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韩轩靠坐在床头，没有半点睡意。
他不断回想着院长的话，心乱如麻。
院长说，小叶这几个月来了三次，每次都不是空手。
“上个月还捐了一批电脑，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热心公益的不多了。”
他略微惊讶地看向身边人，却见叶允意不遮不掩地站起来敬了一杯酒。
“我也只是尽同乡之谊，多亏有您，福利院才能被经营得这么好，我敬您一杯。”
他说完便将酒一饮而尽，坐下的同时，眼神貌似不经意地掠过韩轩，不闪不躲。
整顿饭，叶允意做足了晚辈的姿态，礼数周全，言行端方，院长喜欢的不行，没等饭吃完便改口叫起了“阿意”。
“弟弟从小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莞莞这么外向都会被他气得不行，平时辛苦你多担待啊。”
“是他多担待我，”叶允意笑道：“韩轩很好。”
想到这，韩轩的心一颤。他慌忙低头，掩饰性地移开目光，随即便看到了亮起的手机屏幕。
陈莞莞：【睡了没？】
陈莞莞：【你老实说，是不是谈恋爱了？】
两句话接连发过来，直把韩轩吓了一跳。
其实下午陈莞莞在饭桌上就沉默得有些反常，但韩轩当时既紧张又忧虑，心理活动复杂的要命，根本没心思掩饰自己，也全没发现他和叶允意互动的细节，已尽数落入了陈莞莞的眼中。
他本能地打出了“没有”，却在点下发送的一瞬间陷入了犹豫。
陈莞莞看起来大大咧咧，脾气也好，但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
这段时间困扰韩轩的，始终是他和叶允意的事，出柜反倒被他忘在了脑后。
陈莞莞性格外向，韩轩又惯于隐藏，谁能想到一年不见，她还是能轻易看出韩轩身上的端倪呢。
隐瞒和坦白，他一时竟拿不准哪一种带来的后果会更坏。
就在这时，第三条消息跳了进来。
陈莞莞：【是和那个小叶？】
“……”
毫无征兆地，耳边响起了石头落地的声音，韩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那面将他与叶允意隔开的墙壁。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想。
莞莞姐已经知道了。
而且，无论如何，我都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
韩轩：【现在还没有，但是，我喜欢他。】
那头陷入了沉默。
外面有汽车驶过，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楼下，发出低低的嗡鸣。
文字总是苍白的，隔着冰冷的屏幕，韩轩根本无从知晓陈莞莞的心理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原本那一股子甜津津的冲动，终于慢慢发酵变质，成了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愧疚和无措。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那车灯也没关，正正地挡在大门口。
他收回了目光，犹豫着在手机上删删改改，最后发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在汽车持续的嗡鸣声中，有沉闷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了。
韩轩看了眼手机，直到外面的某个房间开门又关了门，那边也依然沉默着，只字未回。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调暗了床头灯，侧身躺了下去。
刚拉好了被子，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忙坐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拿起电话。
可来电人并不是陈莞莞，而是一墙之隔的叶允意。
“韩轩，睡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仔细听来，语气中竟有几分焦灼。
韩轩道：“还没有，怎么了？”
“我家里出了点事，”叶允意说：“……我们得现在出发去南明。”
“好，”韩轩没有多问，立刻道：“我现在收拾。”
他说着已经坐了起来，打开行李箱往里面放东西：“五分钟就好。”
“没事儿，”叶允意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没事儿，你慢慢来，多穿点儿衣服，晚上天冷。”
“嗯，我知道的。”
韩轩收好了东西，几步跨去浴室洗了把脸，套上外套拿好东西出了门去。
他关上了门，转身便愣了愣。
走廊边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叶允意，另一个身高相当的男人面部轮廓冷硬，面色冷峻而疏离，却是他从没见过的。
“怎么穿这么少。”怔愣间叶允意走了过来，毫不避嫌地拉起了他的手，“手都是冰的，再加一件毛衣吧。”
韩轩摇了摇头，本能地要抽回手去，刚一动，便被叶允意使力握住了。
他一手牵着韩轩，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另一手拿过他的箱子，跟在那人身后进了电梯。
“我发小，林衷。”电梯门缓缓关上了，叶允意站在他两人之间介绍道。
“这位就是韩轩。”
韩轩忙微笑道：“你好。”
林衷紧绷着脸，对他点了点头。
“林衷就是那样，人前摆臭脸。”叶允意示意司机开车，转头冲韩轩安抚地笑了笑：“有没有吓到你？”
“没有呀。”韩轩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他是心情不好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他确实心情不好。”
“他……”
“他是我小叔的孩子。”叶允意道：“从小我小叔就特别疼他，昨天降温，老人家身体不好着凉了，他就有点着急。”
韩轩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小叔，他现在怎样了？”
“在医院观察，明天应该能出院。”
韩轩有些惊讶：“这么严重……”
路口的红灯亮起，叶允意偏头看向窗外。
“以前……生过一场病，”他的声音有些苦涩：“没养好，把底子毁了。”
“……”
韩轩闭了嘴，不再做声。
车内陷入了沉默，空气中流动着看不见的情绪，低落而压抑。
韩轩将头靠在窗户上，困意在微微的摇晃中滋生，慢慢爬上他的眼皮。
他迷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缩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车又停了下来，这是第几个红绿灯了？他记不清，只感觉车内的温度又高了些，风打在他的身上，暖烘烘的。
