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在东京都中心区的公寓高层,可以将这片地带一览无余。
  俯瞰夜色望去,五彩的霓虹灯遍布街巷,车水马龙在高处化作虚影,斑驳光点蜿蜒着伸向视线的尽头,彻底融化于黑夜之中。
  在东京居住时,莎朗・温亚德总会在夜幕时分关上灯。然后,在这片宽阔的落地窗前走进浴缸。
  这是个放松肌肉,缓解疲惫的好时机。如果她没什么事情要忙碌,也许她会在铺满玫瑰的浴池里小憩一会。
  但是,她今天毫无兴致享受玫瑰浴。
  她没有功夫欣赏夜景,探出浴池的白皙手臂滴着温水,掌心中却紧握着移动电话。
  莎朗已经和通讯人聊上一会了。
  可不论她的语调有多平静,那双氤氲雾气的碧眸,也遮盖不住她此刻的嫌厌。
  因为她在和朗姆通话。
  “是的,我已经找到库拉索了。”金发女人说道。
  “她在被公安追捕的过程中,摔落到了神奈川县某座山谷的村庄里。没受太多伤,但是她失忆了,关于自己的事情一概不知。”
  话及至此,女人嘲讽似的弯了弯嘴角。
  朗姆阴恻恻的声音从电话听筒中飘出:“所以呢?你为什么不把她带走?”
  莎朗冷哼一声,语调满是嘲弄:“得了吧,库拉索根本不愿意和我走。”
  “她说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但是发自本能地讨厌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和我离开。你也知道――库拉索就算记忆全无,也依然有着猛兽般的直觉。想强行带走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女人耸了耸肩膀:“何况她在那座村子生活一个多月了,和邻里早就养出了感情。那些村民也说,他们是不会让库拉索跟来历不明的人一起离开的。”
  “除非――”女人浑厚而慵懒的声线逐渐拖长,“让她的父母去见她。”
  电话中的男人一顿。
  他像是被利剑刺穿了胸膛,久久都不能发声。
  “……父母?”朗姆呢喃着。
  金发女人点头:“对,父母。”
  “我知道了。”朗姆说。
  “三天之后我会返回东京。约一个地点,你带我去见她。”
  莎朗答应地很利落:“了解。”
  随后,电话便被挂断了。
  浴室再度陷入了静默,升腾的雾气间,女人面露不耐地瞥向一旁――
  更远的位置,浴室展开了一道花纹精致的欧式屏风。而略微透明的屏风后,隐约透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身姿很挺拔,犹若伫立峰顶的落拓青松,这是个身材比例绝佳的男人。
  莎朗挑了挑眉,声线冷淡:“满意了吗,警官先生?”
  男人没表露半点情绪,只用平和又礼貌的语气询问:“朗姆真的会来吗?”
