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复职的突然,今泉N还没得来查看千代田区的租房信息。
  他四年前在警视厅附近的租房早就过期了,那间被他姑且用作画室的房子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放,所以他近期都准备在白石正千仁的宅邸住。
  白石宅的面积很大,多今泉N一个不多。住在这里不仅方便他从这位公安部部长身边旁敲侧击一手情报,他猜白石正千仁应该也很欢迎他。
  但是等到今泉N开车赶回白石宅,站在了金属围栏外,他才发现这栋房子毫无光亮,白石正千仁显然还没回来。
  今泉N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已经快要晚上十点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唯一关系好到可以去喝酒的朋友在四年前就去世了,他只能猜测白石正千仁是忙于工作,还没下班。
  站在门口的青年思忖了片刻,最后将手伸向公文包,翻找了起放置在内层的钥匙。
  进了白石宅后,今泉N在玄关换上拖鞋,抬手按开侧边的灯。
  他先是瞄了一眼厨房里有没有现成的食物――白石部长大概没吃晚饭,这个男人据说年轻的时候做事很拼,为了工作和查案子总是熬夜,因而落了一身小毛病,等到上了年纪才知道养生。老人家的胃很脆弱,晚上如果什么都不吃,一定会犯胃病。
  今泉N打开冰箱,没发现即时性食物,但是新鲜的蔬果和肉类倒是不少。
  他转而望向灶台上的案板,突然产生了一些想法。
  【我劝你不要有任何想法。】弹窗冷笑了一声。
  【你今晚要是在这里做饭,就算没把白石部长的厨房炸了,做出来的食物也会要了他半条命。】
  【答应我。】弹窗很是诚恳,【就算是为了老人家的身体着想,今泉先生。请你去点外卖。】
  “……”今泉N收回手,有点可惜地合上冰箱。
  晚上十点半,今泉N等到了外卖员的电话。
  在此之前,他收拾了一下客厅的卫生,又整顿了一下自己的房间。等他走出宅子去接外卖的时候,才发现风尘仆仆的老者恰好在门口取走了食物。
  “舅父。”青年规规矩矩地呼唤了一声。
  见到侄子在这里,白石正千仁并不意外。
  白发越来越多的老人疲倦地回应:“嗯。我就知道你今晚会过来。”
  老人低头瞄了一眼手中的袋子,今泉N忙开口:“给你点的。我猜你晚上没吃饭,我记得你很喜欢这家店的和牛便当。”
  白石正千仁点点头。
  今泉N跟随老者一同穿过院子内修缮精致的石板路。他用余光观察了片刻白石正千仁,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不算好看后,他便问了一嘴:“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青年想了想,决定再加上自己的推测:“是因为我今晚发给你的人员名单吗?”
  他在车厢内看完那份文件后,便火速将消息直接传递给了警视厅公安部的最高掌权者。但是那份文件有所缺损,所以还需要公安高层定夺局势,决定下一步行动。
  面对这个问题,白石正千仁呼出一道沉重的鼻息,晃似若有若无的哀叹。
  他摘下了无框眼镜,闭着双眼捏了捏眉心,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我们把这项任务交给行动代号‘zero’的卧底了。”
  今泉N的脚步一顿。
  他像是没听清般,有些不确定地呢喃:“什么……?”
  “经过上头开会决定,我们将从组织拷贝完整名单的任务,交给了‘zero’。”老人回答。
  白石正千仁将目光投射过来,不似大多年迈之人浑浊的眼珠,尽管他的眼尾尽是皱痕,但那双浅灰色眸子却清明而锋锐。
  “这次任务的确很冒险。因为我们谁也不能确定名单究竟藏在那个组织的何人手中。不过这份完整名单珍贵至极,只有可能被存储在危险地带,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老者的话锋一转,“经由高层探讨,我们认为这个任务交给‘zero’才稳妥。他的能力无需怀疑,何况他也是目前公安委派的卧底中,最为深入核心地位的人。只有他才有机会找到资料藏在何处。”
  “所以这件事必须让他去做。”他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青年。
  作为一个称职的部长,白石正千仁的一切行动和决策,都必须以集体的利益优先。
  他必须让卧底“zero”去冒这个险,即便那个人和他侄子的关系匪浅。
  今泉N张了张唇瓣,他的嘴唇上下开合了数次,无数话语被禁锢于干涩的咽喉。
  他很想说,公安完全可以派遣他去大黑大楼的鸡尾酒酒吧探听消息,即便那是组织的地盘,他也可以使用卡慕的身份混淆视听,减少暴露的概率。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惊愕地意识到――在公安的记录档案中,那个与今泉N合作的线人川江熏,早在三年前的游乐园恐怖袭击中,就“丧命”了。
  毕竟川江熏救出了前总务课课长国仲弘昌的女儿,那个女孩背着唯一的降落伞幸免于难,而她在下降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灯塔的爆炸。
  那场爆炸里,幕后黑手山下井被无数利石砸的血肉模糊,他聘请的雇佣兵也被轰炸成了碎块,因而找不到川江熏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
  毕竟直面那种程度的冲击,人就算化作灰烬也是合理的。
  今泉N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滑动,过了良久,才略有艰涩地发声:“舅父,川江熏没有死。”
  这回换作白石正千仁紧皱双眉。
  “没死?”他狐疑地重复,“你怎么知道?你们见过面了?”
