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平时管理很松,到真有事时也不好推辞。采访提纲是现成的,严子书花了很短时间扫了遍基本资料,便带着一个身兼摄影职责的小美工出门了。
  严子书开他自己的车,小美工坐稳了问:“严哥,你们采访多久?我拍完了要先走吗?”
  严子书边倒车边道:“估计很快就好,到时你等会儿,那画廊有点偏,我把你捎回来。”
  倒也不是他们工作糊弄,这类软文,没什么真的好挖掘的,等于采访对象花钱买个高级广告,宣传一下自己,到了咔咔拍个照,过一遍双方早就对好的稿子,就算完成了。
  说白了不过是去见个客户。
  那个新锐画家在租借办展的画廊接待了他们。
  对方看着面嫩,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名气也不大,但是架子已经有点摆了起来。
  严子书对业界这套潜台词心知肚明,有时候所谓“新锐某某”,意思就是“我想火但是还没炒作起来”。艺术圈离不开炒,想以前他在英瀚供职的时候,光看到拍卖会上炒天价拍品,哪次不搞几个大阵仗。这小画家才哪到哪,得了两个不知名头的奖,就飘起来了。
  结束工作以后,两人走出画廊,严子书依约把小美工带回市中心。
  加上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超过下班的点了。他答应傅金池的“尽量早回”反正做不到了,严子书索性送佛送到西:“你家住哪个区?用不用送你一程?”
  小美工说:“要不先说你去哪?顺路的话,找个折中点把我放下就行。”
  严子书报了个酒吧的名字和位置,她瞪大了眼:“严哥你还泡吧呢?”
  “怎么,觉得我很老了吗?”严子书笑起来,“跟你们有代沟是不是?”
  “不是不是,那不至于。就是我们都觉得你太‘正经’了,没想到也会这么时髦诶。”小美工觉得自己越描越黑,“不是,我意思是,你年轻得很!”
  夏天天气炎热,看她背着那么大个相机包,严子书心生同情,开车多送了一段路。
  在酒吧外的步行街找了个车位,他推开玻璃门,头顶酒吧招牌印着“blackmn”。
  两小时前,傅金池给他发消息,就发了这么个名字。
  简短的消息风格表明两个意思:
  一,来这儿。二,你晚了。
  这家黑月酒吧规模不算小,在点评软件上,也比较受年轻人欢迎。
  傅金池是这间酒吧老板的合伙人,占有一半的股份。
  至于缘由,说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在几年前,黑月酒吧的老板还是个想要创业的青年,为了开酒吧,经常跑到港城取经,意外认识了傅金池,舌灿莲花从他手里拉到一笔投资而已。
  对傅金池来说,他投资过的项目海了去,这根本是一件心血来潮做出的小事。
  也就是在兰桂坊某个角落遇到了,聊上了,撒点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钱。
  只不过严子书以为,重点是,在傅金池的社交圈里,还能有这样可以归类为“正常普通人”的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熊猫一样的珍惜存在。
  酒吧虽然不是清吧,但这会儿时间比较早,人不多,不太吵闹。严子书往里走,吧台那儿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旁边有个皮裙闪亮的卖酒小姐,正在努力地向他搭讪。
  要论招蜂引蝶,其实严子书一直觉得,傅金池比他受欢迎好几个级别。
  不管是因为钞能力,还是因为所谓“坏男人”的神秘感。
  说不好是哪个因素更晃眼,但是算了,现实总是俗套的。
  傅金池摆了摆手,看起来彻底拒绝了,卖酒小姐不再纠缠,转身去物色下一个客户。
  严子书随口跟调酒师点了杯金汤力,酒好了放在台面上,推到傅金池面前去。
  傅金池冷冷淡淡地斜了他一眼,不作理会。
  严子书不气馁地凑过去:“这位先生一个人?”
  傅金池似笑非笑:“在家里空虚寂寞,可不就一个人。”
  严子书摸上他的耳垂:“你这样的,还会没人陪么?”
  傅金池冷哼:“我哪知道?大概我没工作重要吧。”
  严子书险些笑出来:“那我怎么样?”
  他得寸进尺地搭上傅金池的肩,自荐:“能不能考虑让我陪你一晚?”
  傅金池睨了他半天,手早就摸到他后腰,慢慢加力,往自己怀里带:“你还凑合。”
  “呦呵,能不能回家浪漫?”酒吧的真正老板过来巡场,对他俩你侬我侬司空见惯了已经,拉长腔调向傅金池道,“我这正经场子,您这要给我砸了呢?”
  傅金池不以为意,严子书站直了,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老板也不过开个玩笑:“行,你们聊着,我去后头看他们搬酒。”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用,你找地儿坐。”
  “哎,给个面子,喝了吧。”老板走开了,严子书又把玻璃杯往傅金池那儿送了送,胳膊碰碰他,“我这一个月才忙几天,这不是临时有事,又送了个同事,怎么就这么大的气性?”