有人给他盖上了毯子，柔软的毛毯边轻轻掖进他的颈窝，将暖风一并裹进他的怀里。
他疲惫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舒服地睡了过去。
等他听到动静醒来的时候，司机正将车停进一处车库。
“行了。”叶允意压低了声音：“你先下去吧，找地方休息。”
司机应声下了车，车门一开一关，放进来的冷风吹走了韩轩残留的困顿。
他抽出手，用力揉了揉眼，拨开毛毯坐直了。
叶允意含笑看着他，直到他看向自己才递过一瓶温水，道：“睡醒了吗？”
韩轩看了看身下的毛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们……”
暖风吹久了就干，他的声音因此变得嘶哑，叶允意指了指那保温杯，让他先喝口水。
他打开杯盖喝了两口，这才顺利发出声音：“我们到了吗？”
“快了，”叶允意接过杯子放在一旁，又将外套递给他“还要再走几百米，里面是石板路，车进不去。”
韩轩便拉上拉链，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在车上时没注意，下了车他才看到，这车库里停了七八辆车，有跑车有SUV，另一边还摆了几辆摩托。
他对车不了解，但单看车身上的logo，便在心底暗暗惊讶。
叶允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是林衷放在这的，他平时两头跑，不备着不行。”
车库外站了两个年轻男人，见他们出来，齐齐叫道：“叶少。”接着便上前拿过他们手中的箱子。
韩轩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几乎是本能地向叶允意身旁靠了靠，被叶允意轻轻牵住了手。
他抬起头，只见叶允意对他温柔地笑了笑：“都是林衷的人，别紧张。”
也是奇怪，叶允意一笑，他立刻就心安下来，抓着叶允意的手，仿佛寻到了依靠。
林衷的车停在路口，正等在台阶旁听电话，见他们出来了，远远地冲他们点点头。
叶允意走近了，他对那头说了声“稍等”，扭头对叶允意道：“都收拾好了，让林伯带你们回去。”说着就要上车。
叶允意道：“你可刚从北城开过来，不休息会儿？”
车已经发动了，林衷丢下两个字。
“再说。”
路口站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穿着打扮一丝不苟。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车远去了，才转头道：“叶少回来了。”
叶允意道：“林伯，说了多少次，您就在家等着。”
林伯摆摆手，不置可否的样子：“这位……”
叶允意笑着介绍：“这是我朋友，叫韩轩。”
韩轩道：“林伯，您叫我小韩就行。”
林伯在林家几十年，也只是第二次见叶允意往家里带人，心里明镜似的，笑了笑道：“韩少。”便领着两人往里走。
韩轩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叶允意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转而问林伯：“我小叔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保险起见再观察一晚，明早就能回家了。”
叶允意道：“平时都很注意，怎么这次进了医院。”
林伯似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凌晨三点，夜色正浓，安静的石板路上只有他们交错的脚步声。
韩轩走在叶允意身旁，借着路灯，匆匆地打量沿途的建筑。
月色溶溶，碎在静静流淌的小河中，灯光照出了水面上氤氲的湿冷雾气，也照出雾气之后跨河而立的小桥，和临桥停靠的乌篷船。
这里说是南明，其实是南明市旁的一座小镇，因为太过偏僻，尚未来得及开发就被林家保护起来，因而得以保留相对原始的风貌。
韩轩生活的福利院建在江夏市内，是见不到这种风景的。他长大以后也和同学来过南明，但去的都是知名的景点，那些所谓的水乡，早就染上了浓浓的商业气息，在这么多年游人的来来往往中变了模样。
他们沉默着走在青石板上，在拐进第三个巷子之后，终于来到了林家。
那是一处完全旧式的宅子，此刻为了迎接他们，门里门外都大亮着。
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姑娘等在门前，见人来了，立刻迎上来：“叶少。爸。”
林伯道：“阿英，这位是少爷的朋友，姓韩。”
阿英不知道叶允意当年那些事，自然听不出父亲的暗示，只是犹豫着叫人：“韩……少。”
韩轩扯出一个微笑来，没有说话。
叶允意看了他一眼，对阿英道：“你叫他韩轩就行。”
“韩少，这不行……”
“没事儿，林伯，”叶允意出言打断：“韩轩和阿英差不了几岁，叫韩少多别扭。”
林伯还是不赞成的样子，刚要开口，便被叶允意笑着推了进去：“不早了，林伯，您早休息，我带韩轩进去。”
阿英跟着他们绕过影壁，道：“庄姨和我做了夜宵，在餐厅温着呢。”
叶允意轻车熟路地朝正房走去，一面捏了捏韩轩的手，低头问他：“要吃吗？”
阿英这才注意到他们相牵的手，不知怎么红了脸，忙低下头去。
韩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叶允意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韩轩道：“你饿吗？”
“我饿，你就陪我吗？”
韩轩点点头，嗯了一声。
叶允意握着他温凉的手，在暖白的灯光下注视他，他的眼眸微微颤动，里面是跳跃的水光。
他闭了闭眼，对身后的两人道：“你们去休息吧。”
林伯带着阿英走了，留下他们并肩站在廊下。
叶允意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牵着他向餐厅走去。
韩轩的手动了动，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他有些担心，今晚会不会发生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叶允意和他去了灯火通明的正房，两人相对坐着，吃掉了两碗赤豆粥，叶允意就陪着他上了楼。
“浴室在那边，”叶允意朝一边指了一下：“这里，如果有需要就打电话，我就在隔壁，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过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才带上门走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那句“在隔壁”，韩轩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熟睡――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