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幸佑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色方向盘。
  他眨了眨迷蒙的双目,将交叠的手臂收回时,才倏地反应过来――
  哦,对了。
  他刚才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小林幸佑揉了几下酸涩的脖颈,眺望向车窗外。
  附近人流稀缺,外边不是写字楼就是钢铁厂,几乎不见居民区,还亮着灯的楼房少之又少。这里他以前没来过,连这条街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而他之所以会待在这里,是因为他跟着社长的那台车子跟丢了。
  小林追着那辆在日本随处可见的黑色普锐斯,从杯户町跑出了几十公里。原本路上他始终都紧紧跟在社长身后,但当他越过一个漫长的转角后,社长的车子就不见了。
  照理来说,以他开车的速度,是不该被社长甩掉的。
  小林左思右想,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是社长把车灯关上了。
  这段街区很黑,沥青路旁的高杆灯只有零星几个被点亮,还半死不活的一会明一会暗。
  残余的那点灯光下,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夏虫,翅膀颤动的低频音叫人头皮发麻。
  发现自己找不到社长的车子后,小林幸佑盯着路灯下微渺的光,双目放空地思忖着――以他做了多年货运司机的经验推测,社长这时候关掉车灯,恐怕是目的地就在附近。
  于是他开车在这片区域兜了好几个圈子,穿过大街小巷,可他无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社长。
  再然后,他随手把车停靠在了某栋写字楼的后院,就地打起了盹。
  再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男人发出了一道沉缓的叹息。
  长时间的不良睡姿,致使他的腰背胀痛。他面色苍白地靠回驾驶座,如若不是空间逼仄,他大概会抱起双腿,将自己瑟缩成一团。
  脱离了专心致志开车的状态,小林现在只要一闭眼睛,就会想到佐佐木在仓库中死去的模样――
  血液汩汩而下,顺着破旧的座椅,一滴一滴地落在水泥地上。
  佐佐木的呼吸渐渐微弱,他不再蹬着木凳四下挣扎,连同哀求声也闭塞于喉口。
  生命的最后一瞬,两串晶莹的液体,从佐佐木的眼角涌出。
  接着……他的脖子歪向了一侧。
  那时的仓库里应该是无风的,可他头顶古旧的吊灯却在轻轻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地面飘摆。仿佛在印证,人眼无法目睹的死神,已经带着他的镰刀,悄然接走了佐佐木的灵魂。
  小林幸佑阖上双目。
  他可以自己选择宰不宰掉家养羊,将它炖成一锅肉汤。
  但他不该拥有生杀予夺,裁决人命的权利。
  ――他不该有的。
  小林幸佑地垂下头,轻声嚅嗫:“社长,你到底去哪里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拥有潜入深渊、与恶龙争斗的勇气……?
  能不能教教我――
  像你以前教我认货物名称、背药品标识一样。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
  川江熏乘坐着电梯,抵达了第十二层。
  据降谷零给出的消息,资料查阅室就在这层楼内。
  临出发之前,他们约定了暗号。虽然楼内信号被屏蔽,无法使用手机,但行动顺利完成后,川江熏还可通过其它手段,把这一消息传达给零。
  最后,他们会从这栋大楼的不同出口各自离开。
  穿着冲锋衣的青年阔步行于长廊。
  宽大的外套掩不住他略显瘦弱的躯体,但他被行动靴包裹的双腿落地平稳,腰背笔直,犹若绵延于山间的挺拔松木。
  青年看起来很冷静,延顺向远方的视线古井无波。
  但实际上,焦灼的余韵并未从胸腔间散去。
  他不是在为一会要在朗姆的面前耍把戏而紧张,而是在思索另一件事――
  降谷零看起来,的确不记得了。
  上一次以“川江熏”的身份和降谷零见面,还是在游乐场的时候。
  山下井安排在灯塔上的狙击手,用一枚子弹将降谷零的腰腹贯穿,鲜血落了满地。
  他在滔天的火焰间,将那具虚弱的身躯拖入掩体。当他用围巾为金发蓝眸的恋人进行临时包扎后,再抬起手,已是满身的猩红。
  人在失血过多的时候,意识会随之模糊。
  当大脑供血不足后,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将变得如梦似幻。
  他不知道降谷零在即将丧去知觉的时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是当对方躺在他的怀里,用染着血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衣袖,竭尽全力地问询他:“是你吗?你是今泉N吗?”的一瞬,他脑海中的无数想法,都被尽数撇去了。
  最后,他只残余下唯一的念头。
  ――回答他。
  坦然地回答他。
  告诉他:我是今泉N。
  别怕,我来守护你了。我来带你回家。
  可惜命运作弄。
  他张开口的一瞬,天边绽开了烟花,斑驳的光线将恋人奄奄一息的面庞照亮,而他的话语却被尽数掩埋在震耳的轰鸣中。再抬眸时,恋人的头已经无力地歪在操纵台边。
  川江熏不是没设想过,也许降谷零听到他的答案了?
