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泉N离开了地下的藏画室。
  过程还算顺利,没遇到什么意外,也没人发现他的踪迹,最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会场。
  他原本打定注意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等到时机合适时就立刻赶回去找父亲的画……却不曾想,藏画室内又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今泉N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人。
  来者穿着一身深褐色的西服,室内的光线一照射在面料上,便能看出这身衣服造价不菲。
  那人手里还握着实木质地的弯钩手杖,走起路来隐约有些摇晃,也许是左腿受了些伤。
  继工业革命之后,使用手杖的人越来越少,现如今则是引申成品味和身份的象征。
  而这人的一身行头,像极了数个世纪前的英国绅士。
  他一走进来,便被屋子里的评画师们毕恭毕敬地对待。
  这些人几分钟前还在对着画作指手画脚,现在却是一个个`着脸哈腰点头,变着法子地阿谀奉承。
  “先生,很久不见您了!”有一位评画师热情地打着招呼。
  今泉N仍躲在敞开的防盗门后,他屏着呼吸,只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目光落向远处。
  那名一身绅士着装的男人背对着他,青年观察着这道身影,竟感到有些微妙的眼熟。
  “嗯,今天恰巧得知了一件喜讯。又听说伊拉斯特先生过段日子要举办画展,所以我就过来看一看。”
  声音有些哑,单词的发音带着轻微的卷舌。
  门后的青年不禁捏紧拳头。
  “喜讯!?”
  又一人眉飞色舞起来,好似是自己亲迎了什么喜事似的:“您的喜讯想必一定是件大事!真诚地祝贺您,先生!”
  旁边的一众人连忙附和起来。
  “的确是件大事吧!”被人们围起的深褐西装男子畅快地笑了几声。
  “一位非常伟大的故人刚刚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实话,当我发现她是‘那个人’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那个人?
  今泉N蹙眉。
  这类代指称呼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成为了绝对敏感的词汇,他几乎条件反射的背脊一寒。
  今泉N正欲探出脖子,继续倾听这些人的对话。却不曾想,他恰好瞥见西装男子侧目时的脸孔――
  尖瘦的下巴、阴鸷的脸孔、虚假而傲慢的上扬嘴角,还有……罩在左目上的黑色眼罩!
  “!!!”
  今泉N瞪大了双眼,太阳穴也紧跟着抽搐起来。
  他呼吸一滞,极其迅速地缩回了门后。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这家伙的背影熟悉。
  前来造访的男人,是朗姆!!
  [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朗姆面前,不让那个家伙又会像疯狗一样追上来,紧咬着你不放。]
  一日之前,莎朗以尤为严肃的口吻道出的提醒,在他的耳边回响。
  青年咬了咬下唇。
  他低下头,看了看放置在口袋中,尚未拉开保险栓的手枪。
  他得承认,他从来没有对某一个人萌生出过如此强烈的杀意。那是种足以让一个警察无视法律的准则和道德的束缚,想将对方残忍凌迟的至深杀意。
  噗通……
  噗通、噗通。
  那股横亘在胸间,漆黑的、粘稠的、尖锐的憎恶,好似即将破壁而出。
  但是……不行。
  理智一点。冷静,今泉N。
  诚如弹窗之言,他不能拿昂贵的未来去赌博。
  今泉N闭上眼睛,一边进行深呼吸,一边慢慢松开了抓在枪柄上的五指。
  在事情还没脱离自己的掌控之前,在保险栓还没被拉开之前……离开这里。
  先回酒店。
  今夜到此为止。
  “轰隆――”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屋内的所有物什都被打上了一层相机曝光般的白影。
  被巨响惊醒的今泉晴志睁开眼睛,意识刚刚清明少许,便听见了身边人细弱痛苦的轻吟。
  他顿时清醒过来,连忙查看身前的妻子。
  只见缩在被褥中的女人身体微微颤抖着,眉心紧锁。她的额头遍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朱唇泛白、若有若无地嚅动着,似乎正在呢喃着什么。
  “怜纱……?”今泉晴志很少看见妻子做噩梦。
  她睡得非常不踏实,不知道和下暴雨是否有关系。
  这一声轻唤,促使女人睁开双目。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从迷蒙到聚焦的时间非常迅速。
  今泉怜纱坐起身,很是疲惫地揉着头。
  丈夫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提醒道:“你流眼泪了。”
  黑发女人一愣,很是诧异地抹去眼角早已冰冷的泪水。
  “是不是做噩梦了?今夜的天气是有点吓人。”
  “嗯,是做噩梦了。”今泉怜纱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小会,在丈夫温柔的注视下,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是和打雷没关系,我向来不怕闪电雷鸣的……我是梦见N了。”
  今泉晴志坐直了身子。
  “梦见N了啊……是想N了吗?他现在在内兄的家里寄住,应该是不用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女人摇摇头,她回想起梦中残破模糊的画面,脸色越发难看。
  “我梦见了一个黑色的洞。”她说。
  “洞?”
