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天使漫游于火湖之上。
  他身披流放者灰袍,掩住雪月一般皎洁的白发,他独行着,愤懑着,彷徨着。
  熔岩涌动,数只石兽从岩浆之中探身出来,它们是火湖的原住民,凶猛暴戾。石兽贪婪的视线定格在流放者身上,对方身上的气息非常微弱,是衰败的迹象。
  这无疑是理想的猎物,石兽们于是向四面八方散去,它们采用群体狩猎的方式,不紧不慢地将猎物包围起来。
  流放者一手扶住兜帽的檐,夕阳色的眼瞳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手中土元素化生,变为一支尖锐的矛。在第一只石兽扑上来时,流放者也动了,他与石兽群进行厮杀,没有魔法,只有凌厉的武技。
  良久,石兽的尸体堆叠成小山,流放者一手执矛,矛尖指向一息尚存的石兽首领。
  “我虽被流放,却也不至于成为你们的猎物。”
  他淡淡说道。
  “滚!”
  石兽首领带领族人仓皇逃向远方,流放者等到他们完全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才弯下腰喘息。
  脊背上翅膀的位置,又开始疼痛起来。
  这种疼痛,以及衰弱,总令他疑心自己活不到明日。而在第二日,他又会照常睁开眼睛,在火焰下的洞窟里,在静水浑浊的山崖畔。
  一边独行,一边与诞生自魔界的怪兽们战斗,日复一日。
  但是今天,似乎有新的东西出现了。
  流放者停下脚步,他看到石兽首领逃走的位置,依稀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他缓步走过去,手中紧紧握着武器,直到看到那东西的刹那,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
  蛋。
  蛋上有密密层层的火焰花纹,呈现一种柔和的深红色。仿佛感受到有人正在注视它,蛋愉快地发出了声音。
  “叮叮!”
  ……什么怪东西。
  流放者掉头就走。
  蛋顿时傻在原地,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他才开始一蹦一蹦地去追赶流放者的脚步。
  蛋奋力追了一会儿,根本追不上对方的脚步,沮丧地待在原地。蛋身趴倒,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轻微的衣袍摩擦声响起。
  蛋迅速支棱起来,明明没有眼睛,却能让人感受到期盼和喜悦的情绪。流放者静静审视了他一会儿,向蛋伸出手,灰袍垂落在地。
  “你也是孤身一个啊。”
  他叹息。
  “那就……”
  一起走吧。
  流放者在数年之中,漫游了整个火湖,终于有一日,他行至火湖边缘。他嘴里咬着一只风干蜥蜴,那枚蛋就在他胸口处,暖洋洋地散发着温度。
  要到外面去吗?流放者自问,似乎没有那样的必要。就在他即将原路折返时,流放者隐约听到了破风声响。
  翅羽森然的,是黑天鹅的阵列。深蓝王旗上天鹅飞翔,王旗之下,是隆重华贵的车队。飘扬旗帜与森罗阵列映在流放者眼中,他没有躲避,只是冷冷地注视着。
  是恶魔中的……大贵族吗?
  车队扬起滚滚烟尘,从流放者身边行过,忽然,轮轴声一停,整支车队竟然在流放者面前停下。
  流放者警惕起来,不过就算警惕,他也不忘把嘴边的半根蜥蜴尾巴吃下去,食物总是很珍贵的。
  梦魇拉着的车驾中,似乎传出了轻轻的笑声。
  “你从火湖上来吗,旅者?”
  车中的大贵族问道,流放者向后退了一步,压低兜帽,并不回答。
  “你不必害怕,我并无恶意。”声音又响起,吩咐左右,“给他足够的食物和水。”
  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裹递到了流放者面前,流放者迟疑了一下,那送包裹的侍从很有眼力,立刻当着他的面把包裹打开,露出其中的食物和饮水,展示给他看。
  流放者接受了那个包裹,车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即将越过火湖边境,往卢斯特城去。在那途中,有通往魔界各地的大分岔,你可以跟随车队一起前往。”
  这句话落定,马车旁躬身侍立的一位大臣惊讶抬眼,接着又垂下目光。
  陛下今日,实在说了很多话。
  没有拒绝的理由,离不离开,对流放者没有区别。于是他跟随深蓝的王旗,缓缓向前走。车队行得不快,没有任何一只怪兽可以侵扰车队,训练有素的近卫会在它们靠近前就将其杀死。
  半天左右,流放者看到了所谓的分岔路,这时车队也缓缓停下。
  “向左,是花海之城苏伯比安,只是花海已被战火填满,臣民苦于领主暴政,不是好去处。”
  “向右,是我要前往的卢斯特城,虽然气候严寒,却民风淳朴,安乐富足。”
  “旅者,你若向右走,我的车队可以继续庇护你。”
  流放者怎么可能应允恶魔大贵族的邀请,他摇头,孤身一人,踏上左侧的路径。
  “――旅者。”
  这恩人真的话好多啊!
