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海域下坠。
  海水将身体携裹,涌动的气泡向上腾跃,深入骨髓的冰冷反复冲刷着肺部,也贯穿了鼻腔和耳道。
  他无法睁眼,但疼痛令溃散的意识重新凝集。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变得逐渐清明。接着,他听到了远隔礁石的岸边,传来了竭力的呐喊――
  “前辈……”
  “前辈!”
  “前辈!!!”
  川江熏猛地睁开眼睛。
  当感知重新回到身体,他的第一反应是周围很黑――他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脊柱的痛意在提醒他,他现在正倒在切角平直的石质阶梯上。
  “咚――咚――”是石块叩击在墙壁的声响。
  青年闻声抬头,他探出钝痛的五指朝声源方向探去,却只在前方感受到了尖利的触感和冰凉――从五指摩挲而过的,是凹凸不平的石壁。
  “前辈……”那仿佛与他相隔极远的声音,从石头的另一侧传来。
  “能听见吗!?前辈――!”
  川江熏张了张唇瓣,试图发出些声音,却发现嘴里一阵咸腥味――他强迫自己回应对方,却在催动喉咙的时刻,不受控制地猛咳起来。
  一团液体,从受伤的喉口倏地涌出:“咳、咳咳咳……”
  【你嗓子受伤了,暂时别说话。】那混乱的大脑里,闪过一道明晰的声音。
  【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会在一次次的伤口治愈后,逐渐微弱。】弹窗提醒他,【你现在已经做不到短短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就让伤势恢复如初了。】
  青年用手背拭去嘴角的鲜血,随即摸黑探向地面。
  在找到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块后,他立刻敲击向前方的石壁。一串频率清晰的摩斯电码,被他传导到了另一端。
  正半蹲在石壁另一侧的降谷零一怔,连忙沉下心里,凝神倾听――
  y-e-s。
  他立即解读出了对方传达来的讯息。
  也就是说前辈能听见。
  得到了回应,降谷零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的身上几乎没什么伤,身上仅有的一点细微疼痛,也都是碎石崩裂时划出的小伤口――但这应该感谢爆炸的前一刻,前辈朝他用力的一推。
  否则,他可能已经被面前这块巨石碾成了肉泥。
  “前辈,既然你能听见,我就直接问了。”降谷零拔高了声音的分贝:“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是’就用石块敲一下,‘不是’就敲两下。”
  不见光的狭窄楼道里,再度回响起他清澈又洪亮的嗓音:“第一个问题。”
  “你现在不能说话,是因为受伤了。对吗?”
  “咚。”石壁对面,只传来了一次敲击。
  降谷零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严重吗?”
  “咚咚。”这回是两次。
  青年覆在石墙的五指不禁紧扣,凹凸不平的石碴将指腹磨砺的鲜血淋漓。
  这种回答,他实在是摸不准对方有没有欺瞒他。
  他太了解今泉N了。今泉N就算现在粉身碎骨地瘫软在地,也会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坚定决绝地回答“不”。
  他叹了口气:“和我说实话,前辈。你的伤口到底严不严重?”