  莎朗动了几下在浴缸中蜷起的双腿。水面被轻轻拍打的声音暧昧又蛊惑,可惜背对屏风而站的警官半点情调都没有,对这声响毫无反应。
  她就这么浑身赤裸地从浴缸走出,湿漉漉的双足踩在地板。她随手捞过一旁的浴衣,宽松地拢在身上,衣带一紧,掐出一截迤逦的腰段。
  当莎朗・温亚德从屏风后迈出后,今泉N才有所动作。
  他侧过头,望向卷发微湿的女人。女人只朝她冷淡一瞥,随后直接越过他的肩侧,慢悠悠地迈向客厅。
  很显然,莎朗正在发脾气。
  不过今泉N倒也能理解。莎朗现下臭着脸,无非就两个原因:
  一、与她并不熟络的警察突然登门拜访,还要求她和朗姆通话。
  二、和朗姆通话,本身就是件败人兴致的糟心事。
  “给我磨杯咖啡。”莎朗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将线条优美的长腿交叠起来,兀自点了根女士香烟。她在袅袅的白烟中冷笑,声音透着不容置喙:“味道过关,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莎朗的态度很是傲慢,即便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个警官。
  她似乎完全不怕今泉N就地给她套上手铐,然后直接扭送进局子。
  今泉N耸了耸肩,转而走向大平层的厨房。
  厨房干净崭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他还记得自己和莎朗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他从来不见女人走进厨房,她的一日三餐外加下午茶不是提前订的,就是雇佣了厨子来做。
  生活品味一贯高档。
  青年打开橱柜,找了半天才发现研磨机,更深处藏着一包没拆封的咖啡豆。
  研磨咖啡的事,他以前就给莎朗干过。
  在底特律的时候,他除了做饭,几乎所有助理能做的活,他都为莎朗办了。研磨咖啡更是一次比一次熟练。
  将研磨机启动后,他听见弹窗在发笑。
  这家伙现在也不装了,纯粹伪装性的电子音被尽数撇去,如今只剩一道清冽的男音:
  【你可真够宠着莎朗的。】
  听这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说话,真的很奇怪。
  今泉N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能习惯。他感觉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自己和自己对话。
  可问题在于,现在和他对话的人,还真就是他自己。
  “这不叫宠。”今泉N在机器运作的嗡鸣中反驳,“这叫等价代换。”
  用一杯咖啡换莎朗的答案,显然物有所值。
  【那你想过一个问题吗?】弹窗悠悠地问。
  “什么问题?”
  【假使有一天,组织真的被捣毁了。莎朗该怎么办?――就算她不是真心为这个组织工作,可她杀人放火的事,一件也没少干。】
  今泉N的眸底暗了暗,视线顿时阴沉。
  “我不知道。”他恳切地回答。
  莎朗救过他很多次。没有莎朗,他就不可能安然度过过去的三十七年。
  单是凭借这一点,就必须让今泉N深思熟虑。
  他丧失双亲的太早了,白石正千仁又不善言辞,在成长过程中,舅父很少会以直接形式向他表示关爱。今泉N也没想到,他迄今体验到最像“家庭”的感觉,竟然是那对母女带给他的。
  娇小漂亮的金发女孩一口一个“叔叔”,莎朗在一旁偷偷发笑。
  置身其中令今泉N略有窘迫,可他不讨厌那些时光。
  青年思考了一小会,视线在逐渐研磨好的液体下渐渐放空。
  半晌后,他又轻缓地:“也许,我会把她抓起来。”
  “我亲手抓吧。”
  “总比让其他人带走她,要好一点。”
  ……
  ……
  当莎朗・温亚德接过装着醇厚咖啡的马克杯时,她的表情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怪异。
  咖啡里加了牛奶,她用鼻子一嗅,就能闻到那点混杂其中的奶香味――她可没提过她要加牛奶。毕竟她看起来就不像会在咖啡里加奶的类型。
  当她试探性地小啜一口时,入口的温度有点烫,翻涌在味蕾的苦涩,也同浅淡的微甜形成了协调比对。
  莎朗上一次喝到这种口感的咖啡,还是在十几年前。
  她目光微妙地瞄了一眼站在对面的今泉N,对方安静地回视她,似乎是在等她的评价。
  “勉强……过关了。”莎朗有点卡顿。
  “坐吧,警官先生。我们可以顺带商议一下三天后的事情。”
  今泉N坐在了一旁的单人椅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提醒。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确信朗姆一定会回来。”
  关于这个问题,莎朗只哼笑了一声。
  她秀丽的眉眼讽刺地弯起,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因为朗姆变得软弱了。”
  今泉N没能理解:“……什么?”
  莎朗放下咖啡,马克杯的杯底在触碰茶几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那家伙,此前手刃了自己的父母和姊妹,从此了无牵挂。他除了‘那位先生’什么都不在意,因此这世上也没什么令他畏惧的东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话锋一转。
  “在许多年前,库拉索还是个‘少女’时,她不慎窥破了‘那位先生’的秘密。如若换作其他人,朗姆一定会毫不犹豫杀死。”
  “可是面对库拉索,他竟然心软了。”女人的眼底仿佛结了层冰。
  今泉N蹙眉,依旧费解。
  他很难想象朗姆有朝一日,会对着某人心软。
  于是他开口:“为什么?”
