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买活 > 第134章移风易俗
  像是张家、徐家这种以前没有太多劣迹,又向买活军尽量靠拢的家庭,他们的境况是不太差的。而且几个孩子的起步也会比别的活死人都更好,徐地主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女儿出嫁后陆续故去了,还有两个还在家里没出嫁。
  这七个孩子,为他们生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在一起是三个,他们家实在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而且身体也都很好——七个孩子,都养活到可生育的年岁了,便说明这家人不但营养好,身体素质‘遗传’也好,哪怕是从前,他们算不上县里第一的人家,也有很多人愿意和徐家结亲。
  从各方面来看,徐家的条件都相当优越,他们家人之间彼此的关系也还满好,分家的脚步也就不那样急迫,现在依旧住在一起,虽然各处地置办着房产,但账还是归公的。
  若是在以前,这算不了什么,但在如今的分家潮下,这种大家族便算是相当罕见的了,现在很多家庭,极端一些的,甚至是孩子满了十五岁,有了营生的,便分出去单过,哪怕依旧回来交钱吃饭,也要在户口上做出切割,为的就是尽量地降低政审分被连坐的风险。
  徐地主这里,之前还好,他的大儿子是老师,在识字班上课,二儿子,也就是张老丈的女婿,原本是个秀才,想走读书科举的道路,买活军进城以后因为对算学比较敏感,人也能干,一开始先去为修路队算账,做他们的会计,后来临城县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名头,二儿子就考上了吏目,被派到衢县去管账了,儿媳妇也跟着去了衢县,她是在医院做事的赤脚医生,在哪里都是很好找营生的,横竖现在什么都缺人,衢县也要兴建医院,很轻易地就一起调动了过去。
  因为买活军喜欢异地任命的缘故,现在三个儿子实际上是分成三处上班,小儿子跑运输的,三不五时就押队往各地跑,主要是云县-临城县这条线,虽然都是吃皇粮,也陆续地被提拔,但因为分隔各地,分家的压力并不是非常迫切。徐地主便一直把这件事拖下来了,也是因为他这一阵子实在看到了太多分家后,兄弟反目成仇、老人无人照料的凄凉画面,甚至还出面周济了一些运气不佳的老人,这件事也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父母在,不分家,在买活军来以前,只要大家长还活着,孩子们一般是不分家的,哪怕自己都有了孙子,五世同堂,也还是往一起交账,一锅吃饭,当然,做不到的人家也有,但至少什么是正途,这一点大家心中都有个共识。
  而分家时,长子要多分,甚至是分得八成、九成,这也是甚至许多家族甚至会写进了族谱的规矩,很多人家会把自己的许多财产固定为族产——因为族产在抄家时是不抄的,而这份财产便只能由长子来继承了,往往就高达家族财富的六、七成,其余孩子只能分得一些浮财,至于出嫁的、在室的女儿,这当然是没有份的,最多是分家时做个见证,得一些体己的首饰而已。
  这样的规矩盛行了几千年,固然也有动摇的时候,但大多数家庭的财富都是如此分配,维护这种规矩的除了族规、法规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可以叫做社会氛围。这种社会氛围决定了,父母都无法完全自由地分配自己的遗产,想要少分配长子遗产,那便只能给他安一个罪名,有时极端的情况下,这个罪名还必须是衙门或是有威望的乡贤予以认可的‘不孝’。
  但话又说回来了,倘若家门中有子弟被认为是不孝,那么对于整个家族的名声都会产生影响。而‘体面’在从前又是所有家族都在追逐的一种境界,因此大面来说,在从前,分家虽然说不得多愉快,但分家之后,往往生活和亲缘关系还能再持续下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在从前,人际关系的玄妙和弹性尽数展现于此,亲戚们彼此争斗和一致对外的态度是可以随时转化的,人们一般对这种人情世故也相当的津津乐道,以能掌控驾驭家族作为一种罕见的才能。
  但买活军这里,才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民风就有了极大的改变——首先,是分家的时间提前了,这就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从前一般分家都在男性家长弥留时,或去世后进行,如果是老太太的威望很重的家庭,分家则会在她死后进行,总之,在老人死之前,他们总是能享受到子女们的孝敬和服侍,并不会直接面临到分家的后果,但在买活军这里,为了规避政审分的风险,大把老太爷老太太,自己才五十岁甚至不到,就主持着分了家,分家之后,他们还要面临自己的过活、养老问题。
  而这就很自然地引发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老人的赡养问题,按徐地主和张老丈的观察来说,这第二个问题可以总结为一个结论:那就是当你手里没钱的时候,子女很自然地就不会再听从你、孝敬你了,还有一点,那便是不论分了多少家产,怎么分,所有人都会觉得分得不公平,自己得的少了,个个都是一肚子苦水。
