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李禅秀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实在是不安全。”
  李禅秀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李禅秀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裴。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个叫裴二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新招募入营,这个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裴二。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了。”
  北归流民,是指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大周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裴二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又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
  当时那一千人,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裴二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躺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李禅秀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被抽离在世间外,只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静静仰躺在床,望向上面的帐顶,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
  许是察觉到李禅秀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那张脸因为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不过他看见李禅秀时,身上疏冷消散,忽然从床上坐起。
  李禅秀被发现自己在看他,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移,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李禅秀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来给你换药。”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李禅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李禅秀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李禅秀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李禅秀:“……”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李禅秀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李禅秀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坐到床边,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猛兽。
  李禅秀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李禅秀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李禅秀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裴二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
  李禅秀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裴二沉默,摇了摇头。
  李禅秀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说不出。”
  李禅秀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什么疼都习惯忍着?
  李禅秀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此时他拿出两片,放到对方手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来,我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裴二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裴”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追上那道身影。
  李禅秀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李禅秀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裴二。
  裴二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秀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裴二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像之前那样。
  .
  李禅秀离开伤兵营时,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
  张虎塞给李禅秀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
  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赶巧今天遇见李禅秀,张虎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当谢礼,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李禅秀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的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李禅秀脚步忽然变得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会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李禅秀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李禅秀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李禅秀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笑了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饭,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把伙房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的气氛转瞬而逝,李禅秀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走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李禅秀,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了几分语气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他手,显然胡郎中调走李禅秀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李禅秀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那人拿出一份公文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李禅秀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能及时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管婚配令的事。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李禅秀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也不在范围内,两人都不必担忧,只是替李禅秀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这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李禅秀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李禅秀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不再打扰。
  实际上,李禅秀并未有多心乱。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并最终选择了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是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又要生出变数。
  只是成亲的人选,却需好好斟酌。
  离开药庐时,李禅秀心事重重,一路都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之意,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李禅秀愣住,没想到胡郎中也给自己牵起线了,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还是委婉谢绝了。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但也不强求,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李禅秀点头感谢。
  .
  深夜,肆虐的北风呼啸,将营中竖着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李禅秀躺在药房里间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着炭盆,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不领情,而是他成亲的对象,绝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亲的人。
  且不说他其实男子,就说婚后该如何掩藏身份,就是个问题。而且不仅要在对方面前掩藏,还要在对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着成亲来的人,婚后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对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骗,才能瞒过去。且他只是要找个人成亲,解决婚配令的事,同房这种事,尤其是和男子……
  李禅秀平躺在床上,一双秀丽的眼睛望向黑暗虚空,最后轻轻叹一声气。
  其实,对方最好是个不太聪明、好欺瞒的,这样不容易发现他的端倪和秘密。
  最好还能事先说清楚,他们只表面成亲,不做真“夫妻”。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寻,谁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于对方有恩,也……
  嗯?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