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少年暴走族的据点,建立在一处隐蔽的地下。
  上方是一段看似无人、被封条尘封已久的商店,不过成员大多不从这个入口进入,太显眼了。
  今泉N跟着西尾一路弯弯绕绕,翻身越过了一段破旧的围网,穿过逼仄的巷子,从后门进了商店。
  店内的货架空落落的,积着一层厚重的灰,商店收银台的后面藏着一方狭窄的门。
  从这里进去,就能通往据点。
  下楼梯的时候,弹窗难得说了点正经话:【明天还要去参加展览,我们没有时间在据点久留。所以为了节省时间,稍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名字……】
  【你就说,你叫川江熏。】
  ……
  ……
  楼梯后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天地。外面的人途经这小小的杂货店时,大约根本无法想象这下面竟别有洞天。
  今泉N还在长野工作的时候,跟着上头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少年犯罪暴力团体围剿。
  他以为这些暴走族的据点会和那里差不多――灯光晦暗、酒气熏天,精神兴奋药剂被吸食的一干二净,地上躺着几个衣不蔽体的少年少女,偶尔还散落着没电的游戏机。
  当他亲眼目睹时才意识到,二者很不一样,堪称天差地别。
  据点是个占地面积极大的地下仓库。
  内部收拾的很干净,光线明亮,墙面贴着颇具热血意味的海报,更远处甚至设置了吧台,不过架子上放的都是汽水和果汁,没有酒。
  【他们只在半夜飙车,和惹是生非的暴力团体,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弹窗说。
  【也许有不少暴走族行事极端,但这群七彩小飞侠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在参与校外兴趣爱好社团?】
  想了想,弹窗又补了一句:【爱好是染着彩虹头,半夜骑着改装机车前往郊区,在交通法的边缘反复试探。】
  今泉N觉得它总结的很到位。
  “我就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身为正式军的西尾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一会都好好表现,希望未来可以在组织中见到你们。”
  另一少年奋力点着头:“我会努力的,西尾前辈!”
  今泉N也点着头,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出去就把地址发给长野县警察本部。
  毕竟从法律角度来说,非法改装车辆并开上公路,就是违规。不仅对行人不负责,对他们自身也不负责。
  这种“校外兴趣爱好社团”,爱好确实超前了点。
  尤其是染彩虹头这事。
  弹窗慨叹:【真可怜。竟然让他们遇上了你。】
  场地内熙熙攘攘,随着时间的流转,出现的彩虹头变得越来越多。
  今泉N从一开始的眼睛刺痛,变得逐渐麻木。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距离晚上九点整,还有不到五分钟。
  远处有个人高马大的彩虹头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份记录本,俨然是组织的正式军,看起来地位还不低。
  大块头扫了众人一眼,便大声吆喝起来:“喂――新来的小子们!列队站好!要到时间了!!”