  “黑色的洞,像是一摊流动的泥潭,漂浮在空中。那圈黑洞附近的墙壁被折叠在了一起,墙壁和地板几乎融为了一体……”
  “有点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情节呀。”今泉晴志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结果下一秒,妻子的发言便令他的嘴角立即垂了下去――
  “然后我看见,N浑身是血地跌在了黑洞前。他想要站起来,却无能为力,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被这巨大的漩涡吞噬。”
  今泉晴志无言了半晌。
  莫名的寒意从下半身开始蔓延,他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寒战,最后拉开床边的壁灯,拿起放在柜子上的眼镜。
  “怜纱你最近的压力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前段日子你说没有灵感要休刊一段日子,我才想着时机刚好,可以带你来英国顺便散散心。没想到竟然会适得其反……抱歉,让你变得更加焦虑了。”
  今泉晴治戴上眼镜,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对面的女人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男人抬起手,安抚性地揉了揉妻子柔顺的黑发,随后走下了床,轻缓地:“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温水。”
  女人点点头。
  今泉晴治握着一柄烛台出了房间。
  微弱的火光照耀在昏黑的走廊,他迈着极轻的步伐踩在发旧的木板上,但地面还是传来吱呀吱呀的残破声响。
  路过另一道木质房门时,今泉晴治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这因为夏季的炎热和雨季的潮湿,逐渐卷曲变形的木板门,眸光也越发深邃起来。
  这间房间,应该是师母的屋子。
  他猜测。
  说起来……师母前段日子在信件里写过,她说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似乎住进了另一个人。
  当时远在日本的今泉晴治读到这一段话语后,越发感到心悸。
  从医学角度来讨论,认为自己的脑袋中“住进了另一个人”,不是患有某些癔症,就是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
  但……今晚的一番对话,他反倒看不出来师娘存在任何方面的不适,她始终未提自己的惶恐不安,反倒是一直在安抚他们夫妻二人。
  “晴治君。”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女音……出现在了身后!
  “!”今泉晴治猛地回过神来,他的瞳孔微缩,即刻扭过头――
  只见佝偻着背脊的宫野仁香正站在黑暗里,男人手里的那点烛光照耀过去,才发现老妪眼睛眯起、嘴角上扬,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她的身影宁静地伫立在后方的拐角处,今泉晴治甚至完全没能察觉到老妪的脚步声。
  或者说,这片区域的地板老化严重,无论脚步有多轻,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他不由得萌生出了一个荒谬、又令人背脊发凉的想法――
  师娘难道一直站在那里吗?
  “晴治君,”老妪再度和蔼地呼唤,“怎么不说话?”
  她脸上温柔的笑容甚至也没变。
  今泉晴治惊慌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啊,我下来倒杯水,有些口渴了……是吵到您休息了吗?”
