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几步之遥,葛阳却觉着像已经走了半日。
他自年少时名声大噪,再至如今,已非常人能请。过往的几十年里,还未有人对他此般少礼,更不会有人质疑他。
他稳稳地将桃木剑放置于怀述的手中,嘴上恭敬:“小将军请看。”
怀述只扫了一眼,随后,在自己的指尖也逼出了滴血,滴入桃木剑中。
不消半刻,怀述的血也同苏拾因方才滴入的血一般黑。
葛阳始终没有抬头看剑。他不看,也能知道是何结果,他理了理这半刻钟准备出来的说辞:“小将军,这剑上已沾了夫人的血,气已入剑体,在这之后,何人的血滴入最终都会成黑色,并非是贫道胡言乱语。”
这时候,在床头沉默良久的怀牧开口道:“莫再胡闹。城东那处的宅子前阵子刚修好,就搬出去住些时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稳妥一些。”
此话一出,寝房里头鸦默雀静。
没有人知道怀述会有怎样的举动。这位小将军从前逆来顺受,遇到事了也只会憋在肚子里,从未有像今天这般。
正是因为前所未有,才更加捉摸不透。
怀牧又道:“只是换个地方住,无甚影响,你大哥这状况你也看到了,并非我逼你。若真如大师所说,那你大哥岂不白白受罪?兄弟如手足,你们当为大哥的身体着想。”
怀牧的说法其实没有错,谁也不知道苏拾因是不是真的与怀殷相冲,出去住也无可厚非。只是,众人想,怀述二人,怕是抹不开面子。
这与被赶出家门又有何异?往后怀述在众人口中,也多了一个妻克兄的话柄。
满室沉默中,却听见苏拾因欣然开口:“儿媳谨遵父亲教诲。”
她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怀述的手臂,而后道:“儿媳去收拾些细软,先告退。”
苏拾因的开口省去了他同怀述的争执,怀牧的语气好了许多,“待会我派人给你送些银子,你这身子也是需要用药的。”
“谢父亲。”
出来之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茫茫细雨。
怀述推着苏拾因,吴思在一旁撑着伞,一路上,几人都没有出声。
方才寝房里的事不知是谁传了出来,外头当值的下人都知道了,见几人脸色不好看,忍不住一直往他们脸上瞟去。
吴思低着头,不确定地问:“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
“去啊,去了能省上许多麻烦,为什么不去?”苏拾因反问。
她方才若是不应,怀家的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主动要去与被扫地出门,自然是前者更好看些。况且怀家事多,能去外头住,也乐得清静,往后就无需再应付怀家的人了。
“小姐,你别灰心,过一阵子一定能回来的。”吴思安慰道。她仍是觉着今日的事对苏拾因来说,是件丢脸的事。
苏拾因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道:“会回来的。还有,往后在人前莫要再叫我小姐,我既已嫁过来,就不是小姐了。”
“是。”吴思扁了扁嘴。
走到一处假山边,雨停了。吴思收了伞,听到苏拾因对她说:“你先回去,我有话同将军说。”
“是。”
吴思知道苏拾因在等她离开,收了伞后走得飞快,一会儿就没了影。
许久没有说话的怀述终于开了口:“我陪你一起住。”
苏拾因拒绝道:“我有吴思和如素陪着,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不用你特意来陪我。”
怀述道:“那里离军营也近些,每日能省去一个时辰的路程,我先前就想过要搬去那儿住,只是还未定下。”
苏拾因看着前方,她大概能想象出怀述此刻的表情。他不擅长说谎,眼睑定是垂着的,若是她转过身子去,他也不会同她对视。
她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才不会伤着他的心。他年岁尚小,不知道这么一去,原先怀牧已经对他不甚重视,往后就更不会想着他。但这样说,也太残忍了。
毕竟在她看来,怀述虽不太赞同怀牧的一些观点,但总还是对这个父亲恭恭敬敬的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他同怀牧之间产生隔阂。
苏拾因沉默良久,仍是拒绝:“我一段时间后就回来,你这么搬来搬去也挺麻烦的。”
怀述却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我同父亲的关系向来不好,即便呆在这,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分青睐,母亲......她从未同我说过好话,我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一样。”
苏拾因的顾虑被怀述就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看得通透。
她反复想着,好像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了。
“好。”苏拾因应道:“那我们一起去。”
两人要带的东西不多,苏拾因带了吴思和如素两人,怀述又另外带了三人,简单收拾过后,几人连夜离开了怀家。
寒秋的冷风中裹挟着的雨滴又大又凉,偶有飞进车内的几滴,打在脸上,苏拾因的发间都带着湿气。
到了府上,府里的下人并不知他们要来,早早歇下了。
细雨中,门口只剩两盏红色油纸灯迎风转着,灯火明明灭灭,看得也不甚清晰。
跟在怀述身边郭恒上去拍了拍门,叫道:“有人吗?开个门。”
里头并没有动静,郭恒又接着拍了拍门。
良久,才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尖细的声音暴躁地响起:“又来一个,烦死了,谁啊,大晚上的。”
那人推开门,先是同郭恒对视了一眼,又意识到后方还有一群人,视线便朝后方绕去。他辩着衣着,首先看向了怀述。
此人生得尖嘴猴腮,名唤王焕。曾净身在宫中呆了二十几年,是府上的管家。他在几月前见过怀述一次,眼下立刻将他认了出来:“小将军?”
怀述冲他颔首。
王焕心中发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怀述听到了没有。但瞧着怀述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松了口气。
几人被请了进去,王焕派人将主院清出来。
等待间,王焕端上热茶,道:“今早赵家的二小姐赵英也被大夫人唤来这住,我将她安排在偏院里住。听赵家小姐说,她有七八年未来京城了,小将军定也认不得她。我同小将军说说,见着了便不会显得生分。”
“好。”
府上平日里虽除了些下人,便没有其他人住,但每日都有派人去打扫,因此王焕吩咐下去不久后,主院已经清出来了。
吴思郭恒几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陈设好,夜已深了。
王焕道:“若是夜里有事便唤我,我住的地儿离这近。”
这府上不同于怀府肃穆,不远处便有闹市。王朝没有宵禁,这会儿仍能听到点人声。
苏拾因却觉着此地相较于怀府甚好,虽不如怀府堂皇,却有烟火气息。
她久违地睡了长长一觉,第二日醒时,天已大亮。
街上的叫卖声隔着几层墙,传到寝房已经变得细微,但仍挡不住街头的闹意。
怀述今日不用去军营,苏拾因洗漱好出了寝房,便见院中剑意飞舞。黑色衣角随着他的动作凌厉地展开,秋日清晨的凉意衬上寒凉的剑光,迫得人屏住了呼吸。
他的剑意将他平日的沉稳逐一破开,张扬而势不可破。
他注意到苏拾因,便停下动作,提着剑往她这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