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职,你说得倒轻巧!”傅为山心里怒潮陡涨,“你怎么有脸说!吃里扒外的东西!”
  严子书缄口不言。他偏了偏头,一个什么重物从他耳边飞过,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是个订书机。傅为山脸色铁青,额上都起了青筋,像要吃人一样瞪着他。
  “我就说呢,早该觉得你们不对劲了!就是一直不想怀疑你罢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你瞎了眼了吗?”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不说啊?不敢?”
  严子书一律不正面回答,只说愿意接受审计组调查。
  傅为山鼻翼翕动,歇斯底里地发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火,最后怒视着他:“滚!!!”
  “抱歉。”严子书浅浅鞠了个躬,转身向外走去。
  背后一阵稀里哗啦,不知傅为山又摔了什么。
  收拾东西的时候,严子书想,傅为山也未必多么重视自己,大概只是更恨傅金池。自己勾结了傅金池,就好像证明傅金池比他更值得投靠,是因为这样,所以格外难以接受?
  不过对严子书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严子书把工位上的东西归置了一下。因为对今天早有预料,这些天他已经收拾过很多次,桌面上没多少东西,整齐得很。走出总裁办大门,秘书处有人在探头探脑。
  刚刚砸东西的动静太大,几乎惊动整个楼层。
  傅为山以前也不是没冲他发过火,但跟今天的暴怒程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怎么了这是?”helen忧心忡忡地要拉他去会议室说话,“是因为投标的事吗?”
  “别去了,就在公区吧。”严子书拒绝,递了张密密麻麻的工作交接表给helen,不想连累她,“我的工作内容和工作进度都在这上面,有事给我打电话。近期没事最好别找我。”
  helen还想再说什么,终究说不出来。她看看手里这东西,明显是早有准备啊。
  helen嗫嚅:“你这是……”
  严子书道了声“保重”,就自己去人力部办停职手续了。
  这是造成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的今日头等大事。
  他在人力总监震惊的目光中经历了一场洗礼,并很快在八卦群里引发了一场新的地震。
  很多人都曾觉得,吃瓜对象打死都不可能吃到看起来最稳重的严总身上。
  得,活久见。
  这特么到底是什么情况?
  出门的时候,严子书想了想,这和原剧情倒也微妙地对上了,果真闹得人人自危。
  只是排查叛徒就不用排查了,他应该直接等审计组传唤就可以了。
  走到楼下,是个冬日里难得明媚的下午,路边有人还在反季吃冰激凌。
  严子书舒了口气,也不急着回去,沿马路一直走到街心公园,在喷水池旁站了一会儿。
  阳光懒洋洋地晒在他身上。
  离开公司的时候,除了自己的手机,他连一支笔都没带。兜里空空,但好像连很多负担也一起扔下了,竟然还觉得有点轻松。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严子书看了一眼:“喂?”
  傅金池问:“在哪?”
