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组――”松田阵平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拖长音调。
  大约一天的工作下来有点困了,青年毫无顾虑地张开嘴,以一副要生吞人的架势露出血盆大口,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松田阵平拽出今泉N旁边的椅凳,迈开长腿大摇大摆地反身坐于其上。
  这个姿势显得他颇像个不爱正着坐椅子的顽皮高中生。
  他揉了揉冒出生理性泪水的眼角,用沉沉的声音缓慢地:“你们公安最近查的事情和山下组有关系啊。问题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组织上上个月不就解散了吗?”
  今泉N没有回答,只一边查看着那份十五年前的车祸档案,一边提出另一个问题:“关于山下组,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不多。”松田阵平耸了耸肩。
  “之前查小田切慧的时候,我一路摸到了千叶县,找到了一位曾经教过小田切慧,现在正在享受退休生活的中学老师。那个老人家和我讲了一些关于山下组的事。”
  他回忆起那个和蔼的老人家,当时留在对方的家里蹭晚饭,结果他在厨房不小心把微波炉炸了。
  老人家也是脾性好,既没和他生气,也没找他赔钱。
  当时他兜里就剩几个能支撑他坐电车回家的硬币了,手机又没有电,老人家要是真追究起来,他恐怕得在千叶县风餐露宿靠要饭还钱。
  再不济,那就是靠帅气的脸庞恳求善良又好心的漂亮姐姐提供帮助。
  ――他大约不记得当时为了查案子,把自己搞成了多么糊里糊涂的糟蹋模样。
  至少漂亮姐姐不好这口。
  “千叶县当地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快二十年前的时候,山下组就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地痞流氓。这些不务正业的青年混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街头暴力组织。啧,倒也不至于说不成气候,不太准确,反正和大众观念里那种气派多金又豪横的黑道组织还是有点差别的。”
  松田阵平抬手杵着下巴:“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这个组织突然多了很多的资金来源,就整体搬迁到东京来了。”
  “当时听老人家讲这些我就很奇怪,资金来源从哪来的姑且不论,他们是怎么做到从外地搬来之后,压了东京的地头蛇一头,干掉本地的组织势力,一举夺得银座商业区的掌控权的?――那可是银座啊。”
  听到这里,今泉N抬起头,不禁微蹙双眉。
  “银座区的掌控权……”松田阵平一边沉思一边挑着眉做了会梦:“这地方一周的净利润就够一个人不工作不上班,在家躺着花一辈子吧。”
  今泉N耸了耸肩膀,毫不犹豫地残忍打断他:“如果是你的话,恐怕花不了一辈子。”
  “……”
  他瞥了一眼被他一句话噎回去,此刻满脸痛心疾首的松田阵平,不忘再补上最后一刀:“老实上班吧,别做梦。”
  山下组最初的财力资源是从哪里来,是怎么一跃成为东京最大的黑道组织的……
  今泉N想,他应该知道答案了。
  毫无疑问――正是黑衣组织。
  这个组织为山下组提供了资金来源,甚至扶持山下组成为了银座暗幕下的主人。
  这恐怕也是他和库拉索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这个女人颇有底气地说出“让银座明天换一个主人”的原因;原来银座区十几年来的主人――就是组织一手扶持上去的。
  那么将山下组摧毁,便不再是什么口出狂言的笑话了。
  反倒显得轻而易举。
  事实是,黑衣组织毁灭山下组仅仅用了一个晚上。
  ――的确是“轻而易举”。
  如同沉睡的狮子懒得理会围绕在身边嗡嗡飞的蚊子一般,蚊子自以为是地认定是狮子怕了,于是变本加厉地叮咬狮子,结果狮子睡醒了、厌烦了,一掌朝着蚊子拍下――
  倾刻之间,灰飞烟灭。
  但是,问题在于:山下组到底特别在哪里?
  组织当年为什么不扶持别的黑道组织,反而选择了山下组?
  就今泉N所知,山下组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组织的首领山下井曾经为了患有先天心脏病的女儿,组建了一个科研团队。
  然而女儿的性命没保住,研究团队起初想为她治病的特效药也没能研制出来,反而因为一个实验意外,致使了CA-4800初期体的诞生。
  是因为CA-4800吗?
  还是因为别的?
  他犹记和库拉索两个人闯进山下组的大本营,不惜一切都要取走的文件……
  还有那个为了让解码器对文件破译,最后进行自动生成,编程代码高达二十万条、损毁公安技术部三个CPU处理器的半成品软体……
  还是说是因为这个诡异的未知软体?
  “在想什么?”耳畔的叫嚷打断了他的思绪。
  “喊你半天了,今泉。”松田阵平撇撇嘴,一脸不爽地瘫回座椅上。
  “我在想……”青年凝视了虚空半晌的灰眸,终于多了些灵动的光。
  他低头看回双手间的文件:“我在想这次的车祸,是否会对当时在医院就医的某位患者造成影响。”
  松田阵平只努努嘴:“奇怪的出发点。”
  车祸是场意外事故,一辆运载着心脏的车子在通往东京国立医院的路上,和运载货物的货运卡车相撞。载着心脏器官的那辆车子车毁人亡,手术用心脏也在一把火中成了灰烬。
  这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的1月17日。
  也就是说,距离十五年前国仲佳的九岁生日,只隔了一天。
  白石正千仁上午说要给国仲佳过生日的时候,又恰好和他谈到过:国仲佳正是在1月18日――她的生日那天,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从此摆脱了病痛的困扰。
  巧合吗?