  这声音颇具气势,犹如洪涛,场地内的新人们一时都被震住了。他们一个个犹如收起尾巴的兔子,自称两列,乖乖站直。
  大块头开始从最边上的人核对。
  这批赶到地下的预备军们,都是从各大高校选拔上来的,他们手里有人员名单。这些人只需要报上名字,大块头在记录本上找到对应姓名,做个标记,确认到场就可以。
  但是今泉N没有记录。
  就如弹窗所说,他们太多的时间来这里浪费,他需要速战速决。
  “名字?”大块头此刻立在他的面前。
  “川江熏。”
  纸张相互拍击的声响在前方响起,大块头反反复复翻阅着名单,却独独没能找到这个名字。
  于是他又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身型高瘦,头发遮蔽了大半脸庞的家伙。
  大块头皱了皱眉:“你是哪所高校的?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秋藤高中。】
  今泉N对这所高中没什么印象,但还是答道:“秋藤高中。”
  大块头顿了顿。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册,随后不确定地挠了挠头,呢喃着:“长野有这所学校吗……”
  最后大块头决定:“你等着,我回去和其他正式军确认一下。”
  话音落下,他便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秋藤高中不在长野,现在也不复存在了。】弹窗慢悠悠地说道。
  【不过,小飞侠们的二代目,肯定是记得这所学校的。】
  三分钟之后,大块头回来了。
  这次他的表情有些微妙,落在今泉N身上的眼神也显得意味颇深。
  今泉N很清楚,那是无法掩饰住的探究。
  “二代目说他要见你。”大块头说。
  今泉N掀开前方的门帘。
  一串串金属朋克风的长坠随之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帘子后方的灯光同样很亮,但隐约透着少许冰蓝色,配上墙面挂置的各式机车零件,以至于整个空间都呈现出蒸汽朋克感。
  空间的中央摆着一派沙发长椅,上面坐着个男人――从骨架来判断,的确更像个成年男人,看起来比外面的高中生不知要成熟多少。
  和其他人相比,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没有留彩虹色的头发。反倒是扎着一头脏辫,身着狂野的黑色无袖皮衣。
  他斜坐着,伸长一侧套着长靴的腿,怠惰地搭在沙发,几乎占据了这一家具的全部空间。他的额角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是刀伤,瞧着有些骇人。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散漫随性,身上却透着若有若无的压抑感。
  见到今泉N走来的时候,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动。
  过了一会,他开口了,却只说:“说明你的来意。”
  今泉N不解了一瞬,暂时停住脚步。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确知道一些关于川江熏的事情。
  他来对地方了。
  二代目缓慢地更换了一个姿势,将双手敞开,搭在沙发靠背的边缘。
  倏然投来的目光凌厉至极:“我知道,川江早就死了。”
  “他有癌症,晚期。快死的时候一个人跑了。”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眼神沉静,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掏出一盒香烟,抽出其中一条叼在了嘴中,有些含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秋藤高中’的?你们见过?”
  “对。”
  今泉N微微蹙眉。
  他突然开始不确定,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于是他直接走到男人对面的单人沙发,面对面,干净利落地坐下。
  接着,今泉N平静道:“但四年前,我在东京的一家酒吧里,见过他。”
  二代目沉默了一会,他给烟条点上了火,一团白烟在空中渐渐扩散开。
  “什么样子?”男人问。
  今泉N选择如实回应:“彩虹色的头发。脸上画着浓妆,穿着一件图案是骷髅头的黑色衣服。”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
  今泉N也没说话。对方目前展露的态度显然不包括恶意,索性他便等着男人慢吞吞地抽完一整支烟。
  直到一截短短的烟头,被粗壮的手指按进烟灰缸中。
  二代目又问道:“他告诉你,他叫川江熏,是吗?”
  今泉N其实没有亲口听见对方告知他名字的机会。
  这个名字,也是从濑目酒吧的老板耳中听到的。
  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男人的目光竟然闪动了片刻:“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弹窗立刻道:【说“是”。】
  今泉N照做了:“是。”
  直觉告诉他,只要他应下来,他就能知道许多事情,或许更多的情报。
  【你曾经答应过川江熏,帮他带一句话。今天,我们其实是来履行诺言的。】
  【不过你忘记了,好在我可以帮你记住。】
  【现在,你只需要和他说一句话。】
  今泉N静默了几秒钟。
  听完脑海中回荡的话语后,他又缓缓地抬起头。
  “川江熏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站在对面的男人,愕然地站起身。
  他的眼神惊疑不定,瞳孔在眼眶中四下晃动,不知是出于意外还是过于兴奋。接着,那张粗狂野性的脸,竟蓦然柔和起来,显得尤为凶戾的长眉也渐渐舒展开。
  “啊,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着,唇角突然极浅地扬起,笑了。
  “谢谢。”话音至此,男人的脸颊已遍布泪痕。
  ……
  ……
  二代目带着今泉N,走向了一处及其不显眼的大门。
  说它不显眼,是因为这是一道,和墙壁上的街头涂鸦衔接在一起的隐藏门。
  男人掏出一枚小巧的钥匙,精准地插向房门的钥匙孔。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他扭动着把手将大门敞开,给房间开了灯后,又侧身让路。
  “请进吧。”他说。
  今泉N迈进了那间屋子。
  房间里摆着几台机车,看款式似乎不算很新,但上方的油漆和涂鸦被保存的很完好,每一个金属部件都像浸润着一层机油,亮的发光。
  “这是我准备给川江的车。虽然他不会开车……但他其实是组织的一代目。”靠在门边的男人说。
  今泉N愣了愣,随即又稍显诧异地看向身后。
  川江熏以前,还加入过暴走族?
