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渊没想到,会人去楼空。
  他拆开手里紧紧攥着“绝笔”信,缓缓阅览。
  “承蒙顾郎照拂,感激涕零……每忆别院点滴,不胜欢喜……天不遂人愿,自草原一行归京,时常晕厥吐血,医者断言余生脑疾,命不久矣……药石加身,自觉日渐萎靡,不出数月,容貌大不似从前,唯恐骇人……人生夙愿唯二,一则魂归故里,西天侍奉父母;二则顾郎忆余全若初见之时……”
  她说,等他找到了她,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不美。
  让他勿寻。
  她说,不忍当面拜别。
  只在信中祝他前程似锦,身体康健,妻妾和睦,儿孙满堂。
  她说,山高水长,来世再相逢。
  周临渊往院子里扫视一周,这里比平日安静了许多,棚子里的几只鸡没了,只有墙壁上的迎春花还在静静地绽放。
  屋子里面,收拾得齐齐整整,床榻上放着一堆东西。
  独独柜子、箱笼里,早就没有一件物品。
  无处不昭彰着,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只有她留给他的一堆“遗物”。
  周临渊过去翻看床榻上的东西,笔墨纸砚、花笺、狐毛大氅等等……全是他曾经赠给她的东西。
  她把他给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了他。
  好像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银河,将两人清清楚楚分在遥不可及的两端。
  刹那间,他有些恍惚。
  仿佛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还有玉佩。
  周临渊找了又找,没有玉佩。
  她带走了。
  若非这块消失的玉佩,周临渊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他坐在床边,出了一会儿神,眼眸一点点变得平静,冷冰,灰败。
  顾豫走进来,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向周临渊禀道:“三爷,陈循礼说可能被徐氏的人盯上,已将女掌柜和雪书姑娘,先带去时雍坊那边的宅子里了。”
  周临渊纹丝不动地坐着,没有说话,脸色淡得不能再淡。
  似一片苍茫雪色里败落了最后一棵树、冻死了最后一只飞禽,看起来毫无生机。
  顾豫觉得周临渊很不对劲。
  他在屋子里环视一周,有些纳闷,她俩的行李怎么收拾得这么快?
  直到他看到了一对护膝,护膝上还有一个小人,显然画的是他。
  那是雪书的手笔。
  顾豫愕然走过去,拿起护膝和一片画纸,还有周临渊手里的绝笔信……虞冷月不是在陈循礼那头,答应嫁了吗?她俩怎么会留下这些道别的东西?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三爷还没来得及亲自告诉虞冷月,她要嫁的人,就是他,她却打算同三爷“死别”!
  顾豫拿着护膝怔忪在原地,少有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
  周临渊轻掀起眼皮,口吻如常,又轻又冷:“陈循礼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顾豫忽然就不敢说了,可到底是喉咙咽了咽,硬着头皮说:“他说……他说……掌柜的已经答应嫁了。”
  周临渊轻轻颔首,手上却捏皱了虞冷月给的绝笔信。
  如果,娶她的男人,不是他“顾则言”呢?
  她应该也会嫁了吧。
  他微微笑了笑。
  顾豫简直头皮发麻!
  他出言道:“三爷,要不您还是过去……”
  周临渊抬手,没让他把话说完,只起身,淡淡道:“找人把这里收拾了,别留痕迹。”
  顾豫犹豫着问道:“陈循礼那边……”
  周临渊一脚跨出门槛,道:“一切照旧。叫陈循礼管好那头伺候的下人,若有人泄露半点消息……”他冷淡地说:“打死不论。”
  顾豫心都沉了沉,纵然三爷有手腕,但极少对一般人下这样的狠手。
  他跟上去问:“您还去时雍坊的宅子吗?”
