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渊进后院找到虞冷月的时候,她正在花厅里和女眷们说话。
  女眷们见周临渊来了,纷纷以眉眼打趣――真是难得,他还肯主动到女眷堆里来。
  为了谁,不言而喻。
  周老夫人亦觉得稀奇。
  想来这几日听到的传言,大抵是真的,这对新婚小夫妻,的确如胶似漆。
  虞冷月眼里纳着众人各异的心思,很合时宜地微羞垂眉。
  她却知道,周临渊不会是过来找她的。
  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周临渊恍若不觉旁人眼色,径直走到老夫人跟前请安。
  周老夫人笑道:“三郎近日如何?公务可还顺心?入夏易燥,吩咐院里的人伺候仔细了。”
  周临渊一一作答,语气淡而温和,礼数十分周全。
  几个夫人,和入府年头久的堂嫂们,平常没什么和周临渊说话的机会。
  纵他冷淡,总是和谁都不远不近,却生得好看,又样样出挑耀眼,实在是个讨喜的人。
  女眷们便抓着机会,略打趣了周临渊一二句,如“三郎,平日可难得见你,今儿怎么得空”,还有的问他:“冷月才来一盏茶功夫,你就来了,府里还真是少有这样凑巧的事。”
  周临渊不恼也不冷脸,温温和和地回应众人的调侃。
  他眉眼生得冷,略略望过来与人说话时,脸颊呈温润的玉色,冷眸似含微情,仿佛月夜雪莲偶然一绽,像一种特别的青睐,使观者觉得荣幸。
  周临渊少有这样肯和大家说笑的时候。
  连老夫人身边最稳重的伺候两个大丫鬟,也频频抬头,有意无意窥探几分周临渊谈笑时的风采。
  一时间,花厅里的氛围极好。
  虞冷月静静看着,时不时还要陪笑。
  笑着笑着,她就有些走神了。
  周临渊就是这时候看过来的,脸上笑意渐淡,才将覆上眉眼的温柔,尽数消退,语调平常地说:“老夫人,我有些事要同她说,人我就先带走了。”
  话是同旁人说的,还带着点刚才和女眷说笑的余温。
  眼睛看着她,却很冷淡。
  同一时刻,他身上却有天壤之别的两种态度。
  虞冷月回了神,看着他的淡眼,唇角微抿,移开了视线。
  不是很愿意跟他对视。
  她竟不晓得,他在别人面前都是这样好说话的。
  周老夫人知道周临渊留不住,也无意平白无故为难人,摆手说:“有事你们就先去吧。”
  周临渊走到愣神的虞冷月跟前,姿态有些俯视,淡淡地道:“跟我出来。”
  虞冷月微顿片刻才迟钝地起身,和长辈们告了辞,才跟在周临渊身后,离开花厅。
  一路上,周临渊什么话也不说。
  只带着虞冷月一个劲儿地往两人住的院子走。
  在花厅坐了半晌,她本来就腰酸,还有些腿麻。
  金乌西沉,却也还有灼热的余威,晒得人脑子发昏。
  路过水边,两岸垂柳如丝,风拂时蘸着水,水面波光粼粼。
  虞冷月索性找了个柳树边的大石头,随地坐下来,说:“我走不动了。”
  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周临渊这时候才停下来,转身看了看她,又见四下无人,走到了她身边。
  虞冷月负气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幽静,有风有柳有水有鸟,没有人打扰。
  其实是很适合说话的地方。
  周临渊便不再走了,酝酿了片刻,直接就问:“你早就认识徐表妹了?”
  虞冷月一愣,抬头看着周临渊。
  他怎么知道?
  周临渊见她这般反应,藏于身后的手掌空握,力道不由得稍稍收紧,心也跟着紧了,气息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凝重紧张:“她以前是不是偷偷去找过你?”
  虞冷月捏着帕子,没有立刻回答。
  周临渊逼近了两步,嗓音中隐约夹杂一丝期盼:“她真的去找过你?她威胁你了?还是说过什么欺骗了你?”
  虞冷月再次抬眸,凝视着周临渊。
  手里的帕子被她攥得濡湿了。
  始终没有回答他。
  周临渊眼里的期盼,也跟着一点点消失,变成了疑惑。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回答。
  虞冷月轻声开口,说的是实话:“她是来找过我。”
  周临渊几乎按捺不住隐隐的欣喜。
  难怪。
  虞冷月嗓音仍旧很轻:“但是徐家表妹并没有威胁我。”
  周临渊脸色再次冷了下来。
  虞冷月却还是要仰着头,把实话说完:“周临渊,她也没有骗我,我没有被威胁,也没有误会。”
  没了回应。
  虞冷月继续冷静地陈述:“你跟徐表妹认识了很多年,你应该清楚,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说谎骗你。”
  她把事实清清楚楚剖开了,不给他留一丝的幻想余地。
  他要成亲是真,徐昭盈没有骗她。
  何况他成亲是迟早的事,即便徐昭盈不来找她,她最终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时间早晚而已。
  周临渊还没有恼。
  他的声音如柳丝一样轻,似柔柳拂面的问询:“伶娘,你为什么要嫁给‘周临渊’?你可曾想过……”
  “没有。”
  虞冷月很笃定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顾则言’,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一样的抉择。”
  没有情有可原。
  如果他一定要刨根究底,那她仍旧会和另一个男人成亲。
  原因就是,她爱他没有那么深。
  比起和他相爱相守,她的确,更想活着。
  虞冷月抿了抿唇,眼里浅浅地泛红,低声央求:“周临渊,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问了。”
  残阳入水,岸边的风忽然变冷了,周临渊的心也一点点冷下来,好像被冰封了千里,一丁点多余颜色也没有了。
  所以,她现在干脆连骗他都不肯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和风一样,又轻又冷:“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问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
  天边夕阳一点点藏匿住光晕,周围景象变得格外静谧,岸边柳下,倒像是个无人之境。
  周临渊走了。
  虞冷月独坐了半个多时辰,已然不知身在何处,还是雪书寻过来,她才晓得该用晚膳了。
  两人一起回院子,周临渊当然是不在的。
  雪书搓着虞冷月冰凉的手,皱眉小声问:“你们又吵架了?”
