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重阳即来,按照以往的天象,要不了多久,京城的天儿就快要急转直下地凉下来。
  今年似乎比以往凉的早些,又很是多雨。
  今日又是个雨日。
  街上的人少,三必茶铺的生意自然也就冷清了。
  虞冷月跟雪书都在前厅里头,没在后院。
  一个执笔写字,一个执笔作画。
  这样的日子,倒也闲散轻快。
  就是钱箱子不满,松快里头又带两分惆怅。
  雪书刚画完一株茱萸,为着重阳节里的竹筒画练习,一侧目,就看到虞冷月宣纸上墨迹都晕染开了。
  她打趣道:“你也要画画了?”
  虞冷月一回神,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走神许久。
  她搁下笔,托腮着,心绪自然是有些不宁的。
  俗话说,旁观者清。
  雪书心里是明了的,她低头继续描茱萸,柔声道:“雨天不好出门,万事都要等天晴。”
  虞冷月垂下眼睫,轻声嘀咕:“我没有在等他。”
  是真的没有。
  但她也的确还在想那一晚的情形,算是同他有关。
  到了现在,恐惧已在她心里逐渐像冰雪融化,仿佛展露出了新的景象。
  外面秋雨淅淅沥沥,显然已经是另一个时令了。
  一辆马车停在茶铺门口,不是周临渊贯坐的马车,可海岩却从里头下来了。
  他没急着进铺,挑了车帘,不知道在同车里人说话,还是在干什么。
  虞冷月闻声望去,心口一提,可见青天白日也不能说人,说曹操曹操到。
  其实“曹操”没到,只有海岩过来。
  他跟车夫两个,抱了好多东西,一股脑儿往铺子里面堆,有几个陶瓷坛子,有牛皮纸包的东西,还有精致的木匣,镶嵌了螺贝,里头自然是她要的簪钗。
  雪书过去打伞已经来不及了。
  海岩淋一身雨,进了铺子,甩甩手臂上的水,脸上堆着笑同虞冷月道:“掌柜的,爷吩咐我送来的,金陵来的东西,说是您要的。”
  雪书瞧着那陶瓷坛子,才明白是什么,一揭开看,惊喜道:“大萝卜。”再揭一个,香气四溢:“锅盖面的浇头干佐料。”
  剩下的自不必说了,虞冷月托付了什么,周临渊就让周临先就从金陵买了什么过来。
  不远千里,不吝分毫。
  本就快到用饭的时候,浇头香气一出,别说是雪书,虞冷月也有些饿了。
  雪书到底是把坛子盖上,敛起喜色,等虞冷月表态。
  海岩生怕虞冷月不收,身上沾着水,坐都不敢坐一刻,即刻就作揖道:“掌柜,小的还有吩咐在身,东西已经送到,小的这就走了。”
  虞冷月浅笑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海岩笑了起来,十分的高兴。
  也暗暗松了口气。
  留不留没有什么打紧,收了东西才要紧。
  雪书这才递去一把油纸伞。
  海岩跟车夫打着伞,一同上马车走了。
  烟雨朦胧里,马车远去。
  周临渊不光是换了马车,连马也换了。
  一匹好马,可在京城偏远的地方,置套小小的宅院。
  当真是挥金如土。
  雪书抱起坛子,道:“晚上就吃锅盖面,再腌点大萝卜。”
  虞冷月也抱着坛子,找地方放起来,笑道:“好啊。”
  海岩回去复命,笑逐颜开地说:“三爷,女掌柜的收了。”
  窗外雨滴穿林打叶。
  周临渊又沉默不言,衬得书房格外安静。
  他手中一卷新书,散着淡淡的墨香,许久才吩咐道:“跟顾豫说,让他在明苑等我,我明日休沐过去。”
  海岩应了一声,便赶紧去传消息。
  周临渊手腕微低,手中书卷也半搁在楠木桌面上,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香囊,轻轻摩挲了半晌。
  周临渊去明苑见顾豫,其实也邀了虞冷月同去。
  左右生意冷清,虞冷月便也去了。
  最要紧的是,“顾则言”请她过去的理由,与龙婆子相关。
  没有龙婆子在中间推波助澜,楚武很难成事。
  要说罪魁祸首的地位,楚武与龙婆子,哪个都不遑多让。
  正是明白这一点,虞冷月心里其实还憋了一股怒气在。
  而“顾则言”显然也深谙其理,这才在她态度微微松软后,拿出这道姗姗来迟的杀手锏,邀她明苑相见。
  到了明苑,虞冷月依旧由王喜媳妇引进去。
  从进门开始,走的就是甬道、游廊,其实整座园子的布局,她看不太全面。
  和上次一样,也只看到些青砖红瓦,朱门楹联,和花园里的假山流水。
  周临渊已在轩里等了一会儿了。
  虞冷月去时,他手边的茶杯已经不满了。
  王喜媳妇走后,周临渊道:“伶娘,坐。”
  声音明明还是平日里的清冷,可此刻听着,虞冷月不觉得心冷。
  她坐在桌前,全由他来收束今日的事情,和夹杂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情愫。
  周临渊推了一份状纸过去,修长的手指摁在纸上,血脉透着淡淡的青色,指尖轻点纸面,煞是好看。
