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堂在那一刻,彻底沉寂下去。
  朗姆总是很擅长讲述地狱笑话。
  他此刻安逸地倚靠着身后的座椅,翘着腿的姿势和微眯眼睛的怠惰神情,无一不再佐证――他正好整以暇地静待着好戏上演。
  这个疯子,显然很享受这一过程。
  “对了,再补充一句好了――”戴着皮质眼罩的男人笑吟吟地将音调拖长。
  “最先找到叛徒,并处决了叛徒的人,在黎明过后,就会坐上组织的第三把交椅。”
  那只透着阴寒与兴味的黑眸,从三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我说到做到。”
  身着冲锋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兀自站立于瓷砖地板的某一格,尽管身型羸弱,但背脊却挺拔如松。
  青年开口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如果没在规定时间找到‘叛徒’,又会怎样?”
  朗姆略显散漫地勾了勾唇。
  他悠然起身,显然不为此刻的紧张节奏而焦灼。他在前方的高台俯视众人,那张经由多次整容后变得平淡无奇、毫无美感的脸,逐渐绽开一道狰狞的哂笑。
  宛如从黄泉比良坂,攀爬而出的恶鬼。
  他的唇瓣轻轻嚅动,声音却扩散向大厅的每一处角落:“如果三十分钟之后依旧毫无结果,你们所有人――都将被处决。”
  “另外,在找到叛徒前,如果你们敢踏出大厅半步……”他在此刻恰当好处地停顿,又弯着眼睛微笑:
  “我保证你们会变成筛子。”
  这话落下,朗姆便起身离开了。
  他说三十分钟之后,他会返回此地,等待判决结果的诞生。
  ……说得仿佛他是某位高洁傲岸的法官,正静候开庭,审理犯人一生所行的善恶似的。
  川江熏满是讽刺地思忖。
  青年拉开了大厅内的一处座椅,将手臂交叠环在胸前,轻轻坐下身。
  他瞄了一眼腕间的手表,现在时间显示为05:30。从此刻开始计时,三十分钟之后恰好六点。
  小林幸佑的表情依旧很糟糕。
  他没受过训练,即便他的生活阅历在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丰腴,但普通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却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
  他快哭了,惊恐使得他的脸色被紫绀和森白交织。他的巩膜因彻夜未眠而变得浑浊,瞪大的双目像是两枚附带锈迹的硬币,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央打转,犹若暗潮涌动的海面在低洼处卷起庞大的涡流。
  很害怕吧,小林。
  朗姆的电脑藏在他的卧室,要打开房门就需要磁卡。这件事朗姆没有明说,但是有条件在时间范围内取走磁卡的――只有他与降谷零。
  那个家伙,对此一定清楚无比。
  朗姆说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个叛徒,也就是说,他早已考虑到卡慕和波本是共犯的可能性。
  所以这件事和小林无关,小林只是被朗姆恶趣味地牵涉了进来而已。
  川江熏收回视线。
  下一刻,他悠悠望向了降谷零――青年的表情很是冷静。
  他垂着眼帘,用那双雾霭般的灰蓝眼眸凝视地板。他大约在沉思,也许他早就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迎来这一天。
  从古至今,被葬在无名石碑下的亡骨堆积成山;
  带着重要情报全身而退的卧底寥若晨星。
  他究竟是在何时做好准备,迎来这静默无声的终局的?
  也许是他坐在一众公安高管的对面,在桌面上的一纸协议签署下自己的姓名时。
  也许是他在湛蓝天际下初次走入学校,身着崭新警服,朝着五枚花瓣的旗帜宣誓时。
  没有关系的,零。
  别怕,你不会变成那个“大多数”。
  你不会迷失在黑暗的潮流里。
  因为我要你成为英雄。
  你要成为那个披着满身荣光凯旋,被国家授勋、被载入史册、被世人歌颂的英雄。
  川江熏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笑起来的模样甚至透着稀罕至极的柔和。
  在场的另外两道视线,朝他迅速投射来。
  “还有二十九分钟。”青年说。
  “朗姆说,我们要是敢踏出大厅,就会变成‘筛子’。想必外面不是有一大堆人持枪等着我们,就是有藏在阴暗角落的机关。”
  在昏暗的光下,青年淡笑着目视二人。
  “你们怎么想?”