  严子书抬头看了一眼:“711便利店门口。”
  过了不一会儿,傅金池的车出现在街边,降下车窗,几乎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
  严子书遥遥地望着他,想,他好像恢复得挺不错。
  不仅身康体健,还精神焕发,又能兴妖作怪了。
  但他也想不出傅金池为什么要专门过来一趟,想来想去,只能是来看他热闹的吧。
  傅金池下了车,走到他面前。他想看热闹,严子书就任凭他看。
  严子书想起在傅金池的办公室里,曾经看到他拿的那些证书和证照的复印件。
  原来人家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严子书恍然觉得,这才对,那么狡猾的反派,怎么可能只把宝押在自己身上。
  殊不知,傅金池看到他这个淡然置之表情,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就又涌上来。
  他就知道严子书永远不会全心全意地站在自己这边。
  他也预料到多半会被骗,但他还是没忍住赌了一把。
  上赌桌本来就有输和赢两种可能性,傅金池当然清楚这一点。结果是输了,也没什么话好说,更没什么好生气的。求仁得仁而已,谁让他自己不信邪,非要去试这一下呢。
  他和傅三叔同盟,尚且会骗傅三叔;严子书和他同盟,他怎么敢期待对方不骗自己。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也未免太双标了。
  这世上没谁不计代价地维护他,傅金池很早就确定这一点。
  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没什么正常人的缘故。
  在长大以后,傅金池倒不是没有机会去融入正常人的世界,只是他自己拒绝。
  现在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路边有辆冰淇淋车缓缓开过,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活泼的车身上画着彩虹和小动物。
  严子书终于开口,问傅金池来此有何贵干。对方就是想来揍他的,似乎也不奇怪。
  “把话说开了吧。”傅金池缓缓拾回思绪,“我喜欢做事有始有终。”
  于是晚些时候,傅金池送严子书回公寓。
  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夕阳开始西下,红彤彤地染红了半边天。冬天好像很少有这样的景象,暮色苍茫,一缕微妙的暗蓝混杂在高楼背后。严子书下车,傅金池也跟着下了车。
  路灯还没亮起,严子书问傅金池要不要上楼说话,傅金池婉拒了。
  不过这个点,附近没什么人出没,也不会来打扰他们讲话。
  “其实也没什么太多要说的,就一句我就走。”傅金池道,“从今往后,我们没关系了。”
  “好。”严子书也只能这么说,“还是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虽然这个场面也是早有预料,他还是觉得胃里一片焦灼,这焦灼迫使他要开口再说点什么。眼看对方转身要走,严子书忽然开口:“对了,你上次送的那个袖扣,我回来看了一下,没有logo,是定制珠宝吧,太贵重了,当时收下得也草率,还是还给你吧。”
  他们还是做艺术品业务的,其实哪能查不到这是哪家拍卖行什么时候拍出的古董,但严子书鬼使神差的,却故意这么说,似乎降低了一些它的价值,也就抹消了里面蕴含的意义。
  “不用。又不值钱。”傅金池说,“送你了你就留着吧。”
  严子书实则真的不太想留着。古董啊,总不能随便扔,或者随便卖,但放在那儿,又不免有睹物思人的功效。若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就直接心净了,但这红宝石在他眼皮子底下,只怕要一次次提醒他那个慵懒醒来的黄昏,傅金池怎样从门外走来,把盒子放进他手里。
  并用很随意的口吻说,就当新年礼物吧。
  他不想被这回忆纠缠,因此坚持说:“我现在上楼拿给你,或者,之后送到你那去?”
  “严子书。”傅金池喊了他的名字,“我又不缺这东西,你非要还给我干什么呢?”
  严子书怔怔注视了对方几秒,再回神时,已敛去了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仍复归冷寂。
  夕阳落得更深了些,晨昏交接之时,夜幕初降,幽深而浓厚,神秘不可揣测。
  傅金池温和地笑了笑:“不过是一场成年人的游戏,我还以为你玩得起。”
  严子书找回了他应有的样子,略略欠了欠身:“承蒙傅先生抬举。”
  决裂的场面并不意外地心平气和,没有人失去体面。
  他看看四周,似乎也理解了对方的那句“有始有终”。
  曾经某个夜晚,本就是傅金池不请自来,出现在这公寓楼下。
  现在他礼貌告别,然后转身上车离开,以后也不会再造访了。
  开始在这里开始,结束也在这里结束。
  不知不觉,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乘电梯上楼时,严子书盯着金属门腹诽,何必呢,何必这么有仪式感。
