往外走,郭阿姨问:“陶老师,你去哪儿啊?天都黑了!”
  “我去公司接成周,郭姐,了了要是问起,麻烦你跟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很快回来!”
  了了站在四楼窗口目送车子远去,汪香留有点担心:“需要跟她一起去吗?黎成周生气的时候会不会打人?我感觉他力气挺大的。”
  了了没回答,走到床边拿起那个录了音的随身听,随即下到三楼,郭阿姨一抬头,正好瞧见了了敲黎深房门,感觉很奇怪,这俩平日见面互不搭理,了了怎么还主动去找黎深?
  黎深一开门,见是后妈带来的妹妹,脸色不怎么好看,语气冰冷:“有事?”
  被她一脚踹飞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想起都觉得疼,还有那棵母亲留下来的桂树,新仇旧恨数不胜数,能相安无事才怪。
  了了问:“你这么思念母亲,讨厌父亲,为什么不改姓?”
  黎深一愣:“什么?”
  “是没有那么恨父亲,还是没有那么爱母亲?”
  黎深跟了了没怎么说话,每次听她开口也都是一两个字往外蹦,头一回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居然是来质问自己的!
  当下冷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了了自顾自走进黎深书房,“录了些有趣的话,你可以听听。”
  黎深根本不想听,“拿着你的东西给我出去!这里是我的房间!”
  可惜晚了,了了已经按下了播放键,昨晚她跟黎成周的对话伴随着不甚清晰的电流声回荡在书房内,黎深直觉她是挑拨离间,拔腿就想走,可了了抬腿便把压在门板上,黎深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拉不开,被迫将那段录音听了个仔细。
  他恶声恶气道:“这什么东西?别以为随便胡编乱造就能唬我!”
  其实他根本没去听,了了鼓捣着随身听将录音后退,轻描淡写地对黎深说:“我再放一次,听完后我要你重复其中内容,说错一处,我打断你一根骨头。”
  黎深那张俊俏的小脸儿瞬间刷白,当初双脚离地的飞翔经历记忆犹新,他很想怼回去,却在理智的束缚下屈辱噤声。
  当他终于开始认真听录音,才发觉其中不对,尤其是最后关于母亲刘婉的那两句简短对话。
  有问题吗?
  硬说有不大现实,因为黎成周根本没承认,但如果说没有,能骗得了自己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录音,甚至都不知道说话的是不是我爸,你就想拿来骗我?”
  汪香留骂道:“你不是为了你妈天天对我妈看不顺眼吗?现在你杀母仇人出来了,你不杀他给你妈报仇?”
  对于黎深下意识的否认,了了并不意外,录音的确不能算什么证据,但黎深对陶晴好的敌意根本就是恨错来的人,又没人逼黎成周,他自己要再婚怪得了谁?黎深既然想当孝子让他爸给他妈守身,为什么不把他爸裤|裆锁起来,却要去怪陶晴好?
  就凭这段录音里黎成周的语气,以及对了了问题的回应,如果黎深认为完全没有问题,是了了恶意编造曲解,那只能说,他恨他爸,是他们父子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情|趣,这其中刘婉死不死,陶晴好嫁没嫁,对他俩的父子情深没有一丁点影响。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听。”
  了了充分发挥了帝王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将随身听送给黎深彻夜回味。
  等了了一走,黎深高高举起随身听,原本是想狠狠摔了出口恶气,可一想到那打断骨头的威胁,以及自己真的在医院躺了好些天的切实经历,忍了又忍,总算是没摔。
  他想听,又不愿意去听,在这样的天人交战中,直到凌晨时分,黎深才将随身听打开。
  数不清这段对话,让他听了多少遍,第二天郭阿姨做好早餐,正想叫人下来吃饭,一扭头发现黎深,被吓得差点原地起跳:“哎哟我的心!黎,黎深?你怎么这么大的黑眼圈?!”
  黎深听录音听到闹钟响,他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就跟着魔一般翻来覆去重复地听,期间还换了一回电池,不仅如此,他还用笔把录音里的对话记了下来,一边听,一边对着记录对话的纸发呆,如果不是闹钟响起,他都没注意到天亮,更记不起来今天上午还有课。
  面对郭阿姨的关怀,黎深勉强回答:“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快坐下吃饭吧,等晚上回来我给你熬点安神汤。”
  郭阿姨说着,在围裙上擦擦手,眼角余光看见了了,立刻笑了:“正想着去叫你呢!”
  了了朝她点了下头,此时黎深朝她看来,两人视线短暂相接,随后黎深主动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