  若是按照老规矩来,长子得的多,也要照顾父母,那么不必多说,其余的儿子女儿,甚至是已经出嫁的姑娘,以后便基本都是看不到的,甚至还有些孩子,分了家产之后,嫌弃分得不公,便直接将所得财物变卖成筹子,行囊一收,背井离乡去其余地方工作——这意思也很明白了,以后老了有事自然是指望不上了,除非他在外地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来了,那或许还能见到几面。
  而在长子这里,却又觉得自己得的少了,自小便承担起最多的责任,帮着父母把这个家扛在肩上,结果得的还没有买活军没来之前,按老规矩的那样多,心里要说完全没有怨言也是假的,对老人的照顾和孝敬,也就没有从前那么精心,更有甚者,还因为要照顾老人,不能调动到外地工作,因此产生怨言,甚至家庭失和要闹离婚的也不少见。
  古人不喜欢分家,是有道理的,分家以前,不论彼此心中多少意见,框子在这里,总能维持下去,一旦分家,则亲戚情谊荡然无存,甚至反目成仇互相举报的都不少见。这种事从古到今不曾断绝,只是现在因分家时间提前了,老人不能一闭眼一撒手,眼不见心不烦,而必须要承担了分家的后果。因此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中——从各种角度来说,后代们都是希望分家的,也应该尽早的分家,但这无异于是对老人的一种压榨,老人本人很不喜分家后晚景凄凉的未来。
  这种时候,徐地主和张老丈便又隐晦地怀念起从前了——尽管现在什么都好,但从前的世道,是很注意维护家长的威严的,平时什么事都不管,装聋作哑的县衙,也会对不孝案极为关注,而整个社会上,从族老、乡贤再到街坊邻居,都会自发地维护着孝道的重要性,不尊老是很严重的罪名,不分家是兴旺的表示……
  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这些就都没有了,随着不断的分家和迁徙,现在早已没有族老了,街坊邻居的联系也不像是从前那么紧密,不再是动辄便相处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现在的县里,到处都是外来人,也到处都是搬走的人,人情似乎越来越冷漠,而老年人原本能依靠的一大利器,邻里舆论,也就陷入了虚无之中。
  而且,买活军的县衙从来不管儿女的孝道问题,他们只管赡养协议,如果赡养协议没有在衙门‘备案’,他们也是不管的。老人若没人赡养,被扫地出门,倒是会被收容到孤儿院旁的老人院里去——去那里的老人,自己身强体健,还能做活的还好,有病的几乎都活不过一个冬天,说来实在是凄惨落魄,让人心寒。
  张老丈自家也是儿女满堂,他一样有徐地主的烦恼,此时和徐地主嗟叹了一番老友们的境遇,分家了之后,如今也是有好有坏,但总的都不如没分家以前,又着重说起了两人都熟识的一个姻亲,“他倒也是糊涂,明知大儿不靠谱,还将家产分了七成过去,也有好几十万筹子,这般可好,余下两个儿子一拿钱就都去了外地,信也不来一封,大儿一家待他也苛刻,要说去找女儿来说理,女儿道现在又没有出嫁女儿不分家的道理,她什么也没落着,不如不掺和娘家的事,免得还被赖上了养老,转头听说也到云县去了。你说说,这生育养育之恩,没一样记在心里,只记得这一点不公了!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还要在街上摆个油炸摊子,真正是!”
  徐地主他们都是长子,这才继承了这些家产,他们是从前那种继承方案的受益者,并没有被苛待过,便不知道被苛待的人是什么感觉,因叹道,“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礼崩乐坏,更是人心贪私,他们只知计较心里那点不公,却不看落草时什么也没有带来,哪怕是一文钱,还不都是我们给他们的?”
  张老丈也极力称是,两个老头子越说越投契,徐地主不觉就将心底话告诉了出来,道,“以我的心里话,这钱,还是要捏在手上为好,家可分,但钱还是要等我们死了再分。尤其是家里这些产业,现在实在是不好分的,都在房子里、租书铺子里,再说现在又要去做生意,本钱自然是越厚越好,现在分开了,便没钱去做生意,怎么生发呢?”
  “说到这事,我托人从衙门里抄了一张分家协议来,”张老丈从怀里掏了一份文书,徐地主顿时精神一振,经过数年的培育,他们这些从前只讲人情道理的地主老财,现在比谁都更喜欢看衙门的规定,看文书的范式。“倒是分得有点意思,老亲家您且看看。”
  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里,现在有大量财产需要分配的人家极少,99.99%以上的民众都还在积累资本中,这种分家的烦恼集中在原本的地主阶层中,而他们的情形也都是相似的,手里有大笔的现金,有一些房产,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生意,田地那是一点都没有的,全被买活军给买走了。
  这份分家协议,应该是衢县那里的地主撰写的,他们家也是大家族,徐地主一扫就道,“这儿子七人,女儿六人,着实是人口兴旺!”
