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位于一片靠海的山岗上,冬天的风从海面上吹来,冷得刺骨。
  公墓管理员站在他身边,点头哈腰,不住道歉。
  “对不住,真对不住,傅先生,你看这,我前几天来巡视的时候还没有呢,不知道哪个龟孙子干的,妈的这都什么人啊,素质真差,我们肯定想办法给你清理干净,就是照片……”
  “没关系,不全是你们的错,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故。”傅金池看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甚至反过来安抚管理员,“照片再洗一张新的就行了,回头我让人送来。”
  公墓管理员如蒙大赦,满口道谢,并且偷眼看他。
  眼前的男人一身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身材高挑,两手抄在兜里,从头到脚笔挺得像条直线,有点老港片里□□的感觉。
  加上这墓碑上被喷的红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江湖恩怨。
  但也不像,态度不像。
  这傅先生为人特别客气,意外地好说话。你说,乍看到亲生母亲的墓地被糟践成这样,泥人都有三分血性吧?人家一点儿都没迁怒,还善解人意地配合墓园管理处工作,商定解决方案,真不是一般的好涵养。哪有这么雅量高致的□□?
  公墓管理员当下定意,一定得给人处理好了,不然实在汗颜。
  讨论完后续处理工作,傅金池才道:“我自己在这待一会儿,可以吗?”
  “啊,成!”公墓管理员反应过来,作势离开,“当然成,您有问题再给我打电话。”
  墓园无边惨淡,毕竟很少人会在新年这么喜庆的日子,专程前来扫墓祭拜。
  傅金池抬眼望天,日色冷白,昏昏无光,天空中看不到太阳,只有薄薄一层浮云。
  却让人觉得那是无边愁云笼罩,一股漂浮而孤独的感觉像海潮般漫漫袭来。
  他的目光回到墓碑上。
  女表子。
  丑陋的字体鲜红得刺眼。
  傅金池没去苛责管理员,他知道这一片狼藉是谁干的——这是个明晃晃的威胁信号。
  但听说,即便他们道上的规矩,也是辱不及先人,否则都会被认为下作了。
  他没有笑意地扬了扬嘴角:傅太太还是给她不中用的儿子留了疯狗的么。
  如果没有被喷红漆,这碑原本是好看的。照片下方,石面上雕刻着一朵繁复逼真的茶花,因为他母亲生前喜欢茶花,当初迁坟、立碑,他一手操办,也花了不少钱。
  但傅金池祭奠时,总是双手空空,一次也没带真花来过。
  去港城前,他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碑前,对她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记住教训,只会懦弱地摇尾乞怜,什么都不会有人施舍给你的。想要就自己去抢啊。”
  他母亲当然没法去抢什么,也不会对此表达意见,她已经长眠了很多年。
  她不仅不抢,甚至一切都放手,还把他也丢下了。
  修长的手指触摸了一下照片上女人的面容,红漆早已凝固干涸,还被美工刀划得凄惨。
  小时候他这样伸手,可以直接摸到母亲的脸,现在没有机会了,竟也并不觉得怎么悲伤。
  这双手已经长大了,变成了一双可以搅风搅雨的手。
  傅金池对她的感情却只剩下漠然,无喜也无悲,无爱也无怨。
  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既不是为了她而报复,甚至也不是为了自己。
  他只是心中有太多的恨,无处安放。
  傅金池站了许久,面对她,连想说的话都找不到,最后也只剩一句:“我走了。”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手机,只是运营商的广告短信。
  傅金池顺手切换到其他软件界面,盯着严子书发来的消息看了一会儿。
  只有一条,字斟句酌,仿佛只要对方不方便,就绝不再次打扰。
  他明明看到,却没有回,看看发件时间,已经快过了一天。
  傅金池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冷淡中略带苦恼的样子。
  但他想了想,仍旧把手机锁了,原样装回兜里。
  元旦假期之后,一回来上班,公司便开始种种工作总结会议。个人工作述职到部门,部门工作述职到老板,分公司工作述职到总部……跑跑颠颠,一整年的忙活,表功在此一举。
  唯一能鼓舞人心的是,述职完后,就去温泉山庄开年会,而且不占用周末时间。
  社畜最爽的事,莫过于利用工作日搞团建,因此公司上下一片皆大欢喜的氛围。
