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贵的、来自第五层的长官从第七层的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他面沉如水，步履极快，风声带动着身后的披风都猎猎作响,如旗帜一般鲜明翻飞着。
被堵在门口，迫不及待想要进入卫生间的食客们,一眼望见他深绿色制服,意识到这是一名第五层的长官时，都微微呆住了。
他们可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景下碰到过这样的“上等人”。
一时都忘却自己是要来干嘛的了。
而那名长官被呆怔怔地盯着,更是脸色难看了一些。他傲慢地瞥了那些第七层人一眼,警告道,“不许说在这里看到了我。”
那群人：“……哦哦。”
难道是有什么他们不能得知的秘辛？
可是什么样的秘辛要在厕所里谈？
接着，这群人又用敬畏的目光送着长官远去。
而小萧,则是连忙也跟进盥洗室里。正好看见元欲雪在镜子面前洗手。水珠从他的指尖落下，砸在雪白的壁池当中。
小萧恍惚着看了元欲雪的手指一眼——意识到那的确是一双生的很漂亮的手，手背很清瘦，骨节修长而分明。那些水珠滚落，都似将他的皮肤洗涤得更白如玉石一般。一点也不像是第七层人会拥有的手。
或者再准确一些,不像“人类”会拥有的手。
只是这时候的小萧，还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些异样,只是略纠结地回过神道,“那个,他是不是和你说……那件事啊？”
小萧也不清楚,自己问起这个话题是不是合适。
元欲雪动作略一停顿，他想到最后那名长官给他的古怪承诺,仍然有些不解。只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说,“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解释了一些元欲雪先前没注意到的问题。
小萧听着元欲雪的语气,还以为事情进展不太顺利,也没继续追问，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
那名长官为元欲雪许下的承诺没先来。倒是那名长官的政敌——也可以说是老对头，先到来了。
当然，元欲雪是不知道这点的。
其他人也并不清楚内情。
“G223号。”坐在高位上的那名大人，神色带着莫名的兴味，特意点了一下这个编号。
“将他带过来，再挑选其他一百人，来执行任务。”
这还是第一次，从上面过来的长官们，会特意“指名”一个编号。
要知道，他们先前要下指令的话，可是无所谓应征的人是谁的，只要人数足够就可以。谁叫这些第七层人在他们的眼中，大概都是一样的孱弱可欺，有什么可挑拣的。
难道在挑选一群羊去吃草的时候，会注意哪一匹更壮，哪一匹更瘦吗？
而领事者，也不知道这种“特殊”非但不是优待，还是某种噩耗前兆。
第五层的大人们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当然不会清楚那些第五层人，还是作为第五层执牛耳者的两位长官之间的积怨已久的隐秘消息。听到对方点名让元欲雪过来执行任务，还觉得十分荣幸。
大概就是一种“既然第五层的某一位长官如此欣赏元欲雪，那其他的第五层长官也会欣赏元欲雪”的心思。
何况元欲雪也的确很出色，从他没能进入第六层有那么多人为他惋惜就能看出来了——这个背景下的第七层人可不会多心思纯良性格淳朴，能让他们都担忧胜过嫉妒，可是很少数的情况。
于是领头的人很快便通知到元欲雪，有特殊的新任务。神色还带着些微的讨好。
“是一位大人特意吩咐下来的。”他说。
很显然，他们都觉得这次任务做完，元欲雪的功绩大概就足够向上升迁了，当然要趁机讨好一下。
而和元欲雪同舱室的两人，也被选上了。
小萧是自告奋勇的要去——看在他好像和元欲雪关系不错，能力也不弱的份上，当然被选中了。
阿炎则是因为能力相当出众被看中的。某些危险性极高（当然积分也多）的任务里总能看见他的身影。据说他是因为犯了事，被从高层赶下来的……哪怕是昔日辉煌，也很能说明他的确很有能力了。
所以虽然阿炎脾气差，又是没什么人缘的独行侠，这样重要的任务，领事还是选择了他这样能力比较突出的人去执行。
这一群代表着目前第七层人中顶尖能力的人，被带到了那名长官的面前。
和先前那名长官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鄙夷神色不同。他看向他们的目光，甚至算得上十分客气，那双眼微微弯起，像是狐狸眼一样，带着些微的笑意。