  “可是了,这户人家听说便是衢县那里数得着的柯家的文书。”张老丈指点道,“你瞧这分得,倒是有意思,明说了田产变卖的筹子、存银、铺子,合为一百万筹子,还有住房八处,各有大小,其中儿女十三人,各得了二万筹子,并共分八处住房扑买。”
  “什么叫扑买?”徐地主虽然也做过生意,但脑子就不如张老丈灵活。
  “便是把八处房子分成十三份,设了底价,十三人各自物色想要的房子,并对此出价,譬如这处房子底价是一万筹子,但你觉得它好,便出了两万,另一人出了一万五,你得了之后便要付给另一人五千,另一人可以在第一轮挑剩的房子中再进行一轮扑买。”
  徐地主先听着迷糊,后听了,一面觉得合理,一面也感到荒谬,不由啧啧赞叹道,“普天之下,竟有此事,简直是纲常沦丧——不由父母分配,而由儿孙扑买,这是何道理来!”
  张老丈捻须笑道,“哎,你还真别说,老亲家,这也是我一个亲戚给我看的,她说这件事之后说不准会上《吏目参考》,作为范文刊登呢。说是这分家分得效果很好,人人满意,兄弟姐妹之间,依旧和以往一般融洽,对父母更是加倍殷勤。”
  “还有此事?”徐地主不太相信,因他所见的所有朋友,分家后都大不如前,这还更不说平民家庭,分家后被长子、次子双双抛弃的现象。“住房可以扑买,家产呢,难道真的均分?不分男女?”
  “正是了,住房分了之后,家产也分去了二十六万,恰是家中卖田的筹子,存银和铺子还在手里,约有七十多万,这七十多万又一分两份,老太爷占了其中的五十万,老太太占了二十五万,约定了两老去世之后,各由遗嘱进行分配,那遗嘱已经在官府上档立了一份,若是要改,还要老人亲自去衙门里改,才能算数呢。”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改遗嘱,这点徐地主能理会得,也是咋舌不已,道,“这是把子女当贼来防了!”
  又道,“这老太太,必为继室。”
  这么多子女也不可能是一个太太生的,想来除了继室之外,或许有生育的姨娘丫鬟也少不了,只是现下各谋生路去了而已,不过既然知道了分配的办法,为何子女们对父母依旧殷勤,也就很了然了——钱还没分完那,便是看在钱的份上,也得好好孝敬着不是?
  徐地主先是感慨世风日下,但其后迅速便发觉出这办法的好处来,也不由陷入沉吟,半晌方道,“虽说是算计了些,半点体面都不要了,但……按如今时世来说,倒也确然能派上用场。”
  张老丈道,“可不是,他那六个女儿,可不是喜出望外?连几个女婿都对他们感激涕零,听说其中最巴结的,立刻就将一个外孙子改了姓,要讨老爷子的欢心呢——可见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真的。”
  徐地主不由便自问起来:几十万筹子,他倒是有的,现都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但这八处房子他有没有呢?自家儿女虽少,但挣钱的本事,还有分家的魄力却都不如这个老封翁。
  因此比起做新农具那样细水长流的生意,心中这天平,便向着做船运贸易生意那边倾倒了过去,因便对张老丈道,“俺们家本钱少,要分给儿女的筹子怕没有那样多,不过这办法也好,不如就先跟着买活军北上做一波买卖,回来也学了这柯老翁,略置房产分了,余下一些浮财也给他们,大头仍在你我手中,如此分家之后,也不愁家里没了和气,照旧是热热闹闹一家人。”
  张老丈也连声称是,直说自己也是这样打算,他倒不必为自己女儿一家再争取什么利益——徐地主放弃旧规矩,不再一口气将家产大部分都交给长子,已是他身为二儿媳亲家辉煌的胜利,因又和徐地主谈起生意本钱,乃至于货物种类等等,彼此商议了好半日,徐地主老伴送了茶食进来,这才暂时歇下,就着茶水吃洒了辣椒粉的炸鸡架。
  “唉,只想起来也让人嗟叹,自古以来,只有儿女对不起父母,没有父母对不起儿女的,为人父母,将他们养大成人,已是足够,却只因为一个分家,父母子女之间,翻脸成仇,老人反而从此要看子女的脸色,战战兢兢,实在是让旁观者心寒。”
  徐地主吃了两口炸鸡架,忽而又叹息起来,看得出来心中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那些年逾六旬,弯腰驼背,还要自行谋生的老人家,实在是令人看不过眼,咱们这买活军的衙门,什么都管,如何便不管这些不孝的子孙,真是令人费解!”
  凡是老人,便必定是很关注老人的权益,张老丈虽然比徐地主更讲实用主义,调整得更快,在这一点上也是极有同感,两人谈了一阵,张老丈忽地就说道,“亲家,说起来,这买活周报也是接收投稿的,我们这些见地,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何不就撰写文章,试着往买活周报上投一篇稿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