  “咚咚。”依旧是执拗的两次敲击。
  降谷零姑且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小林呢?”他又问道,“他的情况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后,川江熏才猛地想起来――爆炸发生时,小林幸佑还在自己的身后。
  于是他费力地转过身,顶着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彻底碾压了一遍的剧烈钝痛,四下翻找手机。
  他记得爆炸前,他还开着手电筒模式,把手机紧握掌心。
  直至摸了到碎裂的玻璃,他才确信自己的确找到手机了。只是手机上方尽是裂纹,中间甚至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弯折,光是触摸着就能察觉到这部手机的状况不妙。
  川江熏按动着电源开关,试图将手机启动。
  但很可惜,手机已经无法开机了。
  他只好尝试发出声音:“小……林。”
  嗓子的状况似乎比刚才要好了一些。起码不再咳血了。
  “小林――”他声音格外嘶哑,但已经勉强能分辨出吐露的字词了,“小林,你在吗?”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拉链声。
  下一秒,小林幸佑便回应:“我在,社长。”
  小林顿了顿,过了几秒又补充道:“你放心,我没事。”
  声音听起来不算虚弱。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声线比以往都要平静的多。
  在无任何光源的环境下,物体无法反射光,也就无法映入人眼。川江熏看不见,但单从声音来判断,他想小林的状况,应该还算可以。
  于是川江熏重新面向石壁,又用石块敲了一下。
  “咚。”以此表示,小林幸佑目前安全。
  确定大家都没事后,降谷零暂时松了口气。
  三人现在都在第七层的楼梯间,只是一个巨大的石块落在阶梯上,成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隔阂。
  好消息是,他刚才试探性地朝下方走了几步。发现向下的通路没受到爆炸影响。
  但坏消息是,他的卫星电话在被前辈推出去的那一刻,就从手心脱离了――似乎顺着栏杆间的缝隙,直接摔到一层去了。
  他和nbc的人失去了联系。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只有可能是朗姆的手笔。想必藏在写字楼内的炸弹,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设置好了。
  只是降谷零现在无法确定,nbc的人是否受到了炸弹波及。也无法肯定,楼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炸弹,又是否还会被引爆。
  不能一直停留在楼梯间。
  这里不仅伴有塌方风险,还有可能持续遭到其他炸弹的轰炸。最重要的是――前辈和小林还被困在石壁之后。
  他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降谷零握紧了双拳。
  他很想一直留在这,陪伴他的恋人直到太阳升起。
  但是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他们或许都会死。
  想凭借一己之力,破开面前这块磐石是行不通的。他必须想办法与nbc的人汇合,只有这样,才能带着一大批人赶过来,将困在巨石后的二人救出。
  他咬了咬下唇,心如刀割。
  “前辈。”降谷零轻唤。
  理智迫使青年道出了最为冷静的决策:“下面的路是通的,几乎没受爆炸影响。我的卫星电话掉下去了,无法联络伊达班长。我必须动身去寻找nbc的成员。”
  降谷零的喉结在不受控地上下滑动。
  “前辈,请你和小林在原地等待。我一定会带着nbc的人,回来救你们。”他抬起手,重新抚在冷冰冰的磐石上。
  下一刻,一道清脆的“咚”从对面传来。
  好似在说:去吧,零。我等你回来。
  降谷零反复吞吐着空气,艰涩地站起身。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了。
  [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万里。]
  ……
  前方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直至完全消失的时刻,川江熏便确信:零已经安全离开了。
  “小林――”川江熏试探性地开口,他发现嗓子的情况好多了。
  得益于他那勉强还有用的自我修复能力,虽然喉咙依然伴着火辣的刺痛,但他现在的声音比方才要清晰有力了不少。
  黑暗中,小林回应:“我在,社长。”
  “抱歉……”川江熏轻声道。
  “我没想过要把你卷进这场纷争的。你明明和今晚的事情没有关系。”
  空间之内,沉静了几秒。
  然后,他听到了小林幸佑的笑声:“社长,你真的很温柔。”
  他小声慨叹着:“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呢。”
  “我已经……已经给这个组织做事很久了。你看到那家物流公司了吗?……我发现我其实有一点做生意的天赋,可是当我能运用自己的天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今年三十二岁。如果我有好好念书,如果我没去大街上偷东西……又或者我没有坐牢、给自己留下肮脏的履历……那我就不会被一家家干净的公司拒绝,也不会走进那间工厂,成为一个黑货司机。”
  小林幸佑苦笑:“一直以来,我都是个随波逐流的懦弱坏人,我知道的。”
  川江熏愣了愣,四肢没由来地发冷。
  “不是的。”他飞快地说,“你之所以会落得今天这一步……明明是我的错。”
  如果那天他没有利用小林,找到山下井研究所的位置……
  又或者他对小林再多一点了解。注意到他的苦衷,察觉到他即使拼死也要留在工厂,是为了赚到足够的钱,去救治身患白血病的妹妹……
  那么小林幸佑,都不会落得今天这一步。
  “怎么会是……社长的错?”小林反问。
  “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
  黑暗之中,男人的声音固执又坚定:“社长,你是除了我的家人外,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我得向你报恩。”
  川江熏如鲠在喉。
  他很难形容这种微妙的心情。
  他想,小林幸佑可真是个毫无长进的笨蛋。
  明明都被人卖了,还在傻乎乎地嬉笑着帮忙数钱。
  “……我会帮你的。”川江熏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离开这栋楼,你就把那间公司的事向公安坦白,把你知道的一切讯息都告诉公安,协助公安的调查行动。”
  “还可以回头的。”他笃定道。“虽然……日本没有‘污点证人’一说,但我还是会尽力帮你的。让你有机会始终陪在妹妹身边,看她长大,看她成家。”
  “好。我全都听你的,社长。”小林幸佑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还好遇见了你。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空旷的楼梯间内,男人的话语尚未落下,而顶在上方的墙壁,却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咔擦”。
  二人皆是一顿。
  楼梯间重归死寂般的宁静。
  川江熏屏住了呼吸,心脏鼓动的速度不受控地加快,他撑着旁边的扶手站起,而上方又一次迸发碎裂的声响――
  “咔擦、咔擦。”
  细小的碎石从上方掉落,噼里啪啦地跌在地面。
  川江熏立刻意识到:上面要塌了。
  他高呼了一声:“我们快走!!”