  可从医院苏醒过来至今,这个男人都不曾谈及三年前的那场行动,也从不过问川江熏的下落……更是没质问过他,川江熏和今泉N,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直到今天他们正式碰面,他才清晰地意识到――
  降谷零没有听见。
  他依然视川江熏,是那个不可以轻信、来历不明的线人。
  穿着冲锋衣的青年苦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黑睫遮掩了藏匿在眸中的思绪。
  和降谷零说那些照理来说不该有第三人知道的话,也是在若有若无地暗示这一切。零应该明白的――今泉N自知轻重,绝对不会和线人谈及工作之外的私事。
  川江熏的脚步停滞在一道厚重的大门前。他抬起手,用标注着“卡慕”的身份id卡,轻轻刷向前方的卡槽。
  如果回去之后,降谷零直面询问他,他们是否是一个人……
  ――那就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他。
  青年暗忖。
  把出现在手机中的APP,把二十多年前深埋在伦敦新雨中的秘密,还有那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全都告诉他。
  ……
  听到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朗姆有些狐疑地扭过头。
  远处的大门再度开启,乳白色的水雾氤氲空中,一道颀长的影子从蒸汽中缓步走来。
  见到来者的面貌时,朗姆甚至挑起了眉毛。
  朗姆还坐在一台电脑前,屏幕亮丽,手边散落着数页不知记载着什么的白纸,旁边正如降谷零所说――是堆积的半人之高的书籍和文件。
  朗姆连带着办公椅一同扭转,缓缓地看向他。他微眯着漆黑眼眸,扬起的声线被悠然拖长:
  “这可真是――大惊喜。”
  朗姆抱起双臂,嘴唇嚅动,刻薄的言语随之吐露:“今晚在总部的成员可真不少,我都要开始怀疑――你们是不是在私下搞秘密派对了。”
  来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川江熏冷淡地朝他走近,面对这意味深长的嘲弄,他只平淡地回应:“我对参加派对没兴趣,我挺不合群的。以及今晚谁在总部里,我也不关心。”
  戴着眼罩的男人咧开嘴角,略显神经质的悚然哼笑声,从他的唇边溢散。
  “是吗?”他将眼睛弯起,与数十年前大相径庭的脸上,漫着一成不变的阴寒。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川江熏直言:“来见你。”
  这话一脱口,朗姆险些捧腹大笑。
  “你碰见贝尔摩德了吧?我敢肯定,她在你面前,一定将我贬的一文不值。”
  面对这个问题,川江熏没做回应。他只用那双亮的几乎泛金的眼眸,毫无情感地盯着男人。
  朗姆也没说话,只这么皱眉回视他,房间一时之间陷入了沉寂。
  下一刻,短暂的安逸,由川江熏亲手打破。
  他径直走至朗姆身侧,抬手随意抓过一个办公椅。
  椅子下方的滑轮开始转动,却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慎”撞到了朗姆的桌角。
  咚――!
  罗列如山丘的书籍在碰撞下开始坍塌。
  一大半的书籍落在地面,散乱地分布在各处。
  朗姆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啊,抱歉。”川江熏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地面,致歉的语气很是敷衍。
  他似乎没准备掩饰自己是故意的――毕竟这显得他像在找茬,刻意给朗姆找不痛快。
  川江熏半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随手捡起,逐个摆回桌边。
  而署名“RUM”的磁卡,被他从地面最后拾起,他看都没看上一眼,就浑然不在意地丢回了桌上。
  “我来找你,是为了问一件事。”川江熏平静地坐于办公椅。
  朗姆的表情已经很难看了。
  而川江熏此时与他平起平坐般的对峙模样,更是让人恼火。
  但朗姆还要重要事情要处理,而他已经过了事事都要和人纷争的年纪。他早就圆滑到了足以将自己伪装成擅于阿谀奉承的小人物。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可以向一个事事糊涂的侦探溜须拍马。
  尽管朗姆心情很糟,但还是不耐烦地问了一嘴:“你要问什么?”
  下一秒,川江熏便回应:“克丽丝怎么死的?”
