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子书印象中,傅金池是宜喜宜嗔、老奸巨猾、诡秘莫测、睚眦必报……总之,你可以用很多好的和坏的词形容他,唯独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词可以是“死缠烂打”。
  或许再加一个,还可以是“死乞白赖”。
  叫严子书觉得十分玄幻。
  偏偏傅金池本人还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好像就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
  “如果是因为我那天随便冲你发火,我可以道歉,其实我没打算再也不见你,一时气话。”严子书从床头柜摸到眼镜,戴上,有点头疼地说,“但麻烦你不要再用这么……的方式,大半夜摸到我的房间。是个人都会被吓出心脏问题,好吗?”
  严子书把小夜灯调亮了一度,点亮了傅金池冷白的面庞。
  阴影浓重,这时才发现,他也显出白天难得见到的憔悴。
  傅金池说“抱歉”,然后他垂下眼,又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
  对于自己的神神叨叨,傅金池又何尝真的无法察觉。
  他也许从根子里就不正,但以前至少还会善于伪装。
  这半年来,傅金池是真的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和疲惫。
  每一天都有许多事消耗他的精神,其中严子书这件尤甚。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等着反扑他,而傅金池只想让所有人一起完蛋。他来回奔波,下属都看得累,难道自己不知道累吗?
  疲惫会慢慢腐蚀掉一个人全部的光鲜外壳,直到露出内里的锈迹斑斑,艰难地吱呀运转。
  傅金池就像沙漠中的旅人,负重行走,在干渴之中垂危,可他又没法停下脚步。
  乍然遇到绿洲活水,真的有人会姿态很好看吗?
  会有人还能优雅地、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试探看看是不是海市蜃楼吗?
  没有吧。
  有很多个在搜救船上度过的夜晚,也有些在海滩上漫无目的游逛的夜晚,傅金池顶着冷风,在潮水翻滚的海腥味里打开手机相册,看看严子书的照片,想算了吧,可能就这样了。
  手机屏幕在黑夜里莹莹地发出光芒,屏幕黑下去,严子书这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
  这时候,傅金池又总觉得很不甘心,而且孤独到没法忍受。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待在温暖静谧的室内,听严子书絮絮叨叨地骂他。
  那之前的一切也都不算什么了,傅金池总算得到了解脱,而且回报超过期待。
  “我客气一下,主要当然是你的问题。”严子书瞥了他一眼,忍住想打人的冲动,又重复了一遍,“至少我只是发火吼了你一句,不会半夜不打招呼跑到你房间装神弄鬼!”
  傅金池几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可是只要你愿意,我任何时候都欢迎你过来。”
  在严子书又要说话之前,傅金池急忙伸手环住他:“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正常。我真的已经……你不知道,我找你快要找疯了。”
  提起这个,他不觉喉咙又涌上些酸涩,“我宁可你随便装神弄鬼。就在半个月前,你要是真的能半夜出现在我房间里,我不知道要有多高兴。找到后来我甚至想,就算你真的不在了,至少,头七是不是能回来一次,至少告诉我,死心吧。至少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傅金池自嘲:“我总幻想你是不是流落到哪个孤岛上,除了我没人会去救你怎么办?”
  严子书哑然,倒没有甩开他,最后说:“那是近海,应该不会流落到什么孤岛上。”
  傅金池“嗯”了一声:“都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他又笑笑:“但你确实还活着。严子书,我真的不会再放过你了。”
  严子书侧过头,傅金池的气息就呼在他耳边,有点热,有点痒,但并不让他觉得危险。
  自重逢之后,像这样,傅金池总是很迫切地要跟严子书有点儿什么接触,就算不能抱着,也要碰一碰他,挨一挨他。就好像他自己说的,似乎为了证明这不是一缕幽魂。
  严子书知道自己也谈不上什么脑筋正常,就算傅金池这样疯魔地追着他不放,他反而好像生出了释然。以前他总会觉得失重,怕不知在什么地方会跌得粉身碎骨。现在不需要了。
  傅金池看起来不会再放弃他了。
  严子书忽然也笑了一下:“傅金池。”
  傅金池应了一声:“怎么了?”
