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床的小乌龟还是起床了。
  推开一扇窗,便有湿冷的风迎面拂来,洗漱完毕,戚寸心的睡意便已经悄然溜走。
  将敕封金册奉于宗庙是大事,太常寺早就开始准备起太子妃入宗教祭祀的一切事宜。
  而依照礼制,今日戚寸心必须身穿正红大袖袍,戴九树头冠。
  头冠有点重,戚寸心在铜镜里瞧见冠上振翅的金凤口含鲛珠,她一动,那栩栩如生的金质凤凰尾羽便颤颤巍巍地晃动。
  玉石禁步佩于腰间,她顿觉束缚感又添许多,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轻缓小心的,被宫娥们簇拥至殿门时,她回过头看见只着雪白单袍,睡意未消的少年站在那儿静默地看她。
  他看起来孤零零的。
  “你们先出去吧。”
  戚寸心对身边的柳絮等人说道。
  柳絮低应一声,随即便带领一众宫娥鱼贯而出。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外头沙沙的雨声更为清晰,戚寸心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衣袖。
  “害怕?”
  “其实有点。”
  戚寸心诚实地点头,又朝他招手,“你低下来点,我有件事和你说。”
  少年不疑有他,乖乖地低下头。
  谁料她一下踮起脚,仰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但她忽略了头冠的重量,脑袋被压得她一个后仰。
  谢缈反应迅速,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才令她不至于仰躺平地摔。
  “谢谢。”
  戚寸心脸颊通红,有点尴尬。
  少年抿唇像是在笑,一双眼睛清澈漂亮,他低下头的刹那,鼻尖轻蹭到她的,她呼吸一窒,又听殿外传来柳絮的声音,她便伸手揪住他的脸蛋。
  “我走了!”
  她站直身体,红着脸转身扶着头冠快步往殿外去。
  大黎三十多年前迁都月童,昌宗皇帝定月童潜鳞山为南黎龙脉所在,并在潜鳞山上修建谢氏宗庙,供奉大黎先祖。
  太子妃入宗庙祭祀,随行有五百禁军,还有两百宫娥宦官,从出宫门,到御街,道路两旁撑伞冒雨前来瞻仰太子妃凤鸾车驾的百姓无数。
  所有人都在看那雨中被簇拥前行的车驾,却始终未见其中的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模样。
  敕封金册入宗庙,是皇族正妻才有的荣耀,除却帝王之妻皇后的仪仗天下独有,紧接着便是储君之妻太子妃的殊荣最盛。
  涤神乡的副乡使顾毓舒受命领涤神乡三十一人骑马随行,雨水敲击在腰间佩剑的声音清晰可闻,自太子妃与贵妃的车驾出城门后,斗笠之下,他那一双眼便更添警惕。
  下雨泥泞,但通向龙脉潜鳞山的道路却并不似其它官道那般一下雨便满是泥泞,德宗皇帝在位时,便命人重修此路,铺设石板,此后即便是下雨,这条路也从不见尘土泥泞。
  天色阴沉暗淡,透着一种浓重的青黑色,雨幕之下,道路两旁半人高的野草葳蕤,被这一场雨洗得发亮。
  冷雾弥漫,沙沙声不绝于耳。
  车内一直守在戚寸心身畔的子意和子茹都不由摸着腰间的银蛇弯钩,两人神情都有些肃正。
  戚寸心也始终紧绷着神经,捏着糕点半晌才吃一口。
  箭矢划破空气,在细密的雨水中骤然袭来,顾毓舒神色一凛,腰间佩剑出鞘,铮然一声响,剑刃精准抵住袭向车驾的箭矢,转瞬之间,林中如簇的箭雨袭来,随行的涤神乡归乡人与禁军忙上前抵挡。
  车驾骤然停下,坐在车内的戚寸心一个踉跄,半块糕点落地,她匆忙稳住身形。
  “保护太子妃和贵妃!”