  小林赶忙站起身,在黑暗中被青年用力扯过手腕,滑腻的鲜血留在了他的腕部。小林低了一下头,他看不见,但他嗅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小林幸佑一惊,声线颤抖:“社长……你的手!”
  “我没事!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的!”他听到了社长的呐喊:“楼梯间不能再待了,我们先进门!”
  顶在上方的石头,传来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看不见的裂缝在它的内部持续蔓延。它此刻,犹若不知何时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每时每分都叫人心悸。
  二人现在就在第七层的平台。手边恰好有一道双开式的金属大门。
  川江熏尝试推开大门,却发现大门沉重闭合着,他那点力度显得微不足道。
  “咔……嚓……”声音变得更大了!
  川江熏当机立断:“小林,我们身边就有个门!现在必须要进去!!我数三二一,你和我一起把门撞开!”
  “撞……撞门?”小林幸佑惊疑。
  “对!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男人连忙应好。
  “三二一……”
  伴随着青年的念诵,他们侧着肩膀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头顶的碎石和泥沙倾泻而下,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越积越多。
  “三二一……!”
  经由二人无数次的尝试,他们终于撞开了金属大门。
  在巨大的冲力和惯性下,二人在进入门后时,小林的身体摇晃了片刻,险些就此摔到,好在川江熏抬手扶住了他的背脊。
  小林的身体在颤抖。大约是受到了惊吓。
  下一刻,门后的楼梯间便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咚――!!!!!”
  那声音紧贴着耳朵,震得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一块偌大的石头落在了几秒前他们站立的位置,世界在天旋地转,整座大楼都随之一晃。楼梯间持续坍塌,零碎的不成样子。
  小林幸佑心脏狂跳地喘息着,双目震颤。
  他们但凡在楼梯间多停留一秒,都会被掉落的巨石碾成齑粉。
  “别歇着。”川江熏在他身边说。“你手机还有电吗?拿过来照明。”
  小林幸佑将手摸索向口袋。他的动作非常缓慢,掏了好半天才找出手机,不知口袋里塞了多少东西。他悻悻地开口:“我记得……在大厅里听朗姆讲话时,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他鼓弄了一会手机,唉声叹气地:“真的没电了,社长。”
  “没关系。”川江熏很是平静,“我们先看看七楼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等一下。】弹窗突然开口。
  青年随即张开口,无声地回复:“怎么了?”
  【转身,你旁边的墙上有个应急工具箱。里面除了急救用品,可能还放着手电筒。】
  川江熏一挑眉,随即将手朝身侧摸去。
  金属墙壁寒冷如冰,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逐渐触碰到了弹窗说的工具箱。
  他拉开上了锈的工具箱,很快便在隔层中找到了沉甸甸的大型手电筒。
  川江熏摸向开关,朝着那处按钮按下――
  “啪。”一束明亮的光,打照向前方。
  小林幸佑的脸,也随之被那束光照亮。
  他的脸上尽是尘土,黑色的外套瞧着脏兮兮的,头发凌乱的像个鸡窝。川江熏猜自己现在的状况也是半斤八两。
  小林有点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双目被白光映照的刺痛,但嘴角却一点点地朝上扬起。
  “太好了。”他笑了一下,“终于有光了。”
  他借着那束光,看向金属门外,比房门还要大的石头堵在了门外,其余的小型碎石也将缝隙填补的满满当当。
  想要再回楼梯间,已经不可能了。
  小林幸佑发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等人来救吗?还是寻找其他通路?”