  傅金池总算赏脸,把酒端起来,凑到唇边,呷了一口。
  严子书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跟调酒师说:“再帮我拿杯冰水。”
  上周威廉为了博关心,不知从哪学来的,蜷着条后腿装瘸,严子书还以为真的呢,结果一摸它,尾巴摇得跟朵花似的,摇完了才又想起来,重新开始装可怜,还蜷成了另一条后腿。
  刚刚严子书一时幻视,都不知道这两个谁像谁。
  傅金池把杯子往台面上一搁:“给他拿奶,加蜂蜜,不加冰。”
  奶就奶吧,一样喝。
  这酒吧有傅金池的一半,但他在管理上毫不插手,最多只查看一下营收状况,一切具体经营任由酒吧老板自行定夺。所以他们俩时不时过来坐坐,都是以客人身份。
  严子书因为要开车,只点了个果盘,吃了几块,两人便回了家。
  傅金池从酒吧拐了个人回来,如愿以偿共度良宵。
  第二天不用再去公司,严子书伏在床上睡懒觉,被子没有盖好,脊背露在外面。
  傅金池俯身,在他后颈上亲了一下,掖好被角,把他严实地包裹起来。
  这一期的月刊出完,严子书的时间又自由了,只消按时完成选题即可。
  后来那个新锐画家按照名片打他的电话,又跟他磨叽过好几回,一会儿挑这个毛病,一会儿挑那个毛病,有时候跟文章无关的东西,都要拉扯半天,甚至打听他们一个月挣多少钱。
  后来严子书总算把那小画家的软文交差,应付完这个难缠客户,其他事都觉得很轻松了。
  他跟傅金池仍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该写文章写文章,该看电影看电影。买吃的东西可以贵一点,去精品超市挑最好的,但是为了省油费,两人趁着晚上暑气消散,慢慢散步过去。
  这样的时光,就像他期待过的一样平庸而温和。
  *
  不知不觉到了下个出刊日,又是全员在办公室坐班,一边聊天一边干活的场景。
  严子书没想到,小美工还记得他说的blackmn这个名字,并且大家对于他会去泡吧这件事,都感到异常新奇——这甚至让他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已跨入中老年行列。
  不过看起来,似乎还是他部门的同事们做派太老。
  没过两天,公司工作大群要员工推荐地方搞团建,可以年轻活泼一点儿,小美工顺势就报了黑月酒吧,大概听起来比较酷。编辑部凑热闹,说要去长见识,集体投票选它。
  严子书不会主动宣传,但他自己也淡定地投了一票。
  投票结果出来,最后真的定在黑月。
  黑月酒吧的场地比较大,包下来还是合适的。这些流程由公司行政和酒吧方面对接,严子书并没掺和进去。反而傅金池对此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比严子书还显得期待不已。
  不,严子书根本不期待,他哭笑不得,哪会不知道傅金池在想什么?
  不就是傅金池对于他在外面接触的人,恨不得全都调查个一清二楚,只是怕他生气,平时按捺着不敢这么干。好容易逮个机会,可不得正大光明地把他同事们肉眼扫描一遍。
  严子书由着他去了。
  公司团建定在周五晚上,以便大家玩嗨了,次日不用早起。
  严子书倒没想那么嗨,他就随便端了杯饮料,躲到最角落的卡座玩手机。
  结果编辑部的人,光嘴上喊得热闹,小美工看见他,没多会儿就跟着蹿来了,其他人也一个挨一个坐过来,纷纷没出息地表现出“头一回进酒吧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德行。
  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低头现搜“有什么适合聚会时玩的小游戏”。
  跟这个角落的刘姥姥们形成鲜明对比,有些人就自带夜场王的风范。尤其数市场部那群人最会玩,他们提前就撺掇行政请了dj,有的已经跳到舞池里,跟着音乐张牙舞爪。
  五彩交错的镭射灯光里,严子书抬头环视一周,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这天上班前他跟傅金池说好了,公司团建不带家属,他也不会破例。傅金池要是想仗着半个老板的身份,非要来酒吧瞧一瞧,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不能让严子书下不来台。
  其实就算不约法三章,他相信傅金池这个谱还是有的。
  可真到了这会儿,没见到人,严子书又操上心了。
  他甚至怀疑,傅金池不会在后台查看监控吧。
  正想给对方发个消息,坐对面的小美工忽然语气神秘招呼大家:“你们看,你们看,吧台最右边,‘王看天’是不是又勾搭上新的老公了?”
  “哪个?哦,但你这用词不准吧,明显不是还没勾搭上吗?”
  “好像也是……看着还不熟。人家根本对他没戏嘛,霍,帅哥好样的!保持冷酷!”
  “你们倒是低调点儿,偷偷地看,别一块扭头啊,太明显了。”
  一句话把一圈好奇的脑袋拉了回来,纷纷发挥演技,若无其事地往吧台瞅去。
  严子书也侧头瞥了一眼,却见王子洋缠着献殷勤的,不是傅金池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