  顾毓舒的声音在雨中传来。
  戚寸心才掀帘一看,便见林中数道身影一跃而起,朝她飞身前来。
  刀光剑影割破道道雨幕,衣袂带起泥水雨花,涤神乡的人和禁军与那些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来的人真不少。”
  子意摸着银蛇弯钩,打量了几眼外面的情况,又转头看向戚寸心,“姑娘不必害怕,奴婢与子茹定会全力保护姑娘。”
  戚寸心想点头,但头冠太重,她有点受限。
  “帮我把它摘下来。”她指了指戴在头上的金凤九树头冠。
  子茹和子意当即应声,伸手小心地去替戚寸心摘下头冠,也是此刻,马车顶端忽然重重一声响,似有人落在其上。
  戚寸心仰头的刹那,马车篷顶下陷,强大的内力激起罡风,鸾凤车驾骤然散架,雨丝拂过她的面颊,两只银蛇弯钩迅速勾住篷顶,子意飞身一脚,篷顶飞出去,连带着篷顶上站立的人也随之落去连天碧草之间。
  蒙面的黑衣大汉立在其上,抽出一柄刀来,借力又起,再朝戚寸心而来。
  子意率先上前挡在戚寸心身前,掌风探出,银蛇弯钩刹那回到她手上,勾住那蒙面大汉的刀刃的瞬间,她顺势翻身往后一个用力,弯钩迫使那刀刃骤然紧贴他自己的脖颈,而子茹则趁此机会,一脚狠踢在刀背上,刹那切断此人的脖颈。
  鲜血迸溅在子茹的侧脸,她的神情冷极了。
  雨珠砸在戚寸心的额头,湿冷的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厚,她盯着那倒下去的大汉血肉模糊的脖颈,她的脸色煞白,满眼惊惶。
  她的发髻因摘头冠时有所牵扯而散下一半来披在身后,雾气弥漫的暗淡天色里,她一身正红衣裙便是唯一的亮色。
  子意与子茹轻飘飘落在她的身侧,将她护在中间,为免马匹受惊致使马车被拖行,子意早在车驾散架时便斩断了缰绳。
  韩章领着一行东宫侍卫骑马而来,马蹄激起雨花阵阵,剑刃刺破数名黑衣人的血肉,扔出去的一柄剑再转回他手中,便又抹了几人的脖子。
  “谢繁青倒真是看重她。”
  贵妃吴氏在后头的车驾里先帘看到这一幕,便扯了扯唇。
  守在她车驾旁的禁军或持长戟,或用刀剑,却没一个上去帮衬的,而那些黑衣人显然也并不是冲她来的,她此刻颇得几分悠闲,亦如看戏一般。
  忽有人再从暗处掠风而来,他戴着黑布包裹的斗笠,一张面容无遮无掩,手持一把镏金枪,枪刃与枪柄相接处蛰伏的金蝉纤毫毕现。
  “金蝉枪江西乾?”
  顾毓舒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认出那柄长枪
  “顾副乡使!”
  韩章也瞧见了那人手中镏金的长枪,便高声去唤顾毓舒。
  两人目光相接,随即一同飞身而起,踢开朝他们举刀而来的几名黑衣人,一跃而起,朝那手持镏金枪的江西乾而去。
  江西乾吐出嘴里的狗尾草,他手中金枪极快地击打两人袭向他的剑刃,极强的内力顺着枪刃激荡而出,致使韩章与顾毓舒握着剑柄的手被震得发颤。
  与此同时,一道暗红的纤瘦身影如一团火焰般迅速袭向戚寸心,她手中两枚峨眉刺转了几转,划破了子意的衣袖。
  吴氏在后头瞧见这一幕,她思及从窦海芳那儿得来的消息,不由皱起眉,“这江西乾极有可能是李适成请来的,可这女人……”
  “新络的关浮波。”
  一直守在吴氏身边的女侍卫瞧见那女人手中的峨眉刺,又见她的身量矮小,看着年纪约莫三四十岁,便知她应是新络的鬼面娘子关浮波。
  她的身法武功,再加上那两枚峨眉刺,在江湖里都是独一份的存在。
  “不过她脾气古怪,向来只钻研自家武学,应该是对九重楼周靖丰的武功秘籍不感兴趣,再有她的关家寨在新络最为富有,应该对九重楼中的珍奇财宝也不感兴趣,那她是为什么而来?”女侍卫有些想不通。
  “既不为九重楼中的东西,那么便是人请来的。”吴氏看着那道与戚寸心的两个侍女打斗的身影,“可到底是什么人请了她来的?”