  青年瞥了一眼身后,冷静道:“先找其他路吧。”
  看这个架势,楼梯间大概彻底坍塌了。就算想乖乖停在原地等救援,nbc的人也不可能上来。
  “七楼有其他出口吗?”他无声地询问弹窗。
  【我隐约记得……是有的。】机械音回应,【但是记忆不太清晰。我不可能把这十个世纪的所有资料都存储下来,载量太大了,那不现实。不重要的数据,几乎都被我清除掉了。】
  听到这里,川江熏不禁挑了挑眉。
  他握着手电筒率先朝前走去,又放轻了声音:“那么今天发生的事情,在你的预料中吗?”
  【不在。】那冷冰冰的声音笃定道。
  【关于这部分记忆,我完全没有印象,所以我无法为你提供犹如“预知未来”般的信息。也许,事情的发展走向已经彻底改变了,一切都在朝着未知发展。】
  【虽然尘埃尚未落定……】
  【但是提前恭喜你,也祝福你,今泉N。】
  川江熏耸了耸肩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道浅笑。
  “别心急,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
  青年朝前迈步,半晌之后,他神情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我想我也该提前恭喜你。”
  “再稍微坚持一下吧,你的一切苦痛……都由我来终结。今泉N。”
  ……
  ……
  七楼的确有其他通道。
  但是不是向下的,而是向上的。
  第七层便是对组织而言可有可无的“装备军火库”,除了两间性能超前的vr式训练场地外,还有间屋子放置着一切供给成员使用的武器设施。
  但这些都不是川江熏要去的地方。
  他端着手电筒,进了其中一间训练场地,在一排平直铺开的射击靶后,找到了那扇潜藏至深、与墙壁完全融为一体的大门。
  打开之后,门里是一段通往上层的阶梯。
  【具体通向哪里,我已经记不清了。】弹窗说。
  【也许是个给成员留的紧急避险通道吧,可能会通往顶楼。】
  “通往顶楼?”川江熏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那岂不是又绕回二十层了?”
  【不是。这里应该能通往最高处的天台。】机械音轻飘飘地回应。
  【照理来说,那上面应该还藏着直升机。】
  【不过就算真有直升机,也已经被朗姆开走了。所以你们只能停留在最高处,尽量与公安获取联系。】
  弹窗的声音很是严肃:【但风险依然存在。】
  【我说了,事情的走向你已经改变了。现在你的每一步举动,都在我的掌控之外,我无法预见你会碰到什么危险。】
  青年沉重地点头:“我明白了。”
  他站在门口等待了一小会,小林幸佑不知为何慢了几步,但是现在已经追了过来。
  男人扶住墙,朝着楼道内探了探头,困惑道:“社长,这是通向哪里的?”
  “天台。”川江熏回答,“我们现在就上去。”
  小林幸佑藏在黑暗下的脸分外苍白。
  他扣在门沿的手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平和地应道:“……好。”
  ……
  ……
  老实说,川江熏现在对楼梯间,已经心生了微妙的恐惧感。
  他向上攀爬的每一步,都落得无比谨慎。生怕又有什么东西再从头顶落下。
  他们是从七层出发的,绕过了数次平台。体力损耗严重,走楼梯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但墙壁上挂置的数字显示――他们已经走到第十九层了。
  川江熏走在前头,他手里握着手电筒,负责探路,确保路线的安全。
  可喜可贺,这段隐藏通路没被设下炸弹。说不定朗姆就是从这条路落荒逃窜的。
  迈向第二十层时,青年的双目陡然一亮。
  饶是他,也不由得惊喜地扭过头:“小林,我看到通往天台的门了!”
  然而直到声音落地,渐渐隐没在昏暗的走廊,他也没能听到小林幸佑的回复。
  川江熏的瞳孔一缩。
  他迅速将手电筒投射向下半截的阶梯。光芒之下,他看见穿着黑衣的男人斜靠于墙壁,小林垂着头,浑身都在颤抖,腿虚软地几乎要跪倒在地。
  “……小林?”
