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严子书落海失踪的头一个月,傅金池几乎整宿整宿地睁着眼。
  说不上是不是失眠,只是一闭上眼,就全是浓郁的血色。鼻腔里好像还能嗅到铺天盖地的铁锈味,让他只要躺上一会儿,就再也忍受不了地爬起来。旁人却都说什么也没闻到。
  偶尔睡着一会儿,傅金池会梦到严子书,但都不是什么会令他高兴的画面。
  他总看见严子书气若游丝地倒在甲板上,有个黑影还在疯狂地扬起匕首。
  自己却绝望地无力阻拦,直到痛不欲生地惊醒,然后跑到卫生间去吐。
  没办法,那天傅金池爬上观景台,甚至眼睁睁看到,刀刃最后一下从血肉之躯抽出来。
  刺激太大了,不管是视觉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到现在没疯才是奇怪。
  从外表上看,傅金池倒再没表现出像出事当天那样寻死觅活的样子。
  但比较熟悉的下属,包括秘书lily在内,都觉得老板离正常人越来越远。
  啊不,还是有一次的,lily亲眼见证,就是刚刚从海上回来那会儿,傅金池失魂落魄的,非要到英瀚集团所在大厦楼顶的小花坛里,差点儿翻遍每一寸花泥。她还得帮着把保洁阿姨和大厦管理挨个叫来问清理过这地儿没有,最后就找出来个莫名其妙的袖扣。
  是谁的,猜都很好猜了,只是lily就奇怪,他俩是在这搞过吗怎么会掉在这?
  后来另一只,是在严子书的遗物里——呸,不能说遗物,不过总要有人去他租的房子里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找到的,之后lily发现傅金池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戴着那对袖扣,一只被磨损光泽,一只还近乎是新的,显得要多不讲究就多不讲究。
  而那个人的所有家当,从衣装鞋帽到书本绿植,也全都挪到了老板自己家里。
  其实傅金池本来是直接去严子书那儿住下了,大有一副要等人回来的样子。后来看着他到处留下的生活痕迹,杯子里水蒸发剩了一半,自己又受不了了,说什么“他就只把这里当个过渡”。
  lily已经习惯了傅金池的出尔反尔,成,老板说搬东西,那就搬。
  东西一共也没有很多,几个箱子就装完了,还是傅金池亲手打包的。
  封好的搬家箱摞在小洋房地板上,他坐在黄昏的光线里,不知在想什么。
  lily不知道,傅金池在想象严子书站在那里,安安静静把东西收拾出来的画面。
  他曾很自信,威逼利诱也好,连哄带骗也好,反正他是有本事把严子书装进自己兜里的。
  傅金池觉得不急,可以先抻着他,毕竟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到哪天傅为山再也翻身无望,等该倒霉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再来想怎么耍爱情手段也不迟。
  但摘到胜利果实的场景,傅金池已提前肖想过。
  到时候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很多种借口,让严子书住到自己家里。严子书这个人,其实还是挺知情识趣的,傅金池想象跟这样的人朝夕相对,有时会隐秘地感觉快乐。
  严子书真正搬来的那天,他可以在旁边轻佻地调侃:“住到我家是不是要付出点什么?”或者换一种:“你以后可别想出去了。”当然,都是**,傅金池能够想出,对方会露出无奈的柔软的神色。然后他可以顺势揽住严子书瘦削的肩膀,把对方拽进怀里抱住……
  但傅金池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可以,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说一句“因为我爱你”。
  他的处事方式是习惯性地否认快乐,用掠|夺的手段掩盖内心真正的渴|望。
  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如今再想象那个画面,只会让他的心脏扎上百千根针,后边儿的没法再往下继续。
  lily不敢打扰他,只道老板最近神经衰弱,便说打开唱片机,随便放个音乐听听。
  按理说傅金池家的音乐,都是他平时自己听过的,没什么问题吧,哪知放了一会儿,还循环到首扯淡的歌。那歌词一会儿唱“多少同林鸟,已成了分飞燕”,一会儿唱“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吓得lily赶紧啪一下冲过去又关了,尬笑两声。
  室内顿时被沉重尴尬的静默笼罩。
  黑暗搅拌成水泥,几近凝固,半晌,傅金池倒没发火,摆摆手叫她可以回家了。
  后来,在船上找到的严子书被绑架时穿的西装衬衫,还有手机,傅金池也拿了回来。
  衣服有不少破损和斑驳,他却不让洗,就原样在那挂着,藏在衣柜里头。
  lily觉得他就很矛盾,又不相信人出事了,又非要留着这个自虐。图啥?
