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月没想到周临渊在除夕那日,还会过来一趟。
  只不过他这次造访,显然是意料之外的。
  ――这才刚过子时,还一身的酒气。
  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虞冷月披着衣服起身,给周临渊开门,闻着他身上的酒气,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周临渊身上是一件羽缎。
  因为平常习惯穿的狐毛大氅,给了她。
  他垂眸,目光清清冷冷,雪色下,瞧着十分幽深平静。
  雪飘落在他额发、领口。
  虞冷月凑近,踮起脚尖,伸手替他轻轻拂去,那阵浓烈的酒气,逼得更近。
  她很想问一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惹了他心烦。
  只是一想到,他连生辰也不愿说,大抵更不想说自己的家事,也就十分知趣地不问了,只柔声道:“雪大,你先进来吧。”
  周临渊摁住她的手腕,站在门前不动。
  虞冷月很茫然。
  “怎么不进来?”
  忽然间,那酒气更近了。
  他俯身抱住她,将她搂在胸前,用力揉了揉。
  她听见他说:“没什么,就是过来看一看你。”
  深夜喝了酒过来,又只说要看一看她。
  想来真的是为着什么事,心情不好了。
  虞冷月回应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像赠他“寿”字那日一般,笑说:“我不就在这儿吗。”
  不知抱了许久,虞冷月随便穿了衣服起身的,觉得冷,哆嗦了一下,问:“不进来过夜?”
  周临渊松开她,说:“不了,回去了。”
  今日除夕,天亮之后周府热闹至极,他脱不开身。
  虞冷月也不留人。
  这样的日子,她想留也留不住的。
  就这样,周临渊匆忙来了一趟,又走了。
  顾豫其实也跟来了。
  他一直在马车上,没有下去。
  也是周临渊的吩咐。
  顾豫送周临渊回去的时候,问道:“三爷,要不要我去驿馆打听那考生的来历?”
  周临渊抚了抚身上的羽缎,淡声说:“不用。”
  她身子交给他的时候,干干净净,他知道他们肯定没什么。
  只不过,关系肯定也不寻常。
  否则,她为什么发现未婚夫“死了”,仍旧选择留在京城,而不回金陵。
  那考生怎么说也是个年轻的举人,前途无量,在金陵照拂一个小娘子还不够了?
  可她甚至宁愿留在京城受楚武的骚扰。
  是为了躲避什么?
  躲避和那考生之间的纠缠?
  他等她自己说。
  -
  天一亮,各处都显著除夕该有的热闹。
  虞冷月和雪书也稍微早起了一些,做了些热腾腾的吃食,熬了些他们自己喝的汤饮。
  两人准备打包些,准备给林青荣送过去。
  雪书心细地道:“驿馆里头还有青荣哥哥的同窗,不分给他们也不成,多准备些。”
  这样林青荣就可以吃到足够多的食物。
  虞冷月点头,往竹篮里装了四五个人的量。
  她还准备了一篮子的东西,是给“顾则言”的。
  以及,一份封红。
  两人装好了东西,去宣南坊的驿馆找林青荣。
  幸好那驿馆离崇福寺很近,她们也熟悉附近的路径,一打听就知道了。
  林青荣起了个大早。
  数九寒冬,他没有一天不早起读书。
  虞冷月小时候还调侃过,别人是闻鸡起舞――他是鸡都没他起得早。
  因此手上冻疮长得也多。
  他听说有人来找,就料到是虞冷月和雪书,急忙忙撂下书,下楼去前厅。
  驿馆里并非全是单间,同住的同窗听说有两个姑娘来找,各个都没了看书的心思,早就笑闹了起来。
  林青荣到了前厅来见她们。
  虞冷月和雪书把东西递过去。
  林青荣看着这么多东西,很不好意思。
  他来京城,根本没想到会碰到她们俩,什么东西都没带过来,倒是难为她们给自己送了这么多吃食。
  虞冷月抱怨道:“好重。”
  林青荣赶忙接了,又说:“两位妹妹,我那屋子里还有同窗,就不便迎你们进去坐了。等我先上去放了东西,我请你们出去吃顿饭,咱们一起过除夕。”
  虞冷月和雪书笑应了。
  林青荣把东西放回屋子,同窗们开始起哄。
  有那心思活络的,早悄悄跟出来,探头探脑地看了,见过来的两个姑娘美得各有千秋,又这般殷切送了吃食过来,他们就缠上来问:“林兄,那是谁呀!你怎么在京城还有认识的小娘子?”