  关浮波的身法极为诡异,子茹一时不防,便被她凌厉的掌风打下车去,摔在雨地里吐了血。
  “子茹!”戚寸心喊了一声,回过头却见那关浮波右边的峨眉刺脱手,越过子意朝她袭来。
  她踉跄后退,身后却忽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身,随即一柄剑刃横在她身前,“铮”的一声挡开了那飞来的峨眉刺。
  雨幕里,她仰面往后,正望见身着涤神乡玄黑蟒纹衣衫的年轻男子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唯有一双眼睛展露清晰。
  在涤神乡内,有一部分需要时常潜入北魏做密探的归乡人在南黎时,是需要每天都戴着这种面具的。
  抹去原本的名姓,也要抹去他的生平。
  戚寸心被他带着旋身下车,又挥剑割破两名黑衣人的脖颈,鲜血溅在他的面具上,他横握剑柄,往后刺穿另一人的腰腹。
  精铁鞭飞出,身形魁梧的丘林铎立于树梢,收回铁鞭便沾了一手淋漓的血,数名禁卫军捂着脖颈倒地不起。
  “戚少主,别来无恙啊!”丘林铎掀开斗笠,狼毛抹额被雨水浸湿,他哈哈一笑,脸颊上的一道刀疤更显狰狞。
  “多日不见,你怎么少了条胳膊?”
  戚寸心被那归乡人护在身后,仰头望见那树梢上的丘林铎左边的衣袖空空如也。
  “我到底还是小瞧了戚少主,你年纪虽小,却是手眼通天啊,不但有周靖丰和太子护你,便连石鸾山庄的老庄主也为你连着追杀我好几天……”丘林铎冷冷一笑,“老子这一趟反正是回不去了,不杀你,老子这条胳膊就断得不值了!”
  话音才落,他便一蹬树枝,借力一跃,手中收拢作一团的铁鞭挥出去便如舒展身体的龙一般刺破雨幕。
  护在戚寸心身前的归乡人迅速带她躲闪开那棱角尖锐的铁鞭,随即以剑缠裹鞭身,钳制住丘林铎的刹那,便被丘林铎一个收鞭的功夫,拽去半空。
  戚寸心望见他玄黑的衣袂,张了张嘴,却又没有喊出声,子意与子茹再度来到她的身畔,与不断袭来的黑衣人缠斗。
  戚寸心仰头去望那名归乡人手中的剑,那样式并无特别,甚至被丘林铎的铁鞭一击便断。
  但他身姿缥缈,躲开了丘林铎的攻击,并趁机一脚狠踢在丘林铎藏在衣袖下断臂的伤口上。
  丘林铎吃痛一声,面容更为狰狞。
  他到底也算如今武林中颇有声名的人物,内力积蓄起来,裹挟罡风在雨中四起,手中铁鞭犹如灵巧的蛇一般蜿蜒而动。
  “你个天杀的下水货!老娘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蓦地,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女声传来,或因灌注了内力,落在众人耳畔便刺得耳膜有些发疼。
  戚寸心一抬头,便望见一个鬓发如霜,身着秋香色衣衫的老妇飞身而来,她手中提着一柄大刀,即便在雨幕之中,也能望见其刀刃上凛冽生辉,犹如星辰一般排列的金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