  算了,他是老板,他开工资,他爱怎么样都行。
  至于手机,傅金池想办法破解了严子书手机密码,但里面其实除了工作的内容,其他都乏善可陈,最多相册里给捡来的奶狗拍过很多照片和视频。
  傅金池看了很久想,怎么他手机里有流浪狗的照片都没自己的。
  ——如果给lily知道他连这都要比较,真的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傅金池的手机里其实有严子书的照片,都是趁他睡着时偷拍的。
  他在深夜翻着这些照片,承认自己原来是个不敢面对内心的懦夫。
  吵吵嚷嚷过了一个多月后,傅金池总算看起来更冷静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最开始那阵子,他始终不肯相信,严子书忽然消失了的这件事。明明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就在上船不久,还给他倒过茶水,跟他说过话,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时间拖得越久,找到的希望越渺茫,潜意识不得不接受了,身和心却全都在剧烈抗拒。
  这些不协调的认知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叫嚣着不情不愿。
  到了这时,傅金池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严重失眠。
  但他睡不着,就不可能让别人睡得着,还能高枕无忧的。
  lily暗中认定,老板这是神经病已经病入膏肓,根本变得更魔怔了。
  傅金池这个人,绅士风度全是表面功夫,实则报复心极强,更别提牵扯到严子书出事的人,他肯定要一个一个清算。有时候lily想想这回事,也觉得挺可怕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跟的不是什么心术很正的老板,也知道傅金池的社会关系网特别复杂,智囊团里还一堆因为高智商经济犯罪进去过的人,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其实出来后挺难被社会接纳的,但傅金池好像就特别喜欢重用他们。说这种老板是一心向善吃素的,换你你信?
  但lily只是生活上的秘书,所以这些事她掺和得不多,就谨记一句话,多看,少问。
  比较明面上的,文彪手下不成气候的残党被警方扫黑行动一网打尽,夜总会被查封。包括后来,英瀚集团原总裁傅为山也还是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一审作出了对他不利的判决。
  似乎英瀚那边现在正忙着提请二审,不过看来傅金池也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甚至有天,金凤台那边大堂经理还给lily打电话,说有个学生模样的小年轻上门想见傅金池,站那儿看着还挺可怜的,据说有人举报了他的什么错处给学校,都已经大四了结果闹得马上面临肄业还是怎么样。大堂经理让她转问傅金池,这是不是来求情的,该怎么处理。
  她当时本能地就想:老板跟个学生仔都有仇?呃,但这听着,属于杀鸡焉用宰牛刀啊。
  过一会儿,lily把回话转述给大堂经理:“老板说,让那小孩儿去找他自己男朋友解决。”
  大堂经理满头雾水,但既然得到准信儿,就说行然后挂了电话。
  实则,lily给他传达的是概括总结后的精简版本。要完全还原的话,当时傅金池露出了一个特别古怪的笑,盯了一会儿头顶的水晶灯,才收回目光,眼神让lily都有点不寒而栗。
  “对,我是跟他说过,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找我。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我现在觉得,蠢人害人害己,不值得。让他找自己的男朋友解决去吧。前提是他男朋友能不进监狱。”
  后面大堂经理再次不明就里地传话:“但那小孩儿怎么说,他就是想请老板放过他男朋友?”
  lily心道我真的也不是很懂这些基佬的爱恨情仇。她只是个无情的传话筒啊。
  结果这次傅金池忽然失控:“等下辈子放过吧!他至少还知道能在监狱里找到人!这还不够心慈手软吗?”他咬牙切齿地砸了摆件,红了眼眶,“我呢?我去哪找啊?让他给我滚!”
  lily就知道自己又说多了。
  但也让她发现,老板从来都没真的冷静过。
  这天晚些时候,lily听钟点工说老板差点把整个书房都砸了,还挺吃惊,也不知道怎么就攒这么大的气。其实倒不是因为同一茬事。是傅金池又接到一个跨境电话,保险公司打来的,句句精准踩雷,说要跟他确认叫严子书的承保人是不是身故了,还有确认他是不是受益人本人。
  傅金池翻了半天,对方发来份新回执,发现严子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把受益人和紧急联系人都改成了自己。其实严子书是没安好心,这么干未尝没有有回敬他的意思。但算是成功了。
  总之现在怎么看都是诛心,逼得傅金池眼底满是通红的血丝。
  英瀚集团提起二审上诉那天,傅金池只是听了一耳朵,仍雷打不动地让lily给他买机票。
  lily倒不介意没完没了地订票下去,无非动动手指、打打电话的事,而且花的也不是她的钱,但她就是有点感慨,不知道傅金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对严子书的印象其实挺好的,打过几次交道,感觉对方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平时话不多,但是做事很妥帖,长得也很好看。忽略掉老板偏执狂的性格,他俩看起来还挺般配的。
  可再好的人,遭遇了不幸,人死如灯灭,他就是不在了呀。
  再说,再说老板以前也没见跟人家多黏糊啊?他俩看着就是偶尔在一起玩玩吧,你要说海誓山盟的爱侣,一个走了,另一个也不要活了,那大家都能理解,对吧。可这,连关系都没确定一个,傅金池也不像多深情专一的人,怎么突然还生死不渝上了呢?
  不过这话只能在肚子里想想。
  不管旁人能不能理解,反正现在情况就这样了。
  哪怕傅金池的执念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lily寻思,是不是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他就能死了心接受现实,像正常人一样,学会与悲伤共存,生活还是要往前看。
  但如今照她看来,傅金池分明只肯接受“活要见人”。要真哪天不幸发现严子书遇难的证据,这人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离谱事端呢。
  伤口不能结痂,就会一直溃脓。老板一个月两个月这样,旁人看了也挺难受的,三个月五个月还这样,让lily她们又多点不安,甚至怀疑,傅金池是不是十年八年都不想走出来了。
  但lily左右不了那个未知的结果。她只管做好老板交代的事就是。
  她只是偶尔想想,人是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永远糊涂下去,还是睁开眼清醒地被现实贯穿胸膛,哪条路会显得不那么沉重?都觉得很难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