  【是,但也不是。】弹窗解答了他的困惑。
  【看墙壁。】它提醒。
  今泉N的目光,落向了前方的工作台。
  工作台靠墙摆放着,上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像素不算高,看着有点老旧。大概拍摄的有些年头了。
  今泉N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瞥见了“秋藤高中”几字。
  那是在一所学校的校门口拍摄的照片,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校服的男孩。
  在人群中,最醒目的少年脸上挂着笑,五官虽比之如今稍显稚嫩,但隐约可以看出,就是站在他后面的二代目。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二代目说,“那时,我也只有高中二年级而已。”
  “秋藤高中其实建在石川县,我是几年前从石川县逃过来。”
  今泉N捕捉到了那个关键字眼:“逃?”
  只见男人讽刺地弯了弯嘴角:“对,逃。”
  “还在念书的时候,石川那边的暴走族很多,但是大都只招收工作族,我找过很多家,他们都将我拒之门外。于是我就和川江说,我想建立一个暴走族。”
  “我是个孤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川江和我出自同一所孤儿院,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二代目盯着照片墙,目光有些出神。
  “他说他会帮助我。我当时还嘲笑他长得那么瘦弱,笨手笨脚的,连机车的不敢开,能帮我什么?”说到这里,他竟然又笑了笑。
  “然后,川江说,他可以负责做大哥。他来当头目,然后指点江山。”
  但很快的,川江就帮上他了。
  他为了创建暴走族,需要筹集资金。
  可他是个学生,甚至没有父母。唯有的那点钱,也是趁着课余时间打工赚出来的。
  光是这些钱,根本不足以建立一个组织。
  川江劝说过,让他不要心急,他会陪着他一起打工,两个人一块攒钱,很快就能建立起一个组织的。
  可是他很着急,越是算计那点入手的零钱,越是觉得打工无望。
  于是,他找上了当地的地头蛇,借走了一笔巨款。
  明眼人都知道,和地头蛇们借债,无疑都是利息极高的高利贷。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把组织建立起来,就会有人加入。”二代目轻声说,“只要收走这些人的入会费,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钱还上。”
  然而因为经营不善,甚至没什么名气,压根没有人加入他的组织。
  他背负上了一笔巨额债款,却无力偿还。
  但地头蛇的人总会想办法,让你把钱还给他。
  起初是放学时,被地头蛇人的围堵在校门口,后来是住所被泼上了红色油漆,墙壁被写满了肮脏的谩骂字眼。
  再后来,那些人拿着绳子将他捆绑起来,对他拳打脚踢。
  “这里,”二代目伸手指了指纵横在额角的伤疤,“那个时候留下的。”
  直到有一天,川江对着奄奄一息的他说:快逃吧。离开石川,随便去什么地方,不要被那些地头蛇抓到。
  他真的成功逃出了石川,地头蛇的人没有跟着他。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是川江替他背负起了债务。
  “在我离开后,他也想办法逃去了别的地方,也许是在东京,但我不清楚。我逃出石川之后,就联系不上他了。”
  几年之后,他在长野想方设法赚到了足够的钱,回了石川还债。
  他去寻找川江,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这家伙。
  直到在以前的旧房子里翻到对方的医嘱时,他才明白,川江生了病。
  “是胰腺癌,基本没得治。难怪我念书的时候,他就一天比一天削瘦。他让我逃出石川县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活不长了。”
  川江是想背着他的债务死去。
  这样,他就不需要归还那些债务了。