视线从这群年轻力壮的第七层人身上扫过，又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元欲雪的身上。
他很细致地打量过……这个编号是G233的少年人。
听到某个敌对方一改狗脾性，“纡尊降贵”地去帮助一个第七层人；又听说被他关注的那个人，是个样貌很清俊的年轻人的时候，他的确想歪了一瞬间，觉得这可能是对头看中的底层情人，才会花费心思将他调上来。
这会倒是得承认，他大概是想岔了。
因为眼前人虽说长相倒是还行，但又好像没到能令人色令智昏的程度，他们的身份，要掠夺美色再容易不过了。
难道是能力真的很出色？
他听到报上来的G233只用最基础武器，击杀了三只虫族的功绩。都以为那是夸大其词的说法。
或是他的死敌掩去了其他人的功劳，只放在一个人身上，自然能让他升迁成功。
可要是真的能力很出色，就更不能让他出头，作为敌人的左膀右臂了。
长官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他微一颔首，让身边的人将任务布置下去。
他的副官上前，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厉：
“星舰即将穿梭进入I1007星域，预测探索将和成年期腹蚁虫群相碰撞。为了保护C7区域的驱动器中不被绞入腹蚁虫的卵和分泌物而停止运行或损坏，将派遣你们在13:00至15:00这段时间，进行守卫，绞杀接近的虫族。”
腹蚁虫是虫族中很特殊的一类分支，常规情况下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它们有某一特异的种族习性，就是喜欢产卵在能量溢出的地方，然后用分泌物将它封存起来。
比如说路过星舰的驱动器里。
它们甚至还能借助星舰的航行线路，将虫卵传播到更远处的星域——堪称星际时代的特色传播路径和殖民方式。
听到新任务的第七层人，脸却是白了。
就算腹蚁虫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如果他们要阻止它产卵繁殖的话，那就是主动敌对了。
腹蚁虫也是吃肉的。
人类和它们所品尝的肉类食物，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任务的危险性非常之大，面对腹蚁虫群，要坚守两个小时，不让它们产卵，还不被敲骨吸髓地啃食干净？
要知道他们之前接过的最艰难的任务，也只不过是外出修理推进器。只是在任务的过程当中，顺便碰到了几只巨齿虫而已！
和真正的、和虫族对战，是两个概念。
以至于连第七层的领头者，笑容都微微僵硬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位高了他两个等级的长官：“……是不是弄错了？”
“大人，”他哭丧着脸说，“我们是第七层人啊，而且、而且和虫族战斗这种事，好像不属于我们的任务范围吧？”
他们没有威力巨大的武器，也从没有受过相对应的训练。
副官还没开口，那名长官倒是弯着那双狐狸般的眼睛，仿佛很讲道理地说道：“那是之前——现在不是很厉害吗？我可是听说，你们出了一个能独身杀死三只巨齿虫的人，想来应付一下腹蚁虫群，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星舰上的人口在减少，高层的那些大人，都有训练第七层的人作为卫兵的意愿，我就当作先帮大人们开扩实验一下好了。”他的语气如此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比最毒的蝮蛇还要狠毒。
这些话简直就是将元欲雪架在火上烤。
哪怕是小萧这种只想着过本，没把心思放在阴谋诡计上的玩家，都能直接听出这其中的恶意。
元欲雪当然也清楚，对方的尖锐敌意，针对的是自己。
甚至很有可能，这出任务就是因为自己而诞生的。
说其他人受了他的牵连，也没什么错误的地方。
但他神色仍然很平静无波，垂拢的细密睫羽遮住了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眸，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这种不受影响的冷静，在这种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冽无情起来。
而那名长官的视线，落到那张冷静的过分的脸上，又落在了元欲雪藏在灰色的长袖下，舒展的、修长的指尖上。确认他的状态是真的很轻松，而非作伪的镇定自若。