  临行的前个晚上,严子书收拾好东西,却衣着整齐,坐在沙发上等待。
  对于别人来说是带薪休假,对他来说则是个剧情节点。
  时钟指向十点多的时候,他不出意外地接到了久未见面的纪晨的电话。
  不过,在把手机放到耳边之前,严子书对发生了什么已经心知肚明。
  这阵子纪晨跟傅为山为了相亲问题闹了很久,纪晨质疑对方不是真的爱自己,傅为山却傲慢自大,死不认错的主儿,反倒觉得乖巧的小白兔学会了亮爪子,不治一治是不行了。
  不知道第几次吵得脸红脖子粗之后,纪晨提出了分手。
  傅为山冷笑着告诉他开弓没有回头箭,让他不要后悔。
  ——这是严子书跟helen之前在办公室外面偷听到的。
  但分肯定是分不了的。按照狗血文的套路,主角受跟主角攻闹崩的时候,一定会屋漏偏逢连夜雨,遭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不幸,方能逼他低头求救,一路继续虐下去。
  根据电话那头期期艾艾地描述,严子书打了辆车,找到一处破旧的居民小区。
  他敲门,有彪形大汉把他带进去,大冬天的露着膀子,还是花臂,但记不清是不是以前遇到的那两个了。客厅中央没有茶几沙发,但有幕布和闪光灯,中间绑着一个白条猪。
  是被人扒光了五花大绑的纪父,鼻青脸肿。
  三四个魁梧的男人往屋里一镇,空间都变得特别局促,有个莫西干头手里拿着相机。
  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但属实没什么新意。
  严子书看了眼被人按在一边的纪晨,又看看地上:“他欠了多少钱?”
  脖子上挂了三条金链的男人开口,脸上横肉翕动:“也好说,二十万。交够钱走人。”
  “没有!没那么多!他敲诈!”纪父哭嚎起来,“上个月还是十八万!”
  金链踢死狗一样踢了他一脚:“你他妈有本事借,不知道什么叫高利贷?”
  “求求你们,别再打他了!”纪晨近乎崩溃。
  严子书倒是心无波澜,就说赌狗早晚有这么一天,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金链转向严子书,指了指地上的白条猪:“拿不出钱的话,我们今天就按规矩办事。”
  严子书咳了一声:“你们拍这么一个老头儿的裸体……可能也不太值钱。”
  “废什么话!”开门的花臂掐起纪晨的脸,“他儿子不是挺白净的?用他也行呗。”
  纪晨奋力挣扎起来。严子书制止:“先等等,借个房间,我跟他单独说会儿话。”
  催债的一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让他们到旁边的房间去:“快点儿决定!”
  严子书像提小鸡仔一样把哭唧唧的纪晨扔了进去,转身关上了门。
  纪晨泪眼朦胧,他就像面对捕猎者吓得不会跑的小动物,已经失去应对危险的反应能力,抓住他的袖子不放。在刚刚看到严子书进门的一刻,他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
  毕竟这是他认识的人里,除了傅为山,唯一能想到的有财力也有能力的求助对象了。
  以其善良的品格而言,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只要能救父亲,哪怕下跪请求都可以。
  “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严子书在纪晨腿软之前,及时制止,“但我不会借你钱。”
  纪晨满腔的迫切被他的冷漠浇灭了大半,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些滑稽。
  严子书感到有些头疼。
  根据剧情来说,他应该本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为难主角受并将其羞辱一顿。
  最好含糊其辞,令纪晨误会这是傅为山的意思,煽风点火,看他们心存积怨,越恨越深。
  这事他不擅长,之前曝光个白月光都实在尴尬,他决定还是速战速决。
  “算了,长话短说吧。”严子书把两手放在他肩上,尽量言简意赅,表意精准,避免含糊,“我会过来,是看在傅总的面子上,现在这个情况,我只能给你两条路。”
  眼前的男孩迷惘的双眼里充满了不安。
  严子书叹了口气:“要么先把你父亲留下,我可以单独把你带走,出去以后,你不管是去筹钱也好,报警也好,找别人帮忙也好,想怎么样你自己决定。”
  “这不行!”纪晨大惊,急道,“我怎么能留下我爸自己走?他们会逼死他的!”
  严子书示意兜里有手机:“我来之前安排了人,如果你想报警,也不会很慢。”
  然而纪晨还是摇头:“那样的话,我爸爸会不会也被抓进去?”