  “对你直呼其名,总觉得不太习惯。”
  “你以后想怎么喊都可以。”
  “上一句呢,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
  “就算你恨我,我也会把你绑在身边。”
  直到你先死,或者我先死。当然,这一句话他没有说。
  “好。”严子书说,“那你有没有发现,我其实不恨你。”
  这次傅金池静默了,但是屏住了呼吸,等严子书接下来的话。
  严子书道:“要真是恨你的话,从一开始也不用担心你的死活了。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可我到现在也不敢承认,我算不算爱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罢,他感到腰上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直到他后背被迫贴在傅金池的胸膛上。
  要早这样,严子书感慨地想,但凡他们两个之前有一个抓得这样紧,又何至于此。
  爱这个字就这么烫嘴?
  更准确地说是羞于启齿吧。他们的关系从床上开始而不是床下,心无旁骛地享受过感官的欢愉。但是感情的欢愉,好像就怕谁先提谁就输得一败涂地,只能任人宰割。
  可原本对他来说,通往傅金池心里的路像布满瘴气并险隘重重的沼泽。现在瘴气忽然消退大半,你看到沼泽女巫也不过是个普通老太太,至少你不再害怕,甚至想要跟她打个招呼。
  严子书似乎也有些迟疑,想着该怎么组织语言:“当然,确实我自己有很多问题,以前我有很多话都藏着掖着不愿直说。现在既然开口了,那索性就说清楚。因为你太独了,独到我没办法想象谁能跟你谈感情。我没有自信,我觉得我也不行。”
  “这么说不是想抱怨,从最开始你就是这样,总是搞得神神秘秘、高深莫测的,我知道你很有魅力。我也愿意被你吸引。但我其实也知道,像你这种性格,要是我跟别人一样,随随便便就上钩,表现得对你死心塌地,你恐怕很快就没兴趣了,只会觉得很庸俗。”
  “所以我很少主动去找你,不找你就不用担心被你拒绝。但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可能其实是挺得意的,这一点以前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时间长了我会觉得,你愿意为我破例,我应该还是跟别人有那么点儿不同的。我甚至想,没准我们俩真的能成一路人。”
  傅金池近在咫尺,严子书在敞开心扉,他却变得思维迟钝,只懂得望着对方侧脸。
  “你不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后来我愿意陪你一起往泥潭里跳都行。可我想要的越多,就越发现,原来你根本不需要我。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从来不知道你去哪了。你就是,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说失踪就失踪,说翻脸就翻脸,这让我觉得很挫败,也很焦虑。”
  “我没有你那么洒脱。”严子书抿了抿嘴唇,“我也会受伤、会害怕的,你懂吗?”
  “我懂,我明白了。”傅金池嘴角扯出了苦笑,都是自己种的苦果。
  “你是懂,还是说说?是那种害怕——我害怕被你小看,害怕被你嘲笑,害怕被你厌倦,这些我都可以自己藏起来,但我发现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了。你对我越好,我越要怕你动不动就若即若离。你是欲擒故纵吗?我怎么知道你达到目的了又会干什么?”
  “后来我发现,不待在你身边,不抱任何指望,生活反而轻松得多。所以我逃避了,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逃避着也会有惯性,我觉得这样平静的生活也还不错。”
  对都惯于隐藏自己的人来说,想开诚布公果然很难,和丢掉自尊剖开自己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严子书已经这样做了。这与其说是给对方的机会,倒不如说是让自己无憾,尽过人事听过天命。至少多年以后回头想起这段感情,还可以告诉自己,当年算是努力地沟通过了。
  至于傅金池什么反应,他不管了。
  一口气讲完,严子书想了想,觉得可以划上句号:“总之之前的事都过去了,傅金池,我真的谈不上恨你。仔细想想,确实是我一直没有表现出可让你以信任的态度,而且也骗过你,这个只能说很抱歉,也没法解释理由,但我当时是想过找其他的办法……”
  “可以了,可以了,这个就不要道歉了。”傅金池忽然捂住了他的嘴,“是我搞砸了。我真的很后悔,你不要再提醒我我是怎么洋洋得意去跟你分手的……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严子书似乎有点惊诧地“哦”了一声。
  “其实懦弱的是我。你前面说的,我都没法反驳。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一个人,结果就总是用伤害别人——伤害你的方法实现。因为有效。”傅金池说,“但我要是真的洒脱,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丢人。要是前面的办法都不再起作用,我只能跪下,求你别离开我了。你要看吗?”
  “留着以后再看吧。”闻言严子书露出个浅淡的笑,“我说这么些话才丢人,也就是趁现在深更半夜,头脑一热的时候才说得出来。到了明天你就不要想听到了,我不会再认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