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真有趣，是因为笃定自己能在这场任务中活下来吗？
可是躲过了今天，总是躲不过下一场劫难。
这次的领头者，还算是对自己带过来的人比较负责的那种。他这会却冷静不下来了，毕竟这是他手下最优秀的一批人，要是都折在这里还了得？
只能哀求地问道：“大、大人，可是他们实在没有那样的能力，我怕他们蠢笨，耽误了任务，要是驱动器因此受损，就算他们都以死谢罪也划不来。还是再考虑一下，或许可以换一个轻松一点的任务……”
他讨价还价的姿态，让副官的眉头高高扬起，正要怒斥他，又被他的长官按下去了。
这位大人以浑不在意的语气，微笑着答道：“你放心，如果损失的人数太多，无力看管驱动器安全的话，我会重新安排人候补的。”
他避重就轻，好像在回答领事的疑问，却是杀机尽显的堵死了对方的借口。
他要这群第七层人，血战到底。
驱动器当然不会损坏，因为这群人死光了的话，他会安排上合适的人顶上。
——至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换上，进行这种无意义的、资源浪费的行为？
也很简单。
他就是想让他们死。
这其中不加遮掩的阴狠，让下面领命的第七层人躁动了起来。发出难以压制的喧哗声。
脾气本来就不好的阿炎，好像连那头红发都在愤怒激发下微竖起来，显得更加的鲜艳刺眼。他脸上的神色阴鸷，盯着台上的长官，骂了两句很脏的脏话。随后微微走上前，脸上的伤痕在那瞬间显得更加狰狞凶恶起来。拳头已经攥紧了，隐约能看见手臂上冒出的青筋，显示出了那只手臂可能蕴含着多么悍然的力量，在他一步步往前，紧盯着那名长官，准备动手的时候——
他背后传来元欲雪的声音，音色冷冽，好似夏日里一场解闷的雨水，让阿炎冷静过来，猛地止住了步伐。
“长官，我有一个问题。”元欲雪来了这几天，差不多摸索明白了这座星舰的科技水平。虽然比他认知到的科技水平稍弱，但大体结构相同，所以……
“星舰上应该配置了防止腹蚁虫入侵产卵的自主防御系统，为什么需要耗费人力去执行守卫任务？”
任何一艘被允许航行的星舰，都应该有这种基础设施才对。
像规模大到这种程度的星舰，就更应该如此了。
这个问题其实在他们被派出去修复推进器的时候，元欲雪就该提出了。
以这种接近原始的方法去维修，当然不比直接启动星舰的防御系统速度更快，效率也更高。
只是元欲雪刚刚抵达副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第一阶段的任务，没有询问的时间。
后面来到星舰外部，也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但现在，却俨然是个摆在眼前的机会。
长官觉得元欲雪很有趣。
第七层人，大多是不清楚星舰上的应有配备和设备体系的。
不过元欲雪清楚，他也没有太惊讶，只以为这是他的那位敌人告诉元欲雪的。
这时候饶有兴致地打击他，“小朋友，你会不会想的太天真了一些，你知道星舰目前在星际中航行多久了吗？”
元欲雪当然不清楚，好在对方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371年。”
“三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系统老化，设备损耗。这种珍贵的战斗储备，当然要放在关键时刻使用，你凭什么以为，星舰要为了不牺牲几百人，就动用它？”
长官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淡定，因为他很清楚，这“几百人”里，甚至包括了他自己。
星舰上的这些武器的地位，可比大多数人来的尊贵多了。
考虑到主防御系统的使用年限与损耗，元欲雪其实想过这个关于长期没有基地停留补给、而导致系统不能轻易使用的问题。
他只是用更加平静的语气询问道，“那分支的储备防御系统呢？这个可以随时更换，不就是为了这种情况吗？”
男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资料中说的，元欲雪是最近才登入星舰，既然这样，不清楚也显得很正常了。
“早就坏了。”他嗤笑着说，眼睛微微弯起，更显出一股狐狸一般的狡诈，极具嘲讽意味地道，“十几年前，A1区域的最后一个还能运行使用的储备防御系统也坏了。”
最早坏掉的那个，更是不知道落灰几年了。
元欲雪：“……”
他不知道是不是被长官嘲讽住了一样，居然略微迟疑了一下。
脸上露出有些不解的神色来。
元欲雪的确有一些的……不解。
“不能修吗？”不懂得人类委婉情绪的元欲雪，很直白地问道。
