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水池里,温热的水还在静静流淌，沉静连绵。
厨房外，电视里的歌舞还在继续,热闹喧嚣。
程临风心里忽然浮现一股异样的感受,如初夏的柠檬水，温温的、酸酸的。
因为人物设定关系，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触。
每次表演,他都刻意去学习角色们的心里变化,让后用动作、神态、表情去诠释。
一开始他确实做不好，不是有偏差,就是直接错误。
后来他反复拉片、观摩、阅读、学习,终于能精确掌握每一种心理如何表现,也就有了演技炉火纯青的他。
但没有人知道,他不过是一具躯壳。
他演得角色是活的,而他却是“死”的,他永远无法用沉浸式的表演方法去诠释角色的喜怒哀乐，因为他没有情绪感知能力。
而现在,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可以体会小说或剧本里描述的情绪。
程临风的目光还落在宋君墨的脸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不信自己真的可以重获情绪感知的能力,透亮的眸子里震惊和茫然交替出现。
他维持着定定望着宋君墨的动作，像干渴的旅人终于获得水源，想急不可耐地去抓那缕情绪,又想细细品味、反复咂摸。
最终，那缕情绪还是消失了。
程临风心中一空,他又感受到了失落。
很神奇,像口袋破了个洞,里面的糖果掉落出去,他的心也破了个洞，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微微失重，涩涩泛酸。
明明他跟宋君墨同住的那晚，宋君墨也莫名其妙跟他道过歉，但那会他只是不明白宋君墨为何道歉，心中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
程临风有点激动，又有点害怕。
他激动地认为可能自己能恢复跟正常人一样，体会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喜怒哀乐。
他又害怕地想，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往后他又会回归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他这幅呆呆的样子落在宋君墨眼中，只能理解为程临风太讶异他的道歉。
宋君墨自知他们-50的关系并非那么容易变成正数，但他觉得自己可以试试将其拉到最初的起点，变成0。
于是他一鼓作气，将事先准备跟程临风商量的事也脱口而出：“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跟你商量。”
程临风还望着他，偶尔眨一下眼睛，并无其他动作。
宋君墨将装着蘑菇的篮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网上总是黑你的那个营销号，我让周秦查了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跟程家有关，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耳边，宋君墨的问话终于叫程临风回神。
他从情绪感知里回到现实，回忆了下宋君墨的话。
他的想法？
程临风觉得好笑。
宋君墨何时在乎过他的想法，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心中有怒气，像心湖里被人投下一颗小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
“我的想法重要吗？”程临风顺其自然，将那怒气夹在了反问的语气里。
果不其然，他出口的语气跟平时他可以模仿的生气一模一样。
程临风再次沉浸在他刚恢复的感知里，拿宋君墨跟他的对话当试验田。
“对不起。”他再次听到身侧的宋君墨低声道歉，语气比此前那次更诚恳，也更低落。
有刻意示好的嫌疑。
程临风觉得太神奇了，现在他不仅可以感知自己的情绪，连别人的情绪他都能精准解读。
他顺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又略带怒气和委屈的反问：“对不起什么？”
自然而然。
不用刻意模范就能展示出情绪的感受太棒了，程临风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微微垂着的睫毛也在轻轻颤抖。
他的感知不是昙花一现，还在！
他相信，只要他能像个正常人，他的演技能再精进一层。
程临风将这份激动和喜悦压在心上，他怕这份感受冲淡了宋君墨给他营造的生气情境。
激动的程临风并不知，他拿来试验才跟宋君墨有的这番对话已经被门口的游怀兴听在耳里。
事情是这样的。
郭鼎的饺子皮快擀好了，他准备来厨房那个汤盆拌馅，但刚靠近厨房就听到这样的对话——
宋君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程临风：“我的想法重要吗？”
宋君墨：“对不起。”
程临风：“对不起什么？”
到底是在表演界浸染了几十年的老戏骨，虽然他看不见里面两人的表情和动作，但从程临风委屈的语气里，从宋君墨示弱的口吻里，还有他们一来一回的台词里，他听到了不一般的东西。