  他打开家门,脱了大衣,换了拖鞋,在沙发上坐下,却不期然又想起对方坐在这儿,蛊惑似的,“我会对你很好的”。
  仔细想想,也不是假话,只是傅金池的好,何其收放自如,在他愿意时候可以很丰沛,在他不愿意的时候,又随时可以根据个人意愿,把水龙头紧紧拧上,一滴也不浪费。
  严子书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清晨,他醒来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了,没有感冒,可算是幸事一件。
  他眼中有些酸涩的痛苦。但情绪里他掺杂了许多的伤春悲秋,行动上,却没有躺着什么都不干的闲工夫。严子书对照剧情进度,认为自己虽然是提前下线了,依然还有很多事要做。
  手机里有很多消息,有些人来和他打听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回复。
  邮箱里有一封措辞冷漠严厉的公司函件,是正式通知他暂停一切职位,让他等待审计组调查,近期内不要离开本市的公文。然后上面还有一封邮件,是信息部发来的,告诉他账号的办公权限大半被关闭,暂时只剩浏览功能的通知。全都很公事公办。
  这提醒了严子书,既然这套公寓也是公司福利,之后搞不好也要搬出去,早做准备为好。
  之后,有人联系他过他几次,要他回去配合审计工作。
  严子书便依言回去谈了几次话。
  其实严格来说,严子书没有真正泄露公司商业机密。他当时给傅金池的只是一串假数字,因此也没有导致恶性结果——在道义上显得说不过去,但法律上确实没有问题。
  至于技术标中存在资质漏洞,实际上属于英瀚本身的缺陷,且不说是傅金池自己发现的,合理利用投诉,退一步讲,就算真的严子书曾将其告知公司某个董事,也构不成追责条件。
  只是傅为山在傅金池的诱导下,俨然坚信严子书不可能只做过这些。
  怀疑的种子已长成参天大树,遮蔽了他的眼目,看什么都是疑神疑鬼。
  严子书知道傅为山迁怒,但就算他为自己辩解,这时节大概也没什么用。而且他其实也真的不在乎傅为山的信任了,与其这么拖着,不如索性被开除更干脆一些。
  但显然,傅金池的心胸也没那么大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严子书的欺骗,他就像猫逗老鼠一样,今天放一点烟幕弹,明天放一点烟幕弹,不断挑逗傅为山怀疑的神经,让他连离职都没办法痛快地离。
  傅金池在断绝了情人关系后,也取消了对他的心慈手软,渐渐展现出无情的面貌来。
  因此严子书又一次回公司配合谈话,在洗手间再次遇到傅金池时,内心已经麻木无感了。
  洗手间原本是空的,他洗了把脸,再一抬头,便有个人推门进来。
  “严总助。”傅金池似笑非笑,“又来配合调查?”
  严子书用手帕擦了脸,戴上眼镜:“您又爆了我什么料?”
  傅金池回身把门锁上了,严子书瞥了他一眼,没有动。
  然后他听到傅金池说:“我最近是有个有意思的新发现。你明明收入不低,没买房,不养车,不炒股,不赌博,也没什么家人要养,个人账户上却没有多少钱啊。”
  严子书瞳孔收缩了一下。
  傅金池继续道:“因为你把资产一笔一笔都转到国外去了,不仅如此,你还一直在暗暗以‘严新’的名义,制造一些活动轨迹。你说我要不要去建议我弟弟,查查‘严新’是谁?”
  严子书收回目光,放到洗手盆上,一时也没有好的解释。
  “严新”么,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用来金蝉脱壳的新身份。
  当初他想要摆脱命运,又怕自己将来遇到意外成了黑户,因此才捏造了这样一个东南亚华侨的身份,并指定其为自己的遗产继承人。严子书没想到这一点也被傅金池挖出来。
  这身份不值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之前那么大功夫都白费了,反倒佐证了“犯罪意图”。
  毕竟普通人好好的谁会准备着跑路呢?
  挖出这件事,等于默认他做贼心虚。
  计划失算,他心情自然落了下去:“随您的便。”
  “你能不能告诉我。”傅金池用密不透风的眼神审视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严子书道。
  傅金池笑了一下:“好,你的私事。跟我无关对吗?”
  傅金池今天黑色外套加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不愧老话说,男要俏一身皂,柔滑垂坠的质感,把斯文败类几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严子书却无意欣赏,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不是您说的,我们以后就没关系了?——我先出去了,借过。”
  严子书拧开门锁,把傅金池自己留在洗手间里。
  他离开后,傅金池却觉得好笑似的:“我说的又怎么样。男人的话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