  周临渊没回答,他上了马车,撂下顾豫回了周府。
  顾豫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他知道,成婚之前,三爷不可能去了。
  顾豫担心周临渊,还是特地回了一趟周府,私下里叫出来海岩,严肃地叮嘱说:“这一个月里好生伺候,千万不要出差错。三爷现在……”他顿了顿,换了个好懂的说法:“很高兴见血。”
  海岩心头一凛,忐忑应了。
  他小心翼翼伺候了好几天,倒也不见周临渊有异样。
  甚至于,主子比平日里歇得还更早了些。
  晚上,海岩奉茶和吃食进书房。
  他悄悄觑着周临渊。
  然而周临渊只是脸色平静地挥手道:“放下出去吧。”
  海岩应声退下。
  月色纱灯罩投出来的光晕,洒在周临渊玉白的脸上,如同澹澹月光映着画中人物,有种华贵的清冷。
  他铺平虞冷月留下的书信,看了又看,敛眸复又睁开。
  想不通一般,茫然地低喃自语:“命不久矣……呵呵……”
  周临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茶温正合适,他又大喝了一口。
  还不等清爽的茶水过肺腑,喉间猛然一阵恶心,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明明只喝了一口,却呕得格外厉害。
  他撑着长桌站起来,想着出去吹吹风也许会好些。
  才绕过桌子,砰一声,猛然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不光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也拧在了一处似的,疼得厉害。
  周临渊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苍白如雪。
  他把脑袋埋在双臂里,不住地颤抖呻|吟,眼圈也红得厉害。
  她竟然骗他说,她要死了。
  她有没有想过,如果娶她的人,是别的男人。
  他该怎么办。
  -
  虞冷月住在时雍坊的宅子里,五进的宅子,不光住了她跟雪书,还有其他仆从,甚至有些是金陵的口音,仿佛同她十分熟稔。
  雪书觉得浑身不自在。
  虞冷月也是。
  好在陈循礼安顿下她之后,很快就来见她了。
  虞冷月说:“我要见你们主子,聊一聊情况,谈一谈条件。”
  盐引案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处于什么境地,要付出什么,能得到什么,她全然不知。
  陈循礼很客气地说:“姑娘,情况复杂,您暂时不必知晓,等到去了府里,您亲自见一见,便都清楚了。条件也不急,有当年的婚约在,周家一诺千金,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至于我们主子给您的条件,稍后有人同您一一细说。
  时间紧迫,您要学要、记的东西还很多,您还是先把心思放在这些必要的事情上。”
  虞冷月哑然。
  她虽知道周府当家的老爷已经贵为内阁次辅,但是见她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
  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点不由人。
  陈循礼还有许多事情要操办,很快就退下了。
  他一走,教导的嬷嬷就来了。
  一天下来,虞冷月大概了解了周家为她准备到了什么地步。
  连雪书都十分诧异:“……从金陵来的船,金陵来的仆人,还有您的各种‘嫁妆’,周家竟然都备齐全了。”
  简而言之,虞冷月只要闭眼嫁过去就是了。
  什么心都不用操。
  虞冷月也不理解,周家怎么会周全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亲生爹娘嫁女儿,都不及这般细致、大手笔。
  除了她的身份至关重要之外,难道还因为周家如今显贵,必须重诺,所以不敢失信?
  只是看周家这般态度,她是非嫁不可了。
  虞冷月换了一套素净衣裳,带上帷帽,打算出门。
  宅子里管事的妈妈拦下她,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虞冷月直视妈妈问道:“怎么,周家难道不许我出门?”
  管事妈妈道:“没有,不过姑娘还是先请示一下陈管事比较好。”
  虞冷月被软禁了。
  等到陈循礼过来了,那些人才允许她出院子门。
  虞冷月很生气。
  陈循礼却过来说:“……姑娘,功在此刻,您若露面叫人瞧见,只怕功败垂成,谁也不希望这样是不是?”
  这话在理,若落入别人手中,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
  只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她实在不安。
  虞冷月只好说了韩三姑的事情:“她是我在金陵的远亲,入京之后,一直在找我,恐怕是受了的人的指使,如果你们不想我的行踪泄露,或者以后闹出别的事,最好先抓住她一家子仔细审问。”
  陈循礼眉头一拧,问道:“姑娘可知道是谁受谁的指使?”
  虞冷月蹙眉道:“我哪里知道?你们难道连这个也不清楚?”
  陈循礼觉得古怪,暂且先应下这件事,去禀了周临渊。
  周临渊听说过这一家子。
  派去金陵的人,顺便也打听过些许虞冷月的家事。
  他知道韩三姑企图卖过虞冷月。
  只是他并不知道,韩三姑居然还受了什么人指使。
  周临渊吩咐陈循礼:“你把人抓起来,封了口,赶出京城。”
  陈循礼还说:“可是虞姑娘很想出门亲自处理韩家人的事情,三爷您的意思……”
  周临渊眸光冷沉,道:“不准她踏出门槛半步,迎亲之前,好好看住她。”
  陈循礼会意。
  周临渊又垂眸道:“如果她想见那一家子,低调押过去让她见。别闹出人命。”
  陈循礼明白,这是三爷疼太太,纵着太太拿人出气,凡事都有他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