  小林和零都用复杂不已的眼神看着他,二人大约是初见,但都无比默契地没有回答。
  川江熏耸了一下肩膀。
  “或者我们敞开天窗说吧――波本。”
  “小林没有代号,更没有代号成员的磁卡。他连电梯都登不上去,进入写字楼高层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他用意义不明的语气,轻飘飘地:“你一定在怀疑我吧?――怀疑我是那个‘叛徒’。”
  一语双关。
  从他带着小林走进大厅,看见降谷零回眸朝他冷淡一瞥时,川江熏就了然――降谷零不相信他。最后磁卡是他归还给朗姆的,这一期间的行动降谷零没有参与,具体发生了什么,零完全不知晓。
  他俨然在怀疑,要么川江熏在执行任务时出现了纰漏,要么就是川江熏对朗姆说了什么。
  ……否则怎么会造就今夜的闹剧?
  说到底……
  朗姆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电脑被人动过的?
  问题该出现在那台电脑上才对。
  “哒、哒――”
  皮鞋的矮跟落下,降谷零迈着平缓的步伐,落座在川江熏的对面。
  他藏匿在细碎金发下的长眉微微皱起,嘴角被牵扯出讥嘲的弧度。
  “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得这个局面,是这我始料未及的。”降谷零将十指交叉,轻搭在两腿之间。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透露出谈判意图的动作。
  他没放弃,也不准备死在这里――即便让双手沾满鲜血。
  川江熏微笑了一下。
  做得很好,零。
  于是他重整以待,继续说道:“朗姆想要的满意答卷,只在你我二人之中。”
  “因此,我们两个人里,一定会有一个‘叛徒’。”他暗示着。
  “那个人不是你,就是我。”
  他用坦诚到毫无保留的语气,紧紧注视着金发青年。
  降谷零在这一刻,彻底哽住了。
  他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川江熏在说些什么――
  川江熏要他指认,他就是叛徒。
  然后,他要亲手杀掉川江熏。
  他的瞳孔终于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他启程赶往驻地的时刻,始终怀疑在其中作祟的人是川江熏。因而他在手机通讯录中看了又看川江熏的名字,却迟迟没有拨叫。
  但是,这家伙现在是在做什么?
  在演戏吗??
  演绎一出“请你杀死我,然后踩着我的尸体攀登顶峰”的戏剧???
  ――别开玩笑了!
  降谷零终于彻底质疑起自己的判断。
  他的大脑此刻混成了一团漆黑乱麻,嘈杂无比的耳鸣在尖啸。
  砰――
  他的大脑好似爆炸了。
  他过往的所有认知,他对这个男人的偏执和敌意,在这一刻被彻底颠翻!
  降谷零想起三年前,那个他始终不愿仔细回忆的夜晚――
  火光正盛,天边却讽刺地绽放烂漫烟花。这个男人在他中弹时,时刻守候在他身边。而当他从医院苏醒时刻,却只看到川江熏为了紧急处理他的伤口,包扎在他身上的、染着血的围巾。
  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为一个陌生人,这么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大义凛然地为正义捐躯?
  想到这里,他又恍惚回忆起一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话语――
  那是前辈和他说的。
  在他第一次对川江熏的种种行为起疑,并和前辈直言这件端倪重重之事,却被前辈一笑而过,甚至平和地回应: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川江熏都绝对不会背叛我。]
  [――更不会背叛你。]
  哪里会有人,对另一个人保持绝对的忠诚?
  前辈的行事作风一向谨慎。
  他很少会把“绝对”挂在嘴边。
  更何况人心是最复杂、最险恶的事物。
  他为何能确保,川江熏对自己保持着绝对的忠诚?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川江熏是在游乐园的那场行动中,突然失踪的。
  前辈也是在那场行动中,由于不明原因昏迷不醒的。
  三年半之后,前辈从医院苏醒。
  没过多久,川江熏也出现了。
  那时中弹的自己,躺在大火里,拼尽全力也想阻止离开的人――是川江熏?还是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前辈?
  归根结底――
  前辈真的会和工作中才接触的同伴……分享自己的生活私事吗?
  答案好像近在咫尺。
  降谷零抬手,拢过额前略微遮盖住了视线的碎发。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那从未如此倦然的沙哑嗓音,沉声询问:
  “我问你一个问题。”
  “认真回答我,卡慕。”
  对面的青年平静地应下:“什么问题?”
  “――你是谁?”
  川江熏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但那短暂的破绽很快便散去,他又轻笑了一声,呢喃着重复:“我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他安逸地盯着降谷零。
  “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两个――谁会去死。你心里合该有数。”
  话音落地的一刻,他清晰地在降谷零眼中,目睹了风驰电掣,即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金发青年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卡慕。”
  他咬牙切齿地走上前,仿佛即将饮血啖肉一般,用力拉扯住青年冲锋衣的高领。
  二人的距离贴的极近,降谷零用那双锐利至极的双目死死盯着青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你――到・底・是・谁?”