  心脏本就是非常稀缺的器官,想要做移植手术也要确保患者能和心脏资源配型成功。
  这颗被毁坏的心脏,有没有可能原本就是运送给国仲佳的?
  今泉N暂时放下手头的答案,目光重新落回警视厅内网的资料库。
  他试探性地在搜索栏上打上了“山下组”几字。
  内网查询的速度非常快,很快便跳转出来了数十条相关信息。
  “山下组首领高调为女儿举办葬礼,葬礼现场用直升机撒下花瓣”
  ――这是第一条检索信息的标题。
  “直升机撒花瓣……”坐在一旁的松田阵平探了探头,不禁咂了咂嘴。
  “我上一次看到这种新闻,还是意大利某黑手党家族首领去世,现场派了好几架直升机朝悼念的来者撒花瓣。”
  今泉N没做评价,移动着鼠标点了进去。
  这是一张新闻报纸的头条报道,报纸被拍成照片扫描进了电脑,电脑屏幕上看到的图片黑白分明,锐化尤其明显。
  信息可以对得上,山下井的女儿的确是十五年前死的。
  只是他没想到山下井的女儿去世后,居然搞了排场这么大的葬礼。
  报纸上方表明,山下井举办葬礼的时间为1月21日。
  为女儿的尸体守夜,置办葬礼事宜,这些都需要时间。往前推算的话,山下井的女儿恐怕就死在二到四天前。
  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国仲佳生日的时间。
  ――这也是巧合吗?
  今泉N滑动着鼠标滚轮,继续浏览着报纸下方收录的图片。
  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十分巧妙。
  不仅拍摄下了在天空飞行的直升机,下方前来参与葬礼的广大人流也清楚地显现在图像之中。
  “等一下。”
  半阖着眼睛的松田阵平突然抬起手,指腹轻触在电脑屏幕上:“这个人――被簇拥在中间这个。”
  今泉N根据他所指向的位置,对图片进行了放大。
  从周围人具备指向性的目光就可以看出来,的确是有个人被簇拥在人群中间。
  这人的衣服在黑白照片上呈现出极深的颜色,想必是一身正装。
  “这人是不是就是山下井?”松田阵平懒洋洋地问。
  “看周围人敬畏的表情,这边还有人在向他点头哈腰。”
  周围的群众虽然将这个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却还是保持了些许距离,不至于让这个男人寸步难行。
  “很像。”今泉N予以肯定。
  毕竟葬礼的主办者就是山下井,他又是掌握着银座商业区的幕后主人,前来慰问他的人一定只多不少;能被参与葬礼的客人如此崇敬对待的,恐怕也只有山下井本人。
  他将鼠标朝着山下井的脑袋处又点了几下,照片持续放大着,十五年前的影像保存技术十分有限,照片的像素也不高。山下井的脸即便被放大了数倍,也依然显得模糊不清。
  但是……
  今泉N停顿了半晌,屏幕上的光标落在了男人模糊的脸部一角:“这是什么?”
  右侧颧骨的位置,有一摊面积不小,几乎抵达了嘴角的“阴影”。
  松田阵平又凑向屏幕看了一会,最后摸索着下巴不确定地:“看着像个胎记。”
  他夺过今泉N手里的鼠标,对图片进行了缩放,观察了片刻后,他的语气转为笃定:“不是胎记就是烧伤,总之那块地方和脸部的肤色完全不一样。”
  松田阵平又打了个哈欠,满脸怠惰地调侃:“这穿上西服一出门,光看脸就足够凶神恶煞了。非常符合黑道老大的人设。”
  然而他的调侃,半个字都没能落入今泉N的耳中。
  年轻的警视呆坐在办公椅上,眼尾微挑的凌厉灰眸随着时间的流转缓慢睁大,眼白袒露出的面积越来越大。
  他一时之间微妙地陷入耳鸣状态,连同表情都凝固住了,表层有些干燥的唇瓣无意识地嗫嚅着:
  “胎……记?”
  记忆犹如卡顿发黄的旧胶片,在脑海之中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没有。
  他操纵着川江熏的身体费尽心思地越过红灯区内嘈杂的人群,通往了店铺二楼的办公室,推开了那扇门,见到了一具疑似死于CA-4800的尸体。
  那是一个年龄约在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布料细滑的高档西装外套,腕间戴着百达翡丽,外部体征符合心脏骤停的死法。
  但是――
  那具尸体的脸上,没有胎记、也没有烧伤。
  没有。
  那是一张肤色统一,连同老年斑都没有的脸!!
  他的目光呆滞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瞳孔在眼眶中惊骇地颤动。
  实验品01号、“第一个被喂了药的小白鼠”。
  当时在研究所偷听那些研究员的谈话时,这些人如此称呼第一个服下CA-4800的樱井宪吾。
  实验品02号小田切慧,被组织安插进警视厅的卧底喂下了CA-4800,死在了审讯室。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那些研究员们闭口不谈死在小田切慧之前的山下井。他们既没有对山下井标注任何与“实验体”有关的称呼,也没有记载任何山下井服用CA-4800的相关记录。
  他们当然不该有山下井服用药品的记录――当然不该有!!
  因为那天他透过川江熏的眼睛在红灯区见到的尸体――根本就不是山下井!
  “山下井根本就没死。”他无意识地呢喃。
  大脑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