于是长官再次被他这和小孩子似的天真语气，给逗笑了一般。
——当然，是又气又笑。
明明长着一张很精明的脸，怎么问出来的，都是……这种问题。
“修理？”长官继续嘲讽，“如果能修的话，小朋友，会等到你来问吗？”
“这艘星舰航行了三百七十一年，最初进入星舰的那批人已经死光了。就算当初带上的技术人员——尤其是负责维修防御系统的那一批再多、再能活，这会也已经连骨灰都不剩了。”
更糟糕的是，鉴于这群人都是恪守规则的老派人物，只愿意将技术交给自己的直系血亲，他们的学徒没能学到多少精髓。而等这些学徒也死后，所有的维修技术更是彻底断代了。
现在星舰上的维修人员，只会最基础的修理操作而已。技能的巅峰就是配备一些修复剂，不要指望他们去做维修储备防御系统这种大工程了。
等再过几十年，这种断代情况会更严重。
元欲雪：“……”
长官继续孜孜不倦地嘲讽，“所以怎么修？你来修吗？”
元欲雪：“……我来修。”
“如果没有更多愚蠢的问题的话，我建议你们现在就能——”
长官微微怔了一下，狐疑地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元欲雪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
他虽然不是专门的修理机器人，但是元欲雪的资料库当中，的确存储着全套的防御系统解构资料和维修方法。
必要时刻，他也会负责维修星舰上的损毁系统。只是因为他完成任务效率更高，实验室通常会安排他外出执行任务，而非将时间消耗在这种随时可以由另一个机器人替代的工作上。
这个世界好像没有智能机器人的存在。
要不然他们就会知道，元欲雪所熟悉的世界观，是维修任务通常交给机器人——人类负责创造与开源。
他才这样的不解，这艘星舰上的人碰见的困境，
总之，元欲雪虽然没真正上手过，但……可以学。
而且很可能学的会。
那名长官看样子，都像要被元欲雪的“大话”砸晕了，嘲讽神色僵在原地，看上去还有些呆滞。
他微微蹙眉，这会，倒不像之前那样轻松，眉眼总是弯得像个狐狸那样，满是笑意了。而是很重视，很谨慎地打量了元欲雪一下，问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欲雪：“很清楚。”
元欲雪脸上的表情，也过于镇静了，简直好像不清楚自己刚才说出了怎样令人惊骇的话。而“维修储备防御系统”这个话题对他而言，似乎也再平常不过，只是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一般。
那名长官又静了一会。
哪怕元欲雪的实力再强劲，哪怕他能杀掉数量众多的虫族，只要不是自己这一方的人，为了避免敌方的势力增强，长官只会更加迫不及待地寻找方法干掉他。
但如果他的能力，是技术这一方面的，还是无人可以替代的维修系统方面的技术，如果杀掉了他，则是整个星舰的损失。
那概念就不一样了。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轻易原谅做出了这种损害群体利益的自己。
所以他的心中，哪怕怀疑、犹豫，甚至是嘲讽情绪占了上风，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不可能放过这一丝希冀，看着元欲雪死在没有意义的消耗里。
他没有选择，只能做一个可能被愚弄的“蠢货”。
“如果你想要以这样的方式，逃脱任务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长官的语气十分冰冷，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好似含着一股锋利光芒，“离下午一点还有很长的时间，我现在就会带你去往储备防御系统所在的区域。如果能修得好的话，那任务就不用再执行了，我会为先前的失礼，对你赔罪。但如果没修好的话——那今天的任务，你也不用去了。”
他的神色，透出一丝无情的森冷意味，“我会用最恶毒的刑罚处置你，让你后悔，拿这个借口来撒谎。所以你最好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在试图愚弄我。”
虽然是预设的场景，但他那森然的语气，简直好像元欲雪已经这么做了一样。
面对这种威胁，元欲雪的神色倒还是很平静。
在意识到长官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佛在等待自己的回应一般，才想了想，很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