  朗姆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尾端的皱痕清晰无比。
  他咬牙切齿地:“这你可不该问我。”
  “你不如直接去问贝尔摩德。问她的女儿何其偏执又一意孤行,最后落得了玩火自焚的下场――最可笑的是,贝尔摩德竟然到了现在,还在妄想着复活她那蠢到家的女儿。”
  川江熏的表情越发冷酷。
  他隐约窥见了这句话的暗藏含义。
  “什么意思?”他又问。
  朗姆的额头暴起一片青筋。
  他显然隐忍着愤怒,耐着最后一点脾性,冷声道:“她女儿死的活该。要怪你就去怪贝尔摩德的纵容,不要事事都和我搭边。我是个职业罪犯,但不是杀人狂魔――克丽丝死时我还在国外,这和我可牵不上关系。”
  “现在,滚出去――趁我还没彻底发怒。”
  朗姆下了逐客令。
  ……
  磁卡被川江熏成功放回了朗姆的桌面。
  他左思右想,想把东西归复在原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以他和朗姆的关系,他几乎没有理由以和蔼可亲的形象和朗姆面对面,再崇敬地朝对方敬烟。这太不符合川江熏的作风了。
  ――但是触怒朗姆倒是挺符合的。
  把他桌面的东西故意碰掉,已达到膈应朗姆的目的,对川江熏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
  在电梯口听莎朗谈起克丽丝,川江熏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克丽丝如果还活着,现在的年纪大概和他差不多大。
  他还记得小丫头因为纠结他们俩到底谁更好看,而在动物园哭着闹着耍赖了大半天。
  时境过迁,他依旧不清楚克丽丝是怎么死的。
  朗姆反复强调一切都是克丽丝咎由自取,当这个女孩慢慢成长为“女人”后,究竟又历经了什么,川江熏一概不知。
  他是个时间旅行者,无法亲眼见证孩童的成长。
  可如果他能看着克丽丝长大,那川江熏想,自己一定会在女孩铸成大错前,就将她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扯回来,再严厉训斥一顿。
  但是,这个世界从不存在“如果”。
  那既定的宿命,往往是无法抽离的旋涡。
  ……
  川江熏站进了电梯内。
  他和降谷零约定了暗号,如果他成功将磁卡归还,那就让电梯在九层和七层分别停留一会,停车场内的降谷零看到电梯上的数字变化,就会立刻离开。
  电梯一路直下,在九层与七层开启大门,稍作停顿后便直通地下二层。
  川江熏开来的那台普锐斯还在楼下停着。
  他到了楼下,电梯口展开的一瞬,他便快步走出。
  青年先是环顾了一圈四周,不见降谷零的踪影,对方大约看到他的信号,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于是他寻向停靠着普锐斯的位置,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这次任务完成的异乎寻常的顺利,细细思索,这似乎还是川江熏执行卧底任务时,完成的最有效率、也最为安全的一次。
  而那间需要刷卡才能进的卧房,他和降谷零在里面,除了电脑什么都没碰。降谷零复位电脑时手法精湛,朗姆估计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觉得朗姆发现了吗?他似乎不怎么在意那张磁卡。”川江熏切换车子的档位,普锐斯开始向后方倒转,行进灵巧。
  【以我的视角来看――我觉得,没有。】弹窗回应。
  【通过他脸部肌肉的数据分析,我认为朗姆没有发现。今晚见到你时,他所表露的,都是他最为真实的一面。】
  “那他还挺坦诚的。”川江熏冷笑了一声。
  车子在他的操控下,出了写字楼,从与来时的路不同的出口驶出。
  写字楼下的地下停车场,与外界相连的出口共有三个。为了杜绝后患,他和降谷零在撤退时,将会从不同的出口离开。
  等到川江熏将车子开到了外界的大路上时,前方的岔路口处,突然钻出来一台有些眼熟的车子――
  “!”川江熏连忙踩下了刹车。
  车子是从他的视觉死角驶出的,道边的灯光又明灭不一,他险些就和这突然出现的车子撞了个正着。
  “等一下……”当他的身体由于惯性前后晃荡了一瞬后,他才注意到:“前面的车,不是小林的吗?”
  川江熏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距离他进入总部驻地到现在,可是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他怎么还在这里!
  这一个小时中……小林难道都在这片地带徘徊吗?
  前方路特斯的两束灯光猛地照耀在他的脸上,川江熏不由眨了眨眼睛。他将车子转了个弯,从那辆追了他几十公里的SUV前,迅速地绕了过去。
  “嘀――嘀――”是车子按动喇叭的声音。
  川江熏的脸色惊变:“这个笨蛋……!”
  “社长――”又重新跟在他身后的车子,降下了车窗。
  小林幸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朝他探出头,呐喊道:“社长――你别走!”
  川江熏长吁出一口气。
  小林再这么大喊大叫下去,今晚的一切可都前功尽弃了。
  他姑且把车子减速,又调动档位,在原地进行了一个利落的飘逸,地面都被轮胎摩擦着响声。
  下一刻,黑色的轿车横亘在小林的车前。
  川江熏终于按下了车窗,他看向小林幸佑的表情很是复杂。
  “别再弄出动静了。”川江熏皱着眉。
  “有什么事,可以回去再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