  青年琥珀色的眸子终于泛起波动。
  “咔哒。”
  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被一截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手枪打破。
  小林幸佑不知何时掏出藏在外套里的枪。
  他将双臂高抬,将枪口径直指向波本的额顶,他的手有点发抖,声音也是,但却异常坚定地目视着二人。
  “把手拿开――离社长远一点!”他尖叫着警告。
  二人皆是一愣。
  “小林!”川江熏的眼神明显慌了,他不由拔高了音调:“把枪放下!!”
  “社长,你一定与这件事情无关,对吧?”小林拉开了保险栓,他眼睛在发红,“没关系,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社长。”
  川江熏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冷冰冰的金属,就贴在降谷零的脑门。
  里面装载着沉甸甸的六发子弹,小林现在要是扣下扳机,降谷零的脑袋就会倾刻炸裂开。
  川江熏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先把枪放下,小林。”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他说。
  “你只是运气太差,不幸被牵扯进来了而已。”
  “我该和你道歉。如果你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就回了头,你今晚就不会遇上这些破烂事。”
  他袒护波本的意图,已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这一切全都落在降谷零的眼里,他连同呼出的鼻息都是颤抖的。
  他的认知在被颠覆。
  他像是泄气一般松开手,重新坐回了身后的座位,一言不发。
  小林幸佑盯着二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降谷零,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社长。
  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难怪一向行事利落的社长,竟然会如此踌躇。
  他颓唐地收回手枪,低头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凌晨五点四十三分。
  距离朗姆定下的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大厅内再度陷入沉默。
  “到此为止吧。”坐在座椅上的降谷零突然说。
  “……什么?”这川江熏愣了愣。
  降谷零平静地将手伸向口袋,一个黑色的长形物体,被他轻轻摆放在桌面。
  川江熏的瞳孔一缩。
  ――那是个卫星电话。
  这栋大楼内部的信号是被屏蔽着的,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
  但是卫星电话并不影响。
  “原定的计划中,你也许该死在这,川江熏。”金发青年站起身,用泛着一圈圈涟漪的蓝眸,望着他。
  “但是你不可以死。”降谷零轻声说。
  在他从公寓出发之前,他就已经紧急联络了公安。
  公安派遣了两支队伍,从降谷零进入总部驻地之前,他就已经用卫星电话和外面的警察们保持着通话了。他们现在就围绕在这栋大楼外,随时等待突击楼内,或对卧底进行搜救。
  其实最符合利益的做法,就是应承下川江熏的话。
  然后让藏在外面的一众警察,亲耳倾听――卧底zero为了深入组织,证明“清白”,是如何朝着甘愿奉献的线人开枪。
  听他如何狼狈地在生死一刻不择手段,然后沐浴着罪恶的鲜血,迈上更高的地方。
  ――而不是就此功亏一篑。
  川江熏的表情彻底冷了下去。
  他嘴角在抽搐,从看见那个放在桌上的卫星电话时,他便明悟了一切――
  他捏紧了双拳,用力一锤身旁的长桌,咬牙切齿地:“……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了。”降谷零加重声音,“我决定了,我要到此为止。”
  ――让我的卧底生涯就此结束,换一个安稳的全员生还。
  他拿起桌边的卫星电话,将收声口凑到嘴边,平静地:“B计划,开始执行。”
  下一刻,他将电话收回衣兜。
  “今夜谁都不会死,我们一起逃吧。”他站起身,走到川江熏的身侧。
  然后他低下头,眼睫轻垂,淡绯色的唇瓣缓慢开合,轻轻地:
  “……前辈。”
  ……
  拂晓之际,是一日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外界狂风骤起,呼啸的飒飒声席卷着周遭的绿植,也将建筑的玻璃敲打的咚咚作响。
  收到了卧底传递的消息后,潜藏在暗处的伊达航默默回应:
  “收到,准备执行B计划。”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漆黑作战服,高大魁梧的身姿犹如庇护着万物的巨树。
  而立在他身后的,是一众NBC恐怖活动搜查队的成员。
  他扭过头,目视着身后的年轻人们,高声呐喊:“兄弟们,抄家伙!准备上了――”
  要将恶人绳之以法。
  ――然后把我的兄弟平安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