  严子书道:“如果证明他参与赌博了,大概。”
  纪晨讷讷:“他……你不懂,老一辈眼里,只要一个人进了局子,周围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他的。”他没敢说出口的是,要是纪父真被拍了丢人的□□,这辈子更永远抬不起头来。
  总之绝对不能这么做。
  但严子书的目光是咄咄逼人的,让他绝望地明白了,对方真的不打算帮他。
  “好,你不愿意。”严子书道,“要么你去向傅总低头,让他帮你父亲还清所有的钱。”
  纪晨面上再次露出不情愿的神色:“我跟他……已经没有可能了。”
  严子书松开手,自己坐到一旁的单人床上,摆明了给他留出思考的时间。
  纪晨苦苦哀求:“严助,求求你,就帮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严子书眼帘中映着他无措的脸,却冷语:“二十万,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对赌博的人来说,几天,几周,就可以输干净。对好好工作的人来说,根据薪水的高低,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才能攒起来。但是对傅总来说,几乎不算是钱,还不够他一身行头,一块手表。”
  他向外面昂了昂下巴:“所以你要么狠下心,跟你父亲割席,我把你自己带走。这点小事我还能办得到。要么我帮你去跟傅总说和,只要他愿意,分分钟就可以给你们补上窟窿。”
  说罢,严子书起身,抄着兜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里的事你母亲都还不知道吧?听说她身体不好,你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别让她太担心。”
  纪晨嘴唇咬得发白:“你这是……要威胁我吗?”
  “算不上。”严子书审视他,“但不知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像个成年人那样做决定?”
  纪晨望着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心里一阵刀剜,一阵火烧。
  命运仿佛躲在阴影里,露出嘲笑的神色,没有人会帮他。
  良久,在给出答案后,他全身像脱了力。
  外面几个男人不耐烦推开门:“商量好了没有?磨磨唧唧的!”
  纪晨躲闪了一下,目光有些空洞。
  “你横什么?”严子书扫了金链一眼,“给我个账号,明天会有人给你们打钱。”
  纪父冻得哆哆嗦嗦,穿好泛着油光的棉衣,缩着脖子,父子俩跟他出了居民楼。
  男人一副衰样,心情却好得不得了:“哎哟您真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您可是我们家的恩人!小晨,还不赶紧谢谢你朋友!有钱人!”
  纪晨终于冲他吼起来:“还有心思说这个!你能不能不再去打麻将了!”
  纪父搔搔地中海的脑门:“不打了不打了,真的不会了,我就是玩玩嘛。”
  纪晨狐疑:“真的?你能保证?”
  严子书心道,半个字都不值得信。
  糊涂的人总是糊涂,怎么永远都学不会清醒。
  但这已经跟他没关系了,他看看父子俩:“我今天没开车来,就不送二位回去了。”
  然后又单独对纪晨道:“明天公司年会,记得来参加,具体看群里通知。”
  纪晨垂下眼“嗯”了一声。
  他明白,这是傅为山的条件。
  为了解救父亲,他抛弃了尊严,也就失去了闹分手的立场。
  翌日,所有人员在公司楼下搭乘大巴车集合。
  严子书下楼得很晚,路上又跟helen撞到一起,两人并排等电梯。
  见左右无人,helen悄声道:“小纪今天来公司了,但是和老板的氛围怪怪的……”
  严子书“嘘”了一声:“别说,也别问。”
  helen意会,闭上了嘴。
  公司领导层虽然也前往温泉山庄,自然不会跟普通员工一起坐大巴,都是公车专程接送。
  傅为山用了自己的司机和豪车,纪晨哪怕不甘不愿,也得跟他坐一辆车。
  严子书不免有点庆幸,现在不用自己给老板开车。
  他在大巴车上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带些倦容,毕竟昨晚出门熬了半宿,希望趁路上来得及闭目养神一程。怎奈天不遂人愿,有人在他身边一屁股重重坐了下来。
  抬眼一看,是傅晓羽。
  这二世祖骄纵得很,严子书对于他不开跑车、不带司机,居然与民同乐来挤大巴,无疑也很诧异。更诧异的是,傅晓羽甚至屈尊纡贵,打开了话匣子,非要跟他聊天。
  严子书也只好打起精神,假惺惺应付了几句。
  大巴车缓缓启动,严子书想起一事,旁敲侧击,用寻常的语气提起傅金池最近没来上班。
  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不料傅晓羽道:“听说他妈的坟都被人刨了,他回去处理了呗。”
  “什么?”
  严子书愣了刹那,才反应过来,这可能不是骂人,而是用一种比较难听的方式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