  川江没有父母,唯一的朋友也已经远远地逃离出了石川,那些地头蛇找不到其他人替他偿还。
  但当他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距离他逃出石川,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
  川江恐怕也死去很久了。
  “川江很喜欢彩虹色。”
  “其实我觉得彩虹色的头发真的很丑,他说他毕业之后要找机会去染一次,我没亲眼看见,不过想必你应该看见了。”二代目看了今泉N一眼。
  “他说他要做大哥,所以他是一代目,我才是二代目。”男人又掏出了烟盒,他扫了一眼墙上的照片,想了想,却又把烟收了回去。
  “现在我掌握着一个暴走族组织。只收高中生,我也不需要他们的入会费。”他喃喃自语着。
  “但我现在也不知道,创建一个暴走族,在机车上急速奔驰,到底是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了。”
  他活得并不开心。
  听着对方的故事,今泉N的眸光越发深沉。
  直到男人终于停下,他才发出了埋藏在心中的最深疑问――
  “川江……在这些照片里吗?”今泉N刚才看了很久,却并没能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在。”二代目答道,“校门口那张,他就站在我身边。”
  今泉N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照片上。
  站在二代目旁边的少年个子还算修长,但看得出来非常瘦弱。他相貌清秀,笑容也很柔和,但……
  这不是他记忆中,川江熏的脸庞。
  今泉N艰涩地:“他本名……不叫川江熏,是吗?”
  二代目缓缓地张开唇瓣:“川江志人。”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他说他成年之后,要给自己改名‘川江熏’。”
  “我想,在我离开他之后,他对外大概一直在自称‘川江熏’吧。”
  心脏于顷刻之间,跌落冰窟。
  所以他查不到“川江熏”这个人。
  无论是依托DNA,还是其他的科学手段,他都查不到这个人。
  因为那个人,原本就不叫“川江熏”。
  但是……
  不对。
  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
  【是的。】
  【在四年前,你以“川江熏”的身份,在濑目酒吧醒来的时候,川江志人就已经死了。】
  【他刚好死在了,你成为“川江熏”的前一天。】
  【然后,有人在他死去之后,代替了他。】
  【川江志人在死前,很喜欢为自己化浓妆。】
  【所以,没人知道他浓妆之下的脸,是什么样子。连同和他交流最多的酒吧老板也只知道,他身型瘦弱,留着一头彩虹色的头发。】
  【川江志人在那个组织的最底层,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他始终没能攒够足够的钱还债。】
  【他始终很害怕石川县的地头蛇,会再度找上他。】
  所以,那个令他担心受怕、不得不防范的人,其实是石川县的地头蛇组织。
  今泉N的呼吸一滞。
  【我其实更愿意称呼那个代替了川江志人的男人……也就是你所熟知的川江熏,为“069”。】
  【069和川江志人的关系其实不错,他们不仅身型相似,连声音也很像。】
  【川江志人明白069的难处,于是许诺在他死后,由069代替他的名字,融入社会。】
  今泉N此刻感觉,头部一阵钝痛。
  他逐渐理清了思绪,一团团乱麻被他捋顺的平直,变成根根分明的长线。
  但仍有一件事,令他不得其解。
  “但是……为什么是我?”他问。
  “你刚才说过的,川江志人拜托我,给二代目带上一句话。”
  弹窗没有理由欺骗他。
  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川江志人。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答应川江志人,帮他带话?
  弹窗却轻笑了一声。
  【你觉得呢?】
  它轻飘飘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