  他立刻奔跑过去,扶住了即将摔落的男人,对方脚下一个趔趄,直接瘫在了他的身上。
  小林的呼吸贴在耳边,沉重而迟缓,川江熏的表情骤然僵硬。
  他稳住了男人的身躯,扶着他缓慢地靠墙坐下。再抬手时,他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沾满了温热殷红的液体。
  “你……!”他惊愕地看了看小林,又侧目望向下方的阶梯。
  每一层阶梯上,都落下了数滴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这些血,不是他自己的。
  ――是小林幸佑的。
  他重新看回小林,将视线落向那件宽大的黑外套,手蓦地伸向一拉到顶的拉链。外套在他的动作下向两侧敞开。
  看到里面的状况时,川江熏屏住了呼吸。
  小林穿在外套里面的,是一件浅色的短袖。布料很薄,因而轻而易举地被一根折断的钢管,刺穿了胸下。
  ――那是肺的位置。
  男人的血液还在向外涌出,整件短袖都被浸染为刺目的红。
  川江熏沉默了半秒,他的瞳孔在震颤,声音同样在抖动:“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面色苍白的男人笑了笑,声音虚弱而轻缓:“社长……不是也受伤了吗?可你依旧在行走,不曾停歇……我不能拖累你,你还有、还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那不一样!!”川江熏厉声打断了他。
  青年瞪大双目,巩膜犹若充血般泛着红,他有点语无伦次:“那怎么能一样……我的伤很快就会好的……我不会轻易死掉的!”
  无法轻易死去,蒙受这格格不入的诅咒。
  “你的肺被刺破了,那怎么能一样――!!”他颤抖的声音中,涌入了哭腔。
  难怪……难怪刚才在楼梯间,小林的话突然变得那么多。
  难怪这一路,他都走在后面,从口袋翻东西也动作迟缓……因为那会牵动到伤口,他在痛啊……
  而几分钟之前,小林竟然还和他一起用肩膀,撞开了大门。
  “你……”川江熏深吸了一口气,“你再坚持一下,小林。我们已经到天台了,会有公安的人来搜救的,我们马上就会去医院……”
  他连忙站起身,跑向上方。
  那里有通往天台的门,通往生的门。
  可是将手搭向把手的一瞬,川江熏的面色陡然灰败。
  ――门被锁住了,他打不开。
  他抬起脚,用力踹着大门,又用肩膀反复冲撞。可惜那道大门就像灌注了沉重的金属铅般,依旧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可恶!!!!”他将拳头重重地砸向大门。
  直到他听到下方,传来了小林气若游丝的呼唤:“社长……”
  “社……长……”
  “我在!”川江熏回应。
  他迅速跑了回去,查看着小林幸佑的状况。
  男人的面部毫无血色,每一刻的呼吸,都会令他的躯体痛到颤抖。
  他垂着头,费力地说道:“我的口袋里,拿走……”
  川江熏立刻将手伸向那件漆黑的外套。
  当他将血迹斑斑的物什在掌心摊开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微型炸弹。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诧异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小林幸佑翘了一下嘴角:“原本是准备……和那家伙同归于尽的。”
  从社长说,要带他去见朗姆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但是,不行……他得保护社长。
  因而他赶回公司,虽然再三犹豫,但还是取走了这枚炸弹。
  “可是……对不起,我太害怕了。”男人的嘴唇也在颤抖:“我不敢启动炸弹,我没有任何变化。我依旧是个、怯懦的……胆小鬼。”
  “你不是。小林,你不是胆小鬼。”川江熏按住他的肩膀,“不要道歉,你没有错,你也不需要死,你本就不用杀掉朗姆。”
  “多亏了你,小林。”川江熏哽咽着。
  他的面部肌肉快要丧失控制了,但他还是强行抿起嘴唇,用着鼓舞的口吻:“你带的这枚炸弹,可以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做得非常好!”
  小林幸佑笑了笑。
  青年再度站起身,他抓握着那枚血色的炸弹,撕下上方的便携式粘贴,黏在了那扇坚固的门上。他启动了上方的引爆键,细微的红光亮起,他在倒计时中奔跑向楼下,回到了小林的身边。
  川江熏抬起手,在炸弹爆炸的前一刻,用力捂住了小林的双耳。
  “砰!!”
