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添灯,雨声清脆。
  少年双眸如星,在案前端坐,手握一支毛笔许久,墨色自笔端坠落,在白宣上留下漆黑的一点。
  “做一辈子夫妻,岁岁常相见。”
  她的声音柔软却坚定,青灰暗淡的天光里,她侧过脸来看他的模样,是那样苍白又可怜。
  “殿下?”
  丹玉立在一旁,眼睁睁瞧见宣纸上落了一点浓墨,而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便不由小心地唤了一声。
  “嗯?”
  少年迷茫抬眼。
  “您是怎么了?可是困倦了?要不然您还是早些休息吧?”丹玉有些担忧,这两日殿下几乎没怎么安眠过。
  谢缈轻轻摇头,或闻脚步声,抬眼便见徐允嘉匆匆进殿来。
  “殿下。”
  徐允嘉他一身衣衫沾了雨水,满携潮湿水气,走上前来,垂首行礼,气息还有些急促,“羽真奇咬舌了。”
  谢缈一顿,搁下了笔。
  “人死了没有?”丹玉急匆匆地问。
  “咬舌死不了,话却是说不清楚了。”
  徐允嘉说道。
  丹玉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知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审问一事不交给殿下,反倒交给二皇子,如今倒好了,羽真奇不死,也是个没用的玩意了。”
  “吾鲁图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撬得开嘴?”
  谢缈慢饮一口热茶,“正如我舅舅的涤神乡,若是嘴不紧,志不坚的人,也就去不得北魏,做不了归乡人了。”
  即便羽真奇不咬舌,无论是大理寺的人,还是二皇子,又或是涤神乡的程寺云,只怕都很难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
  “既是个没用的东西,那用他走最后一步死棋也是好的。”少年眉眼微扬,眼底却是幽冷阴沉的,“如今最着急的,非是你我,而是我二哥。”
  吴氏以为向谢敏朝吹吹枕边风,将审问羽真奇的这件事揽到谢詹泽身上,便能借此抢功,哪知她原是捡了个烫手的山芋。
  “怪不得今晨陛下将这件事交给二皇子时殿下您也不着急,”丹玉霎时松了口气,便露出个笑来,“这么看来,二皇子这下是被他的母妃坑惨了。”
  “还有什么事?”
  谢缈轻瞥徐允嘉。
  徐允嘉当即垂首,恭敬道:“禀殿下,大理寺已经查清,羽真奇是跟着西域商队混进月童城的。”
  “羽真奇的五官轮廓与中原人有别,但北魏枢密院出来的人有颇多办法作掩饰面容,再混在西域商队里也就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谁的商队?”谢缈语气疏淡。
  “西域女商――枯夏。”徐允嘉神情凝重,抬眼看向书案后的太子。
  此话一出,丹玉瞬间瞪起眼睛,“怎么会是枯夏?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股子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上来,丹玉突然发觉,他们剥开了一层迷雾,却好像又走入了另一重迷雾之中。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知情者,是帮凶,还是……单纯地被利用?”
  丹玉一时分辨不清。
  “商队可还在城中?”
  谢缈倒是没多少情绪表露,兀自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商队前夜就已经离城了,臣已命人去追,若是回西域,他们必经之处臣也命人快马加鞭送了信给地方官,让他们拦下商队。”徐允嘉说道。
  从南黎到西域这路途遥远难量,只要商队未出南黎,便还有追上的可能。
  “羽真奇蛰伏月童,不可能只是用一个贺久离间我与我娘子,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谢缈的神情微冷,“绝不能让枯夏离开南黎,找到她,带回来。”
  “是。”
  丹玉与徐允嘉齐声应道。
  夜愈深,灯芯已被宫娥进殿剪过一遭,徐允嘉与丹玉离开时,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一种绵密的沙沙声。
  谢缈掀了珠帘进内殿,灯笼柱中散出的昏黄光色照着床榻上的姑娘纤薄的背影,一团毛茸茸的小黑球趴在她的枕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在床沿坐下,宽袖后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铃铛声极轻,他伸手捏住小黑猫的脖颈,小猫顿时蜷缩起来,用一双圆圆的眼睛懵懂望他。
  它张嘴要喵喵叫,却被少年的手指捂住嘴巴,它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他皱了一下眉,照例将它扔到一旁的软榻上。
  戚寸心在睡梦中毫无所觉,身侧的人躺下来将她抱进怀里她也不知道,也许是晚间的那一碗汤药有安神之效,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都不曾做梦。
  晦暗灯影里,少年细细凝视她的脸,指腹忽然轻触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那颗小小的红痣。
  腕骨的铃铛不小心轻碰她的鼻尖,大约是温度有点冰凉,她眼皮微动,皱了皱鼻子,他看着,不知为何,眼睛忽然弯了弯。
  他的手探入被子里一点点分开她在睡梦中不自觉蜷缩的手指,牵紧她的手,又是那样小心,那样轻地稍稍往前,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如此相近的距离,窗外沙沙作响的雨声都不如此刻的心跳潮湿,他眼睫微动,闭起眼睛。
  春雨细碎的夜,值夜的宫娥在廊前添灯,她们的动静极轻,东宫内寂寂无声,但彼时后宫里却并不够安宁。
  谢敏朝今夜宿在九璋殿,阳春宫中的贵妃吴氏等了半夜,才将自己的儿子谢詹泽等来。
  宫娥绣屏正命人收拾一地的碎瓷片,谢詹泽走进殿来,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却也礼数十分周全地向吴氏行了礼,温声唤:“母妃。”
  “詹泽,羽真奇怎么就能咬了舌头?你的人怎么就看不住他?”吴氏满肚子的话,在一见到他时便按压不住,“他如今说话都说不清楚,你还要如何审他?”