  虞冷月摇头。
  那也不能叫吵架,她只是跟周临渊说了些实话。
  夜里,虞冷月等到了二门上锁门,周临渊还没回来。
  入夜之后二门不会再开,也就是说他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虞冷月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她摸出嫁妆里的另一只钗,仔细端详。
  这蝴蝶钗她早就看过无数遍,外形普通,内里精巧,周临渊手里现在也有一支。
  捏着钗,她又不住地回忆起今日在岸边柳树旁,和周临渊说的话。
  不知为什么,总觉着有哪处不对劲。
  想了半晌,虞冷月想不通,迷迷瞪瞪地打起了瞌睡,下巴磕在了床沿上,陡然惊醒,下巴生疼。
  她托着下巴直皱眉,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
  周临渊他到底知不知道宋家的事?!
  周家人不会压根就没拆开过那支蝴蝶钗吧!
  虞冷月彻底清醒了。
  -
  小满那天,周家从南方来的商船进京了,周府里入了一批新奇珍贵的物件。
  周临渊手头有自己的生意,大掌柜有单独的进献。
  一些是他指名要的东西,一些是大掌柜搜罗来讨好他的珍宝。
  他待人还算大方的,这些东西,也会在年节时候,以他的名义分一些给亲朋好友。
  陈循礼把物件造的册子送到了周临渊跟前,还特地提醒说:“三爷,您之前要的碧玺,说是给太太的……”
  周临渊微微皱眉,抬眸。
  想起来了。
  之前虞冷月说喜欢彩色的碧玺,她嫁妆里只有两串绿色的还算漂亮稀有,他便交代了陈循礼让人留心寻彩色的几串。
  现在虽然寻到了满意的碧玺手串,他们却不像从前了。
  陈循礼问道:“三爷,东西都清点好了,您要送三太太,东西随时都能送进府。”
  周临渊略沉思之后,才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陈循礼掐了掐手指,算出来说:“还有半个月就到端午了。”
  都快端午了,已经立夏有些日子了。
  周临渊沉吟片刻说:“端午送阖府的节礼的时候,再送过去。”
  陈循礼有点不理解。
  这样送,不就显不出心意了吗?好像是顺带送给三太太似的。
  他很想说,以这几串碧玺的颜色,那可真不好找,翻遍了京城也未必再有这样的。
  不过陈循礼一向不在周临渊私事上多嘴,便只留下册子就走了。
  周文怀的人随后过来,叫周临渊去一趟内书房。
  周临渊撂了笔过去。
  园子里,仆妇们弯腰除草,栽种应季的花草树木,累了歇在柳树下,闲谈间提及即将到来的端午,感叹光阴匆匆流逝。
  岸边垂柳依旧珍重待春风。
  殊不知,春风已是,挽断罗衣留不住。
  眼见着入夏,如今都是今年的另一个时令了。
  周临渊经过园子,去了内书房。
  -
  虞冷月在内宅里守活寡,自柳树边一谈之后,连日不见自己的夫君。
  不知是周临渊装得太好,还是大多数女人都习惯了“活守寡”。
  府里别的女眷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的夫妻感情,仍然认为他们十分恩爱。
  不过这样也好。
  那日刚说的,不再提那事了,她又即刻再问,显得她反反复复,没个原则。
  耐心等了日子,她还是没见到周临渊,却听到了周临渊的坏消息。
  是陈嬷嬷亲自过来说的,她脸色十分不好,言语焦急:“三爷和老爷起了争执。”
  虞冷月眉头轻皱:“为什么吵?”
  她公爹周文怀不是脾气一向很好吗?
  陈嬷嬷摇头说:“还不知道,听说闹得要动家法。太太快想个法子,把三爷给叫回来,否则还不知道父子俩要闹成什么样子!”
  虞冷月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周临渊这种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打小只怕就没受过什么批评。
  什么事要闹得动家法了?
  她现在过去叫,合适吗?
  会不会火上添油,反而加剧了矛盾,给周临渊带来麻烦?
  最后虞冷月还是决定装病,先给周临渊一个合理的借口,怎么处理就是他的事了。
  周文怀到底顾及新妇颜面,听说虞冷月病了,就放了周临渊走。
  周临渊既是假托了妻子生病一事才脱身,离开内书房之后,自然就直接回了两人的新房。
  他来时,循着房里的烛光走到床边,挑开床上红色的帐幔,虞冷月正在帐幔后面躺着,额头上还像模像样的搭了块棉布。
  虞冷月缓缓睁开眼,火光下,水眸潋滟。
  周临渊看了她一会儿,随即放下帐幔,转身要要走。
  “周临渊,别走。”
  虞冷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