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行阔初醒来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天光透过窗棂照在许久未见光的眼瞳上，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回到了无法变化人身的幼体期。
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皮，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无法化形。
不光如此，他此刻也感知不到灵府的存在，一身修为都作了空。
裘行阔动了动爪子，轻轻起身，又注意到自己如今的体形。
正是与幼体期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在妖界，妖修天生拥有妖体和人身两种形态，刚出生的幼崽时常会不自觉地在两种形态间无缝切换。
但裘行阔却有点例外，他降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变化过人身，一直是狼崽。
还是个尤为孱弱的狼崽。
作为统御妖中走兽的一族，天狼向来强大，即便是幼崽，也论不上孱弱。
裘行阔的父母兄姐集结了妖界诸多医修，才将他从随时濒亡的状态救回来。
饶是如此，很多妖修也担心他不够强大，继承不了天狼一族的枪法。
天狼一族掌执着妖界三府之一的骋光府，族中妖修皆擅长枪。他们的枪术凛凛浩荡，护持万妖。
裘行阔的确没有像兄姐一样以枪术踏入修途。
他被鳞金府的玄龟上君收入门下，以世间万法入道。
师尊有言：法之一道，在于天地万物之间，比起寻常修士，他要体察万物之幽微。
于是他流连妖城市井，游历妖界山水，广博修习各类典籍，以不足百岁之龄结成元婴，修到了大圆满境界。
骋光府行阔公子以卓越天资扬名妖界，但他的修为却从此停滞，再不得寸进。
师尊又言：尘世万物，入目难入心，比起寻常修士，他需经历更多的曲折劫难。
于是他接过师尊递来的高阶传送符，随机传送到了人界的某一处。
将将落地，便有一道白光袭来，他失去了意识。
裘行阔盯着自己的爪，想了起来，如今他已来到人界。
他视线扫过身下的毛毯与高榻，又看向周围的房间布置，风格迥异于妖界。
不难猜想，他大概是被人族当作什么落难的寻常狼崽，救了回来。
师尊说过，法修既然以堪破天道万法为道，自然也要经历天道降下的重重劫难。
裘行阔记得很清楚，说完这话，师尊沉默了很久，又补充一句：天道之离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裘行阔没有接话。私下里，兄姐跟他谈及过师尊的一些过往之事。
师尊身为鳞金府的上君，曾经毫无征兆消失了百年。
这百年，据父君说，师尊被天道降了劫难，成了沧海中朝生暮死的蜉蝣。
玄龟一族寿数绵长，他以无知无觉的蜉蝣之身堪破生死，才重回己身。
如今裘行阔不过失去修为，被人族当作狼崽，比起师尊的经历，这不过是小事。
……
福贵醒了。
闻知一道灵力收回异狼，也不管乾坤袋里面的异味，便往城中赶。
路上，她一直在想要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福贵。
踏入院门前，闻知先绕去厨房煮了白粥。
再进屋时，她便见到福贵端坐在榻上。
听见动静，福贵转过头。
白犬的两爪规规矩矩放在身前。微风自窗外来，白毛轻轻拂动。日光映下，看向闻知的眼瞳淡淡，似乎泛着金光。
闻知怔了一瞬，遂即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将融了异狼丹的白粥放在福贵面前的矮几上，然后在高榻的另一侧闭目打坐。
见到身形高挑，面容年轻的女郎走进来，裘行阔想：这就是救他的人族。
修为尽失，无法化形，如今他已经确认自己就在劫难之中。
他不知道这劫究竟为何，又要如何堪破。这很正常，毕竟若他知道，就不会有这一劫。
但他还是要努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争取早日渡过。
比如说现在，这个人族既把他当作狼崽救了回来，他便要知恩图报。
不能作出不符合狼崽身份的行为，以免惊吓到对方。
于是他端坐未动，静等人族靠近。
人族在案几上摆了一碗腾着热气的白粥。
裘行阔想：这是要喂食。
于是他微微倾身，努力舔食着白粥。
他本以为这就是碗寻常白粥，没想到粥一入体，便生出一丝灵气。
体内灵府也出现了一瞬，引入灵气后又消失不见。
他一愣，抬头看向对面，只见那人族端坐榻上，正是修士打坐调息的姿势。
他心生一丝惊讶。
不是因为灵府的情况。劫难之故，如何都不惊奇。
而是因为救他的人族不是凡人，是修士。
妖界关闭通道已有千年，他不太知晓人修如今是什么情况，对非人的妖族是否抱有成见。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保持狼崽的姿态，再行观察。
一旁打坐的闻知神识通抵木雀，也正暗中观察福贵。
她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端了碗粥来，就见白犬先是规矩坐着，又是乖巧食粥。
如果不是她已经知道这幼犬的皮囊下是一青年妖修，恐怕就要被这副模样骗过去了，真以为是个寻常小白犬。
闻知心中掂量：这般行为，不是福贵深不可测，便是确实无害。
闻知正想着，院门处就传来吱呀一声响。
是唐逐意和雷棠遛狗而归。
唐逐意看似极冷淡一人，实际根本招架不住小孩缠闹。她与雷棠的关系突飞猛进，已经是可以一道遛狗的关系了。
闻知睁眼，就见雷棠笑闹着将大黄牵进屋，唐逐意紧随其后。
她敏锐地注意到，大黄一进屋，原本蹦跳活泼的劲头就止住了，两眼不住地往榻上瞧。
福贵还在食粥。
闻知想：不愧是犬妖，还能震慑凡犬。
雷棠也注意到了，惊喜道：“呀，福贵儿醒啦？！”
雷棠喜欢在“福贵”后面加个“儿”，觉得这样相当亲切。
裘行阔抬头望向新来两人，听到“福贵儿”，以为是个人名，指向在场一人。
他目光转了一圈，想：苍青衣的女郎是修士，不知道这一大一小是否也是。
雷棠凑近了瞧：“它长得可真快，前几天还那么一点儿。”
闻知：“喂了异狼兽丹，大概有些效果。”
雷棠：“异狼？怪不得我觉得……它与大黄长得不像，有点儿像狼？”
唐逐意闻言生了好奇：“寻常凡犬可以吃异狼兽丹，还能改变模样？”
闻知起初喂兽丹，本就是乌龙，但她记得师父经常给他养的大鹅喂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于是随便说道：“大概可以。”
然后她掂量着雷棠的后半句，觉着自己可能轻率了。
她转头，认真打量福贵，想：福贵也有可能不是犬妖，是狼妖。
狼与狗，本就相似。
何况福贵的模样不大，更是容易混淆。
裘行阔将粥吃尽，又是安静端坐。
脸颊边的白毛粘了湿，他略有不适，但他此刻不便清理，也无暇在意。
听着三人对话，他才渐渐反应过来。
“福贵儿”，指的不是在场任何一人，就是他。
他也不是被人当落难狼崽捡回来的。
而是狗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