  “母妃真以为儿子能从羽真奇嘴里问出什么吗?”
  只听吴氏提起此人,谢詹泽那一双眼睛便透出几分无奈之色,“母妃,儿子不是同您说过了吗?这些事你不必管。”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是嫌我这个母亲碍你手脚了?”吴氏原本就憋着气,此时一双清冷的妙目一横,语气也十分不好。
  “母妃……”谢詹泽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一旁的绣屏。
  绣屏当即明白过了,连忙向吴氏行礼道:“奴婢先告退。”
  待绣屏走出去并将殿门合上,谢詹泽才又出声道:“母妃原想用贺久一事大做文章,令父皇疑心太子妃通敌,可母妃有没有想过,太子妃是周靖丰的学生,而周靖丰背后有什么?”
  “他有南疆军啊母妃。”
  谢詹泽轻叹一声,“父皇即便忌惮周靖丰,也不可能在此时将太子妃怎么样,如今太子妃就是周靖丰的脸面,她的行止便是九重天的行止,她声名坏了固然是好事,可偏偏今晨她在九璋殿中那一番声泪俱下,为国为民的辩驳坦荡漂亮,她那一晕倒,反成了窦侍郎等人的罪过。”
  他莫名笑了一声,眸色却深了几分,“母妃,您错算了父皇的好战之心,太子妃却算准了。”
  “周靖丰可真没白教她……”吴氏今晨得了窦海芳等人在皎龙门受刑的消息时,便已经气得不轻。
  原是想给那个小丫头一些苦头吃,却不曾想反倒令吴氏自己栽了个跟头。
  “母妃以为揽下审问羽真奇的差事是在帮我,可母妃想过没有?北魏枢密院是什么地方?南有涤神乡,北有枢密院,人少了舌头,还有手可以写字,可枢密院来的密探,即便用尽手段,也休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詹泽仍然是一副温雅守礼的模样,即便他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实则是面前的母亲一手促成,他面上也不见多少怒色。
  “竟……真是本宫想错了?”到了此时,吴氏才终于恍然,一时间,她看向谢詹泽的目光有几分凝滞,或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她忽然道:“彩戏园的事,你是不是还有参与?你面上卖了彩戏园,实际那园子仍是你的,对吗?”
  “因为太子查出柯嗣是羽真奇的人,所以你才不敢插手这件事?”
  面对吴氏的质问,谢詹泽却不说是与不是,檐外雨声沙沙,他抬眼对上吴氏的眼睛,“此前是儿子想错了,儿子日后要做些什么,不会再瞒着母妃,但请母妃也不要再自顾自地为儿子决定任何事。”
  “若按常理,太子昨夜抓住羽真奇的消息本不该如此之快地传至母妃耳中,他利用母妃您将我推至此般境地,足见太子智计之深。”
  谢詹泽端了桌上已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母妃,这一局是我输了。”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在翌日天光既破时停了,清晨拨云的日光仿佛比前些日子还要灿烂些,落入天敬殿窗棂间散碎的光影也更明亮。
  早朝时,谢敏朝下旨命永宁侯徐天吉为昭武大将军领兵去壁上,将丢失的绥离夺回来,到退朝时,也没几个主和的言官出声。
  谢敏朝先离了天敬殿,随后便是官员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殿门,三两成群的说着话往阶梯下走。
  “寸心的病,可好些了?”裴寄清一边往白玉长阶下走,一边问身侧的少年。
  “嗯。”
  少年轻应一声。
  “听说那贺久跟寸心是朋友,寸心昨儿过了生辰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先是她祖父和父亲,后来是她母亲,再到她姑母和这个贺久,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见惯死别。”
  裴寄清叹了口气,或是想起昨日在九璋殿中的情形,他眉头松了松,不由又道:“但你瞧她昨日,明明生着病,却还强撑着去了九璋殿,我年纪大了,早就不同朝里那些惯爱耍嘴皮子的言官吵了,她昨日一番话说得解气,晕得也合乎时宜。”
  风吹得他花白的胡须微荡,他侧过脸去瞧身边的少年,“繁青,她这个姑娘聪明又坚韧,如你一般,寻常的苦难并不能折断她的骨头,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
  他伸手轻拍少年的手臂,颇为感叹:
  “在这世上,你们最是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