  微型炸弹的爆炸范围很小。
  那扇门被彻底轰炸开,周围的墙壁在一瞬的高温下被烧焦,更远的地方则毫无波及。
  “吱呀――”门锁被彻底破坏了。伴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忽悠悠地展开小半门缝。
  天光从缝中倾泻,照亮了昏暗的楼道。
  “坚持住,保持清醒,小林……!!”川江熏蹲下身,将男人残破的身躯扶起。
  小林的双足拖在地面,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川江熏瘦弱的肩膀。他歪歪扭扭地向上迈步,抬手拉开了那扇大门。
  呼――
  外界的清风拂面而来。
  天际蒙蒙亮,从高处俯瞰这座城市,连绵群山与高楼大厦都尚在沉睡,一切都静谧而安详。
  青年搀扶着小林幸佑,朝天台的中央走去,宽阔的水泥地上空无一物,栏杆一侧是仍在升腾的黑烟。
  趴在他肩头的男人嚅动起嘴唇:“社长……”
  川江熏连忙回应:“我在……小林,我在!!”
  “放我下来吧。让我……躺一小会。”
  小林的嗓音低哑,好似一阵风吹来,便会将这些话语湮没。
  川江熏照做了。
  他跪坐在地上,让小林的头枕向他的双腿。
  “我其实……”男人无力地开口,“很早以前,就知道……社长,你是个卧底了。”
  跪在地面的青年一怔。
  “……伏特加说、你死掉了。我就去帮你收拾……办公室。”小林的声音越发轻缓,“我在隐蔽的柜子里……发现了资料。”
  “工厂犯罪的……证据。”
  在看见了那记录的无比详细的资料时,原本以为人生无望的小林幸佑,才恍然大悟――
  社长和那些阴戾险恶的人们,是不同的。
  那个男人……是只身一人奔赴深渊,与恶龙争斗的勇者。
  他果敢、他冷静、他英勇。
  但是他已经死了。
  于是小林悄无声息地将那份资料保存,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在公司即将重建时,又将办公室内的每一处物件,都搬进了崭新的屋房中。
  他得等待,等待屠龙者造就那个撕碎黑夜的奇迹。
  等待太阳初升,等待光明照耀那颓败的世界。
  “太好了……”
  “太好了,社长。”
  小林幸佑呢喃着,莞起唇畔。
  “原本以为……你一直在单枪匹马地战斗。”他艰涩地抬起头,盯着社长震撼的眼神,轻声道:“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人陪伴着你。”
  “你不是孤身一人。真是……太好了。”
  他咳了几声,一簇血沫从他的嘴角滑落。
  “……我还有些事,想求社长帮忙。”
  川江熏紧握住他的手腕,疯也似的摇头:“不,不行――别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公安的人会接走你的!等你到了医院,等你的情况稳定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清晨的风嘈杂地叫嚣着,他的发丝随风飘摆,眼眶中央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打转。尔后,那些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坠下,顺着脸颊的弧度大肆奔淌。
  小林幸佑回握住青年的手,安抚似的,用着极轻的力度,拍着他的手背。
  “我一直活得……很窝囊。”他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快要听不清了。
  “我是个恶人。杀人、放火……赚黑钱,做了好多、坏事。”
  “可是我今天,作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选择。”
  “这不是……别人逼迫我的,是我扪心自问,唯一想做的事。”
  “虽然我这辈子,都做不成……英雄。但我今天,挽救了英雄、帮助了英雄。”
  男人再次咧开嘴角,那双乌黑的眼眸像是闪着光。
  他用力揪住了川江熏的衣袖,身下的血迹越积越多。
  他喃喃道:“我有个妹妹,她叫葵。小林葵。”
  “请您告诉小葵……她哥哥没有窝囊一辈子。最后一刻,他终于英勇了一次。”
  川江熏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蹭去眼角的泪,用力地点头:“我会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小林的目光变得柔和,承载着天边的光,但却在逐渐失焦:“等您有时间了……请去一趟佑川乡。”
  “我答应了一个……女子。她失忆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你们见过,您一定知道,她究竟是谁。”
  青年垂下眼帘,他的肩膀在颤动,“……一定。”
  小林幸佑再次微笑,面容安逸又宁和:“谢谢您。”
  六点三十分。
  城市的远边,终于升起了日光。
  隐匿在雾气中的浅阳向上跃动,冲破了云层,熠熠生辉。
  那道轻柔的金芒挥洒而下,恰好落在了小林幸佑的脸上。
  “真好呀。”风变得和煦,他缓慢地阖上双目,就像沉进了温柔的美梦。
  太阳初升,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