  有人斜眼暧昧地说:“你们不知道,林兄至今尚未娶亲,挑剔着呢。”
  哟嚯,难怪了。
  寻常庸脂俗粉看不上,中意上了那姿容出众的小娘子,若无些功名傍身,可不敢求娶。
  否则娶了也未必守得住。
  林青荣知道,他们都没有恶意。
  但他还是不喜欢同窗开这种玩笑,正色道:“你们不要胡说,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我当自家妹子看待的。”
  谁信。
  大家挤眉弄眼,打趣道:“什么妹子?我看是准未婚妻吧!”
  林青荣把东西往桌上一砸,脸一沉。
  屋子里顿时静默了。
  他向来宽和好脾气,很是大度,从不跟人摆脸色。
  这还是头一次。
  大家知道,林青荣这是认真了。
  都是读书人,玩笑归玩笑,还是知书达理的,一直没作声的一个沉默考生,声音平和地说:“要是你们的妹子,也容得旁人这样坏她们的名声?林兄这样疼她们,想来只是当亲妹子看了。”
  “就是就是。准儿是亲妹子。”
  林青荣脸色这才好了些,分了些吃食出去,出了门。
  虞冷月和雪书见他出来时候,脸色好像不对劲,关心了一句。
  林青荣笑道:“没什么,走,咱们吃饭去。”
  林青荣要请她们下馆子,虞冷月和雪书不肯让他破费。
  最后三人一同去买了些菜回三必茶铺,自己在家里做。
  林青荣已经出门很长一段日子,许久没有在家吃东西的感觉了,又是除夕,他当然乐意在家里吃,因此出银子买了菜就作罢。
  但脸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
  虞冷月笑道:“等青荣哥哥高中的那日,还怕我们不吃你的吗?”
  林青荣笑笑,他可等着这一天。
  请她们吃丰盛的一顿,给她们撑腰。
  这样一顿丰盛的晚膳,主要还是雪书做。
  虞冷月只能打下手。
  林青荣看不得她们两个忙碌,而他却闲在一旁,凑进厨房非要帮忙。
  他小时候也不是没做过菜,说起来厨艺还不错,撸起袖子,熟稔地操刀切菜。
  “你们都去歇着,我做两个拿手菜再换你们来。”
  虞冷月和雪书就去门前扫雪。
  雪下得大,都快没过门槛的高度了。
  混沌风雪里,反而容易看清一些东西。
  比如,巷子里,时不时冒头出来,一直盯着三必茶铺的一个人。
  雪书受过楚武事情的惊吓之后,格外谨慎,心都跳了跳,悄悄示意虞冷月看那人。
  虞冷月抬头看去,那人又隐没在风雪里,躲进了巷子。
  她不大认识那人,只是看身形步伐,不像个闲人。
  倒有些像顾豫的风姿。
  “顾则言”总是知道她许多事。
  自然不是因为他神机妙算,而是因为有人在看着茶铺里的动静。
  虞冷月猜到可能是他派来的人。
  她跟雪书一起进屋,说明了自己的猜想,还把给周临渊准备的篮子提了出去,交代雪书说:“正好把这东西带给他。”
  虞冷月提了篮子直接找上那人。
  那人受过交代,说是有急事可以酌情处理。
  见虞冷月径直朝自己过来,想着可能有要事,就没躲避。
  虞冷月递过去一杯暖胃的汤饮,和一些吃食。
  最后才是给周临渊的竹篮子,直截了当地说:“劳烦小哥把这些交给豫爷,让他转交给你们主子。”
  大冬天,这些暖手的东西,也暖心。
  那人愣了愣,才接过。
  又听虞冷月说:“麻烦再带一句话过去,以后不要让人过来了。除夕了,你快回去陪你的家人吧。”
  那人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走了。
  周临渊的事,他怎么敢耽搁。
  这些东西,很快到了周临渊手里。
  包括虞冷月的话。
  周临渊从前院偏厅里脱身,到院子里见顾豫。
  他打开篮子,一块蓝布底下蒙着的,除了虞冷月送他的吃食之类,还有封红。
  封红里头给的银票,用途写得也清楚。
  一份是给他的过年封红,一份是茶铺的租子和分成。
  当初他怎么说的,她就怎么分给他。
  分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含糊。
  周临渊把封红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摁在上面,问顾豫:“她还说了什么?”