  他浑然不觉地说:“这是顾豫收集的龙婆子犯罪的状纸,你看一看,要不要交去京兆府。”
  虞冷月收回视线,接了状纸翻阅。
  她软笔字写得不好,但字还是认得全的。
  整张状纸看完,怒火又添了三分。
  状纸上的内容,其实与她的那件事,根本无关。
  但桩桩件件,与她的事情,何其类似。
  区别在于,她逃掉了,而那些没逃掉的,或成奴成妾。
  这样的事,纵然司空见惯,详知中间缘由纠葛,也还是免不了生气。
  虞冷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冷了脸:“交吧,如果我的事也能让她罪加一等,不妨也写上去。”
  一抬头,却瞧见对面是一双了然的雪亮的淡眼。
  他似早就猜到了她此刻的情态反应,从容地等待着她释出愤怒的情绪,淡淡地说:“这些足够了。”额外强调:“你的事,就不必张扬出去。”
  然后就只剩下两人静默地对视。
  有落叶飘进轩内零落。
  虞冷月的心似也跟着落到了某处,抿唇不能语。
  她也不同他生分,自顾低头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喝。
  周临渊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对面。
  顾豫过来了。
  他刻意远远地在轩外加重了脚步声。
  周临渊自然瞧见了他,让他进来,把状纸交给他说:“去办妥。”
  顾豫接了状纸,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低声说:“您瞧瞧。”
  周临渊打开一看,是秦二的供词。
  他随意卷了纳入袖中,起身同虞冷月道:“你稍坐片刻,我出去一会儿,有事吩咐园外的下人去办。”
  虞冷月点头。
  周临渊和顾豫去了另一处说话。
  说是只去一会儿,去的却有些久了。
  王喜媳妇就在园子门口候着,但虞冷月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人家,她只是困了。
  轩里之前的长椅,改成了一张罗汉床,上面铺了软垫、毛毡,还有一张毛毯。
  虞冷月遥望四周,还不见他的人影,起身坐在罗汉床上,靠着忘忧草纹引枕,胳膊撑在小几上,略闭眼休息片刻。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儿冷,困意都不由人。
  这么一闭眼,竟真的睡着了,胳膊软软地撒下去,整个人都贴在引枕上。
  周临渊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景象。
  她歪着脑袋,闭着眼,脸颊白皙有细小的绒毛,桃面似的。
  像一朵落在书卷上的花瓣,静默睡了。
  因此显得沉静,眉目间就少了几分活泼,倒生出两分乖巧来。
  风拂桃面,唇角微抿,鼻头稍皱,浅浅的小痣跟着动了动,花瓣轻颤似的。
  又多出些娇俏可爱。
  都敢在他的宅院里睡觉了……
  周临渊捡起一旁的毛毯,俯身盖在她身上,还没盖上去,手腕就叫人捉住了。
  一双清灵明亮的眼冷不丁睁开:“你想干什么?”
  周临渊白皙锋利的喉结滚动,声音清淡:“不明显么?”
  虞冷月弯起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十分明显。”
  她奖赏似的,仰面吻上去,蜻蜓点水后,就离开。
  轻声地问他:“顾郎不辞劳苦几番示好……现在满意了?”
  周临渊脑海里,响起某日也是在这轩内,他曾说过的话。
  ――伶娘不辞劳苦过来,现在满意了?
  与那日的差别,已是她在下面,而他在上面。
  明知道她狭促又记仇。
  鬼使神差的,周临渊反捉住虞冷月的手,放到自己腰间,触摸特地随身带来的那件物品。
  声音低哑地问:“玉扳指,伶娘还想要吗?”
  许是他的声音太过好听,又撩拨人,虞冷月面颊飞红:“我要。”
  说着,就自己伸手去摸周临渊腰间藏着的玉扳指。
  谁知道拿出来的,不是玉扳指,而是一块玉佩。
  她纳闷道:“玉扳指呢?”
  周临渊淡笑说:“那是随手戴着顽的东西,这个正经些。”
  她听明白了,这个玉佩比玉扳指更贵,更难得。
  虞冷月盯着玉佩,仔细观察,轻缓地点着脑袋。
  全然不知,头顶的男人,眼中是何等含欲的模样。
  冷不防的,他俯身带着一段浅淡墨香,极有压迫感地覆下去,吻上她的唇之前,说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怎的还如此生疏?”
  虞冷月微瞪双眸,在来不及吸气的功夫里,攥紧了雕文精致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