  今泉N点头:“见过了,他的状况十分良好。”
  “三年前他在游乐园受到了重创,但他没死,只是被组织的成员带了回去,因伤势严重而昏迷了一段日子。”
  青年的话音刚落,对面的老者便用明悟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他显然知道今泉N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什么,于是便直接敞开天窗:“你是想让川江熏协助‘zero’?”
  “是的。”青年回应。
  “请务必让川江熏协助他。”
  “……N。”老人家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在医院躺了三年吗?”
  “三年时间,足以让一切都物是人非。你要如何确认川江熏如今还忠诚于你?”
  “他甚至不是签署白纸黑字,由公安委派的协议卧底。就算他曾经数次为公安提供有利情报,可是谁知道三年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在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有与公安联络过。”
  黑发青年咬了咬下唇。
  他知道自己一旦提起川江熏的事,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这些信任质疑。
  但是拷贝这份名单真的很危险。
  最为需要这份名单,开启那个惊世骇俗的计划的人――正是乌丸莲耶。所以他一定会亲自过目这份文件。在确保隐秘性的前提下,这份完整文件只有可能是“知道Boss如今是一团数据”的人前去交递的。
  因此,这个人不是莎朗,就是朗姆。
  但是莎朗・温亚德是前往满天堂游戏发布会,与中岛英明交接的中间人。否则她不该在离开会场后动身前往鸡尾酒酒吧,而是应该直接赶赴地下实验室。
  所以这份情报,只有可能是朗姆亲自交予给乌丸莲耶的。
  凭着降谷零的能力,他最后一定会发现名单藏在朗姆那。
  但是……让零亲自去探查朗姆的电脑?
  这已经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了。
  以朗姆的手段,只要被察觉到些微风吹草动,零就会立刻身陷囹圄,稍有不慎更是会导致命丧黄泉的下场。
  但如果这件事是交给他,那就容易了许多。
  毕竟弹窗可以钻进一定范围内的计算机中,今泉N可以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不惊起任何波澜地取走文件。
  面对舅父的质问,今泉N不卑不亢地回应:“零没暴露,就是最好的佐证。”
  他很冷静地道出了解释:“川江熏如果有意倒戈组织,那他就该把零的真实身份告知组织――但是他没有。降谷零没有暴露,他依旧安然地潜伏在组织中。这足以证明川江熏对公安的忠诚。”
  “川江熏没有犯过错,他此前为公安带来的利益,绝对不容忽视。他的能力你我有所共睹,您不该唾弃一个还有利用价值又甘愿奉献自我的人。”
  夜幕之下,青年的双目被清幽月色映衬的迤逦。但在那眼神深处潜藏的,却是至始至终都不曾湮灭的烈火。
  “所以,请您批准川江熏为‘zero’提供协助。”
  他的声音像是清冷而沉稳的风,虽然掀起了路边的落叶与尘埃,却又将它们平稳地吹回原处。
  白石正千仁揉了揉太阳穴,他沉思了良久,却没能找到这些话的错处。“Zero”是公安如今深入组织高层的宝贵卧底,他的性命涉及众多,他也许就是那把可以突破组织的刃。
  就算是为了‘Zero’的性命……
  白石正千仁心想。
  然后,老者尤为勉强地认同了他,并轻轻点了一下头。
  “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你也最好考虑清楚。”老者的语气透着上位者的冷淡。
  “我不知道你和川江熏怎么搭上的线,以至于让你如此信任一个人。但是川江熏不是公安委派的正式卧底,而你现在也不是NBC恐怖活动搜查队的队长,无权调用小队成员随时出动。川江熏如若陷入危险,公安有理由不对他进行搜救,我们甚至依照局势,会随时选择放弃他。”
  “即使如此,你也要让川江熏涉身险境?”