  顾豫摇头:“没说了。”
  周临渊默然。
  半晌才道:“你去吧。”
  顾豫迟疑着问:“三爷,那还要不要人守着?”
  周临渊道:“你没听人说吗。她不要。”
  顾豫忽觉得脊背都有些发寒。
  抬头一看,三爷那张脸,倒是没有多少外露的情绪。
  跟了周临渊这么多年。
  顾豫也算把他性子摸透了五六分,三爷喝茶的杯子,宁摔碎埋了,也是不叫人碰的,何况他的人?
  不必周临渊吩咐,顾豫就去驿馆里打听了一下林青荣的身份。
  毕竟是外地来的考生,籍贯之类的好打听。
  至于林青荣和虞冷月的关系,也只能通过一同其他考生的只言片语里得知。
  有人说,虞冷月是他未婚妻。
  有人说,他只当虞冷月和雪书是妹妹。
  顾豫听了手下的人禀,哼笑了一声。
  怎么把雪书也给扯上了?
  这小子倒会占便宜,一下子得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
  “他娘的。”
  “老子怎么没这么好命。”
  顾豫传话给周临渊的时候,也尽量捡好听的说。
  毕竟,他一听说林青荣白得两个妹子,心里都不舒坦。
  三爷听了,还能比他舒服?
  “三爷,姓林的就是掌柜之前在金陵的故交,亲如兄长。没什么干系。若真要有……”顾豫摸摸鼻子:“也等不到现在。”
  等不到现在……
  什么缘故,让一个男人二十五岁而不娶,等不到现在却还是等到了现在。
  周临渊挥手让顾豫下去。
  顾豫摸不着头脑。
  怎么还不高兴呐?
  -
  “真是顾爷派来的人?”
  雪书怕林青荣听见,偷偷和虞冷月在厨房里嘀咕。
  虞冷月点头:“是。否则也不敢我的收东西。”
  雪书低声说:“那青荣哥哥来,岂不是叫那人瞧见了?”
  言外之意,周临渊也会知道。
  虞冷月笑:“瞧见就瞧见了,我又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不是傻子,咱们只是留青荣哥白天吃饭,他还能不知道缘故?我还能怎么说?”
  “难不成我要为了他,要和所有男人都撇开关系?那茶铺的生意也不要做了。青荣哥哥就是咱们的兄长,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
  雪书点点头,当然不会说为此就和林青荣断绝关系。
  她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只是觉得,别叫他误会了才好。
  虞冷月也思量过。
  跟不跟他说,又该怎么说?
  难道要跟他说她明明有个中举的兄长照拂,还要带着丫头冒险逃来京城?
  说她……偶尔也会对他有过分的奢望?
  如果什么都跟他说了。
  他会怎么样?
  会心疼,会怜惜,还是会觉得……他们这样浅的关系,她那样复杂的身世背景,叫他觉得麻烦。
  虞冷月活了两世,虽说一直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苦难。
  但也是通透的人。
  有些事,美就美在眼前的“恰恰好”。
  进一步,退一步,都难堪。
  当初,她只要求过他一心一意。
  没要求过他全心全意。
  所以他不说他的生辰,不说他的家事。
  她都没有怨言。
  现在她也是这样要求自己。
  她问心无愧,但她也有自己的私隐。
  有些事连雪书都还不知道,她更就不会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