  老妪摇了摇头。
  她抬起皮肤干枯的手指,点了点前方的旋转式楼梯,“橱柜边上就有水,刚刚泡茶时留下的,大约还没凉。”
  “我知道了,谢谢您。”今泉晴治连忙道谢。
  男人正欲朝前迈步,跃过老人身畔时,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对了,师娘。”他又侧目,望向了身后的老者。
  “什么事?”老妪温吞地回应。
  “前段日子,您说您的头部不太舒服……”
  老妪微笑着摆摆手:“之前的确不怎么舒服,但现在已经不是大碍了。”
  今泉晴治眨了眨眼睛。
  被打断话语之后,他便没再追问。只不动声色地朝后方退过一步,使之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原来如此,”他同样扬起唇角,但话语中俨然多了些疏离的客套感:“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他朝老人点了点头,这才顶着发麻的头皮,一步一步艰涩地走下了旋转台阶。
  ……
  ……
  今泉晴治在一楼的客餐厅找到了热水。
  他从橱柜中找出了一个玻璃杯,反复用自来水清洗了很多遍,才将热水倒入其中。
  热水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之前他们三人都喝下了用热水泡下的红茶。
  男人垂下头,盯着玻璃杯中澄澈透明的清水。
  ……真的没问题吗?
  他伫立在原地,如此问询着自己的内心。
  思忖片刻过后,今泉晴治又把热水倒回了水池中。
  他把岛台上的物件整顿好,便又拿起烛台走向了楼梯处。
  路过沙发的时候,他发现客厅中的壁炉也熄灭了,炉内只剩干枯的木头和一团团焚烧过后的灰烬。
  整个空间都昏暗压抑,屋外的雨声愈发猛烈,巨大的雨点恶狠狠地敲击着玻璃,好似要砸出一个个坑洼;在狂风中摇曳的黑色树影张牙舞爪,像是都市传说中的狰狞怪诞。
  手中那点微渺的烛芒,支撑着他走回了楼梯口。
  他正要抬步登上第一级阶梯,更远处的事物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电话。
  他看见了十一点钟方向,那个用来与外界联络的座机电话。
  今泉晴治握着蜡烛走了过去。
  今天他和怜纱造访此地前,在酒店里再度联络过师娘,可惜师娘并未接通电话。
  而来到这里后,师娘也有解释过:是电话坏掉了。
  男人迈向了那个放置着电话的圆形高脚桌前。
  他查看了片刻连通在电话后的长线,随后不得不蹲下身子,将蜡烛凑得更近――
  电话线断了。
  断口处极其平整,不是遭到虫豸或者老鼠的啃噬。
  而是……被某种利器人为切割下来的。
  确认这一点时,他几乎眼前一黑。
  这栋房子里,能将电话线切断的人,还有谁?
  今泉晴治默默地站起身来,记忆恍惚回溯至数周之前,在东京收到的那封来自“宫野仁香”从英国伦敦寄送来的信件:
  [晴治,我现在要说下的话,你恐怕很难相信。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一定觉得我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可我唯独在写下这封信件时清醒至极……]
  [我觉得,我的脑袋里面“住进”了一个人。这个人最近一直在和我对话,他说他终有一人要占据我的身体,支配我的思想,掠夺我的人生。我很害怕……我去镇子上的诊所见了医生,医生却只叫我放轻松,还给我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我很害怕,我害怕终有一日――我将不再是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握紧烛台,暖色的火光照耀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晴治!晴治我发现了,我发现我先生留下来的秘密了!!’
  数小时前还在酒店的时刻,今泉晴治从听筒中听到了老妪欣喜若狂的呼声。
  ‘我在地下室的最暗处挖出了一张照片。他给我留下来的谜题,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是谁!!’
  这段喊叫过后,听筒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是谁,你到底是谁!!’出去――从我的脑袋里面出去――――!!!
  “啪”。
  电话被挂断了,回忆也戛然而止。
  今泉晴治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的呼吸在颤抖,下唇已经被咬的发白,几乎要渗出血丝来。
  太晚了。
  他赶来的太晚了,发现的也太晚了……
  “轰隆――”
  窗外又响起一阵刺耳的雷声。
  男人失魂落魄地迈回了阶梯。
  [晴治,我害怕终有一日,我将不再是我。]
  他的耳边,再度响起老妪轻柔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