  “这我不清楚。”莎朗回应。“他和库拉索此前有什么联系我一概不知。但在我要听令处决库拉索时,却见到朗姆焦急慌乱地下场。”
  “从他亲自赶来带走库拉索时,我便明白……”
  “朗姆,早就把库拉索视作他的‘女儿’了。”
  莎朗恶劣地勾了勾红唇。
  她终于产生了一种身份互换的强烈报复感。十几年前女儿成了她唯一的软肋,而朗姆将她的‘软肋’挟持,毫无怜悯地利用着她。
  如今,“女儿”竟也成了朗姆的最大软肋。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大快人心的事吗?
  “所以我说库拉索想见‘父母’时,朗姆一定会回来。”金发女人自信微笑。
  “哪怕他即将面临的,是亿万警察穷追不舍的追捕。”
  今泉N沉默了一会。
  随后他又问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在今天造访莎朗时,今泉N便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猜测――组织似乎没有在克隆实验拿到成果的准备。
  他很清楚,莎朗至今还留在组织,不过是因为组织保留着克隆人体的项目实验。
  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都勒令禁止实施人体实验,她若期盼着靠克隆技术复活克丽丝,便只能归复在非法组织中。
  但黑衣组织的实验进展缓慢。
  莎朗似乎早就明白,朗姆不过是在用这项可有可无的研究钓着她――她此生都没机会再见到克丽丝了。
  但是当听到今泉N的猜测时,她依旧怒火中烧。
  一个月前,这位警官同她会面时,她只保留了模棱两可的意见。
  但这次,她却开门见山地说:我要杀死朗姆。
  这代表她愿意与这位警官合作。
  所以才会有前头她打电话给朗姆的事。
  “我们合作杀死朗姆。你想从中得到什么?”这是莎朗唯一不解的问题。
  黑发灰眸的青年注视着她,他淡绯色的唇瓣轻启:“我要一串密令。”
  女人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密令的事,应该是个秘密。
  只有那串密令归于完整,才能让存放着“那位先生”的躯体的冰冻舱开启……这明明应该是只有她和朗姆才知道的秘密。
  “我不仅要朗姆掌握的那一半密令,我也要你知道的那一半。”
  男人站起身,眼尾上挑的狭长眸子朝她轻轻一瞥:“你一切不幸的起源,我会帮你毁掉。”
  金发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尚未从震惊状态脱离,但她已无暇询问眼前的警察,究竟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
  交出这段密令,无异于彻底背叛乌丸先生。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有人胁迫她说出密令,那想必她宁死也不会脱口。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她还是个孩子时,乌丸先生便将她作为养孙女,带到了身边。
  “那位先生”从始至终都对她很好。
  成为实验体之前,乌丸先生向她征询了意见。
  老者说:如果你不想,你可以拒绝,你有这项权利。我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不再爱你,我的孩子。但如果实验成功,你将会活得更久。莎朗,你是我最宠爱的孙女,我希望你能长久地陪伴在我身边。
  但那时的莎朗太年轻。
  十几岁的年纪,她觉得自己一直亏欠老者,她在老者的庇佑下成长,所以她无法拒绝。
  于是,六十多年都无法脱离的梦魇就此展开。
  做了六十多年的噩梦,莎朗做不到继续惦念老者赠予她的那点“好意”了。
  长生并不一定会使人幸福。
  她的容貌几十年都不曾改变,无数人爱戴她、敬仰她,可她真正期盼的事物却在远去,她珍爱的人们却在接连死亡。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无法宣泄的仇恨。
  活着的时间太久了,她连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都无法参透。
  “我可以告诉你。”
  莎朗・温亚德抬起头,平静地看向黑发警官。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