  流放者想着对方赠与食物和水,并一路护送的恩情,再度回头,只听车中的恶魔说道。
  “你身上的那枚蛋,是不死鸟之卵,需要炽热之心才可以孵化。”
  “有传言说不死鸟与王运息息相关,小心些,不要轻易显露于其他恶魔面前。”
  真可以称得上殷殷叮咛,百般嘱托,这样关切的态度,容不得流放者不动容。他深深看了一眼那飘扬着的旗帜,记住了旗帜的颜色与天鹅图腾。
  “为什么帮我?”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音色带着伤势未愈的喑哑。
  车中的恶魔轻声答道。
  “因为你是魔界的子民,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子民……保护……责任……
  流放者忽然咬紧了牙关。
  何为王?
  是端坐霜天之上,永远孤清地俯瞰世间吗?是躲藏在重重垂帘之后,永远傲慢地漠视一切吗?
  他被天界的王漠视,却又被魔界的王援救。
  站在原地,流放者目送车队远去,忽然,他摘下头上的兜帽――
  天使的白发顷刻间散落出来,在魔界的风中飘飞,夕阳色的眼瞳望着魔王离去的方向。
  “……魔王。”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魔王。”
  而在离去的车驾上,大臣进入车中,低声问道。
  “陛下,您对那名狼狈的旅者,似乎颇为在意?”
  魔王又开始不喜言辞了,他微微转动墨蓝竖瞳,沉默不语。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那在火湖上游荡的家伙很有几分孤傲的可爱,后来旅者主动选择与他不同的路,反倒让他心中生出许多敬意。
  “整个东域已经打成了一锅粥,魔王候补纷纷割据一方,他此去注定要遭受许多危险。”
  “可惜,他不愿来我的卢斯特城。”
  魔王轻声叹息。
  “不然,我必将以上宾礼节相待。”
  ***
  听完安斯艾尔极为平淡的叙述,塞罗斯却仿佛已经能脑补出许多壮阔的场景。火湖之上,满身伤痕和风尘的天使被魔王所援救;或者歧路之处,两位魔王分向两道;再或者是安斯艾尔摘下兜帽,白发散开在风里……
  塞罗斯:“……”
  他当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那么一点干粮和水怎么够!那么一点点叮嘱怎么够!他应该拉着安斯艾尔叮嘱个三小时!
  安斯艾尔:“……”
  安斯艾尔:“那样我真的会打你的,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从旁边拿了一块烤好的面包,外缘酥脆,内里柔软,他把这块面包递给塞罗斯,笑盈盈的。
  “先还一点点。”
  当初的恩情。
  先还一点点。
  色欲之罪的魔王陛下也在脑子里想。
  剩下的拿自己还。
  好耶!
  塞罗斯看了看专心啃面包的安斯艾尔,默默在“好耶”前面补了个词。
  做梦好耶。
  “之后还要去便利店打工吗?”他忽然这样问,安斯艾尔微微一愣,接着点头。
  “对,不过我想,这次任务奖金应该不少,我打算把那家便利店买下来。”
  塞罗斯闻言,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不愿打击安斯艾尔的积极性。其实那间便利店他早就报过价,希望能买下来,这样一来安斯艾尔等于替他打工,时间上可以自由点,在店里摸鱼都没事,可惜这个千好万好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
  便利店的老板不卖。
  这个消息他之后再告诉安斯艾尔吧,塞罗斯感觉到好像有恶魔悄悄靠近了,想也知道是安斯艾尔的近臣,试图来拆分他跟安斯艾尔。
  呵,笑话!让他看看魔王的实力!
  安斯艾尔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觉得钱差不多足够。
  之后魔界的大臣们肯定还要过来,没有落脚地总是不太行的。另外他也应该给酒店结一下房费,从里面搬出来了,可以让瓦沙克帮他找个房子,最好能离便利店近一点。
  说咸鱼咸鱼到,一颗鱼头忽然出现在安斯艾尔和塞罗斯中间,鱼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
  “瓦沙克?”安斯艾尔有点莫名,“你怎么又变回这个造型了?”
  瓦沙克在心里狰狞一笑,当然是为了保护陛下!之前的交锋中虽然他失败了,但是瓦沙克不会轻言放弃!想要拱他们家陛下?来和亲吧你!不!和亲也不行!
  他虽然没有卜噜噜那么茶,可他保护陛下的拳拳之心,是不会……
  “安斯。”塞罗斯忽然开口,“好像有人在找你。”
  安斯艾尔一抬头,果然,云蒹不知何时从俱乐部总部折返回来,正在人群中寻找他。乔伊已经被找到了,就跟在云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同时寻找勇者和圣剑,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对塞罗斯歉意地点头,本来说好跟他一起玩的,现在临时离开一下,一会儿回来再加倍补给他吧。
  瓦沙克:“???”
  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魔王争宠,恐怖如斯!
  安斯艾尔向那些猎魔人而去,忽然,他听到身后的塞罗斯轻声问道。
  “那个时候,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什么啊。
  安斯艾尔失笑。
  刚才塞罗斯明明就非常在意这个问题,偏偏要突兀地转移话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最后再把话题转回来。
  相处越久,他越能猜到这个不坦率的魔王在不苟言笑的外表下埋藏的丰富心思,塞罗斯跟他养的鹅实在是一模一样,或者说干脆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矜持骄傲,又心绪细腻。
  而塞罗斯的这个问题,他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思考过了,在目送深蓝天鹅王旗远去之时。
  “塞罗斯。”
  他说道,睁着一双认真的夕阳色眼瞳。
  “我觉得你是了不起的魔王,而有朝一日……”
  “我也会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