  今泉N微笑了一下。
  “是的。”他的回应坚定而有力。
  “请公安肆意利用他。”
  请你们肆意利用我。
  我绝无半点怨言。
  ……
  小林幸佑很小的时候,家里曾养过一只羊。
  那是头母羊,性情很温顺,不吵也不闹,总是安静地趴在羊圈里吃草。
  直到有一天,这头羊老了。
  老羊的肉其实并不好吃,但是它已经无法产奶了,仅剩的作用就是被宰割掉,成为家中的食粮。
  母亲那时恰好生病,他的父亲又被山里的猛兽拆之入腹,于是小林只好亲手屠宰这头羊。
  那时他握着刀,手在颤动,老羊依然温顺地待在地上,用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平静地盯着他。小林纠结了足足一个下午,仿佛真正待宰的不是那头羊,而是他自己。
  但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他想起卧病在床,许久都没能吃过一顿好饭的母亲,而自己的肚子也空空如也。
  饥饿与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挥起手臂,那头羊没有躲闪,又或许是它太老了,根本不能躲开……猩红的液体落了满地,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逐渐失去神韵。
  老羊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只剩微弱的呼吸,却好像还在温和地盯着他。
  那天晚上,小林幸佑为母亲熬了一锅羊肉汤。但他自己一口都没吃。
  后来母亲的病好了,他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逃出了这个凹陷在夹缝中的村庄。
  只是现在……
  偌大而空旷的仓库,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吊灯。
  无数的货架堆在远处,无用的废品散落在地。而一个狼狈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捆于椅凳,精准地置于灯下。
  小林幸佑盯着那无处可逃的男人,恍然发觉了一件事――
  现在的自己,和十几年前还在佑川乡纠结着如何宰羊的自己,根本没什么两样。
  “小林、小林先生……”佐佐木涕泗横流。
  “求你,你一定还有选择的吧?别杀我,求你……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佐佐木是今天开车运送货物时,不慎在路上撞死了人的司机。
  组织说,他们会负责处理死掉的人,但是他要负责处理掉这个犯了错事的司机。
  而那个被撞死的人,是一个正准备去学校接妹妹放学回家的哥哥。
  那个再也等不到哥哥的妹妹,恰好是小葵的朋友。
  女孩在落日下安静地坐于秋千,周遭途经的行人,道路间的车水马龙,似乎都被她隔离在外。女孩双目放空地凝视地平线,或许正在用那微渺的希望,期盼着熟悉的身影到来。
  小林今天回望着瘦小的女孩时,不由开始思考――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没能去接小葵回家……小葵是否也会垂着头,独自一人悄悄啜泣呢?
  小林幸佑打起寒战。
  他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小葵已经失去过一次家庭了,他不能让小葵再次失去家庭。
  但他会走到今天这步,是因为他靠着不干净的手段,赚到了一笔笔不干净的钱。
  但这些钞票让他的妹妹小葵成功做了骨髓移植,摆脱了白血病的枷锁,像其他平常女孩一样,可以坐在学校念书。
  他带着妹妹换了一栋大房子,他们可以睡着舒适的床,盖着温暖的被子,不需要忍饥挨饿,还可以穿漂亮的衣服。所以他其实不该有怨言。
  他如今是这间物流公司的老板,手下不干净的员工不计其数,他大可以用老板的身份命令其他人来处决佐佐木。
  但是他没有。
  他不愿意。
  昏暗的空间下,小林幸佑反复吞吐着空气,战栗着抬起双臂。就像十几年前,他面对衰老的母羊时,颤颤巍巍地举刀一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朝对面的男人摇着头。
  “我不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该裁决你的生死的人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我没有选择。”小林幸佑哽咽着,阖上双目。
  “嘭――”
  仓库内回荡起震耳欲聋的枪响。
  ……
  ……
  将手枪收回口袋之后,小林幸佑恍惚地走出了仓库。
  如今夜色已深,公司林立的高楼,也只余下了零星的灯光。
  他将手揣回口袋,点了根香烟站在路边发呆,当烟条被火吞噬为一截长长的灰烬,险些烫到他的下巴时,他才把烟悻悻地取下,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身穿冲锋衣的男人,从远处匆匆走过。
  小林愣了愣。
  “……社长?”他叫住了男人,有些震惊:“是你吗,社长!”
  他昨天从佑川乡返回公司时,前台的员工说她接待了一位客人。那人手里拿着某个秘密房间的钥匙,在顶层的会客室喝了杯茶水,随后就离开了。
  小林幸佑后来让前台描述了一下客人的长相,他发现这些特征,完全符合那个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的男人。
  能拿到那串钥匙的人,只有可能来自组织。
  小林不免半信半疑地期待着:会不会是社长没死?那个前来造访的人,也许就是社长?
  于是他特意派人调了电梯里的监控――
  那人身型高瘦、宽肩窄腰,安静地站在前台小姐的身后,气质脱俗。即便是摄像头下的俯视视角,也能窥见青年的高挺鼻梁和精致眉眼。
  这世上,不会有再第二个人,和川江社长如此相似了。
  小林幸佑喜上眉梢,但几分钟后又颇为失落。
  他错过了一次与社长会面的机会。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今天竟会在入夜的公司附近,再次看到川江社长。
  那名被叫住的男人身型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的架势。
  小林一怔,随即焦急地高呼:“社长!别走――社长你等等我!”
  男人毫无理会他的意思,只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了附近的停车场。
  小林幸佑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鼓足劲头,一道奔向了停车场。
  ……
  川江熏打开了车门,用后视镜冷淡地扫了一眼身后的状况。
  昏暗的户外停车场,一个黑点正在镜中逐渐放大。
  显然是有人在朝着他奔跑而来。
  【真是够巧的。】弹窗冷笑,【没想到这个时间竟然会碰上小林。】
  “没事。”青年坐进驾驶座,为自己拉上安全带,然后调节了车子的档位。
  “我会甩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