这画面可不就跟爱情剧里小情侣拌嘴一样——
男主角：“我错了。”
女主角：“你错在哪里了？”
男主角：“我哪里都错了。”
女主角：“那你倒是说说你哪里错了。”
游怀兴震惊不已，他就说为什么林严寒非要喊上他外甥一起过年。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非常忐忑说要跟程临风知会一声，怕程临风不愿意。
林严寒那个老狐狸却只是笑笑，让他安心，说程临风不会不高兴的。
那会他以为林严寒是觉得程临风有礼貌，人也随和。
现在看……
到底是他单纯了。
游怀兴不信只有他不知道厨房里两人的关系，他小幅度朝餐桌前的郭鼎招了招手。
不知真相的郭鼎以为他需要帮忙，擦擦手就赶紧过来了。
他正准备说话，游怀兴却突然比了一个食指在唇畔：“嘘。”
郭鼎疑惑不已，用口型问：“怎么了？”
游怀兴示意厨房里面，而后将耳朵贴在厨房门上继续听里面的对话。
郭鼎匪夷所思地模仿游怀兴的动作，也附耳过去听。
但他到底是导演，不是演员，力道把握差了点，就这么一个靠近的动作，将原本虚掩的门直接给撞开了。
宋君墨那句解释还未出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程临风也从情绪里抽神，倏然回头看向两个差点摔一跤的郭鼎和游怀兴。
四个人，八只眼，瞬间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目光纵横交错。
现场表现了一个红外线胡乱照射的感觉。
游怀兴万万没想到郭鼎这么不靠谱，害他墙脚没听到，还当场被这对小年轻抓包。
他讪讪地笑笑，示意了厨房的橱柜：“我们来拿汤盆，准备包饺子了。”
郭鼎更尴尬，他刚还被厨房的门槛绊了一跤，要不是游怀兴拉了他一把，他刚就直接栽倒在厨房里了。
他定了定身形，也尴尬笑笑：“对，拿汤盆调饺子馅。”
宋君墨一言不发，只用他那双深沉的眸子注视着两人。
程临风倒是轻轻点了下头：“拿吧。”
郭鼎偏头示意游怀兴：“拿呀。”
游怀兴扶了扶眼镜，瞪了郭鼎一眼，赶紧上前在橱柜里拿了个汤盆往外走。
郭鼎跟上，出门前还贴心的将厨房门关严实了：“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
程临风蹙眉，不懂这两人在干吗。
“拿个汤盆要两个人？”程临风不解，扫了身侧的宋君墨一眼，疑惑发问。
宋君墨垂眸，将沉沉的心思掩藏在眼里，淡淡答：“可能关系好吧。”
程临风摇摇头，不太懂这种“关系好”，又不是小学生，像课间上厕所还结伴。
情绪感知的实验被打断，程临风没再继续，他将手伸到水龙头下冲洗了一下，去处理蘑菇去了。
宋君墨解释的话也被打断，他不确定门外还有没有人偷听，也没再继续。
随后的时间里，他只配合程临风洗菜，切菜、装菜，全程两人没再交流。
程临风做事认真，他沉浸在厨房里，不觉得宋君墨在旁边有什么不自在。
宋君墨则静静看着有条不紊的程临风，更不觉得尴尬，甚至觉得蛮养眼。
他甚少有如此闲暇的时间，更别提浪费时间在厨房里。
年幼时，他也下厨房，因为那会他不做饭就会挨饿。
但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偶尔被后妈看到还会被骂，被同父异母的弟弟看到会被打。
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
但这会，看着程临风细心地处理食材，那些黑暗恶心的记忆正在远离，温和静好的现状正在替代。
窗外，橙黄色的夕阳还在，丝丝缕缕落在程临风的脸上和肩上，将他整个人映衬的更柔和。
他身形笔直，微低着头认真切菜。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刀起刀落轻轻打颤。
他的刀法也好看，一刀一刀十分均匀，很像他清晰漂亮的下颚线。
宋君墨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程临风。
他发现在厨房的程临风整个人散发着温和沉静的气质，不似他面对渣男的无情，也不像不满他的试探时表现出的冷漠。
夕阳渐渐西下，时光慢慢流逝，程临风手边处理好的食材越来越多。
宋君墨适时给他递食材和餐盘，两人在安静沉默的环境里默契配合。
厨房外面，新一轮的讨论也在继续。
“严寒，他俩到底什么关系？”郭鼎再次询问。
游怀兴捏好一个饺子，也抬头看半晌都没办法包好一个饺子的林严寒：“就是，他俩是不是一对。你太不厚道了，害我刚才还问临风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这幸好宋总没来，要是他在场，我不就没了。”
林严寒左看右看自己手中合不上的饺子，“啧”了一声：“老游，是不是你讲解的不对，我这怎么就是包不好呢？”
游怀兴瞥了一眼他手中被折腾坏了的饺子：“你就没包饺子的天赋，别瞎折腾了，问你话呢。”
“什么？”林严寒不死心，继续折腾手中的饺子，结果把饺子皮直接撕裂了，他叹了口气，“算了，我换一块饺皮重来。”
“问你里面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郭鼎没游怀兴那么好的耐心，将刚擀好的饺皮扔给林严寒，语气不耐烦地问。
恰好，厨房门打开，端着菜一起出来的程临风跟宋君墨出来了。
劈头盖脸砸向他们的，就是郭鼎语气不善的那句：“问你里面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