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桌子上围着十几个人，大家挤挤插插的，对着一个铜锅挥舞着筷子。和尹从南有些交情的人全来了，这是尹从南来厂以来第一次和这么多同事聚餐，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被张工拉着问东问西。去研究所之后做什么工作，定什么职称，给什么待遇，逢年过节有没有福利，防暑降温发几斤绿豆。旁边的任浩光和赵永宝也跟着张工帮腔，又问了很多研究所里很多琐碎事情。尹从南知道的全回答了，不知道的也答应回头去问问，有机会告诉大家。
他知道，大伙儿都喝得有点多了，连姑娘们都红了脸。涮羊肉真是好东西，大家围着炉子那么一坐，就成了最热乎的人了。就连平日里不言不语的郝晨，话都多了三分。
等到大家终于把尹从南这个主角放下，他才好好地吃了几口菜，自己又喝了一小口酒，想跟叶凯说这酒不如过年时大爷的酒，抬头却半天没找见人。
叶凯是和高工还有任浩光坐在一起的，这时他们中间那个座位空了，露着一个当子。高工发现了尹从南的目光，对他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外面，然后又说，“刚出去。”
尹从南对高工点点头，也趁着大家三三两两聊得热闹，自己走了出来。路过高工的时候，高工对他招招手，尹从南附耳过去，高工的声音在杂乱的背景中模模糊糊传来，“不高兴了。大概是舍不得你。”
尹从南说，“我知道。”
涮羊肉馆里弥漫着水汽，几个炉子一烧，屋子里就像蒸锅一样，尹从南又喝了几口白酒，浑身都是热腾腾的，走出饭馆，瞬间凉爽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他朝四周看去，不见叶凯的影子，就在附近转悠了起来。
饭馆后面有一条小小窄窄的河，尹从南想去河边喘口气，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一听就是叶凯的声音。尹从南没有惊动他，绕过饭馆远远地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影子。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益州……疲敝！”
叶凯扯着嗓子，磕磕巴巴地在背出师表。河对岸是一排平房，那边也是轻机厂的住房区，叶凯的声音跨过河直直地传了过去。
尹从南忍不住发笑，快步走了过去，“大晚上，你这是扰民！”
叶凯一愣，转头看见是尹从南，尴尬地恨不得跳到河里去。看了他半天，含含糊糊地说，“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跟你说几句话，一看你不见了，就出来找你。谁知道你跑这里喊嗓子来了。”尹从南笑着走到叶凯面前，哪怕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他都能看出来叶凯的脸非常红。不知道是因为他也喝了酒，还是因为被撞见了这么丢脸的事情，不好意思了。
“我……我抓紧时间背背课文。”
“预考成绩什么时候下来？”
“下周一去考点看结果。”
尹从南点点头，没说话，和叶凯并排看着小河。夜晚幽静，只有依稀传来的饭馆里的笑闹声，和细不可闻的潺潺流水声。
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叶凯这时脑子也冷静下来了，他说，“预考如果过了，马上就要填志愿了。我想，不如我还是报市里的大学吧。”
尹从南猛地转头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离家近一点。”
叶凯吞吞吐吐，尹从南却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他背后的意思。前一阵子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说的话，看来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
“叶凯，告诉一件事情。但是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之前我没有提。”
叶凯以为他会劝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决考省工大，没想到他换话题了。“什么事情？”
“你预考那天，所里叫我回去，告诉我说，省研究院想把我调过去。”
“调到省里？”叶凯很意外，“为什么？”
尹从南说，“主要是因为咱们搞设备引进，和签外国订单的事情吧。”
叶凯考虑了一下说，“那这是好事啊。省里的单位肯定要比市里的单位级别高。你能干的事情应该也会更多。”
这件事情，是辛志宏和廖明岩两个人一起通知他的。廖明岩明确地说，省里这是在跟他们抢人才。
“研究院的领导直接跟我说，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到省里去工作。这是什么道理吗？”廖明岩很不服气。
辛志宏说，“小南，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尹从南当时是想拒绝的，在辛志宏手下工作，报答他对自己的培养和照顾，是他回国之后的设想，就这么在研究所干一辈子，成为为祖国工业发展奋斗的一颗螺丝钉。然而就像叶凯说的，到更高级别的单位去，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他的能力也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
辛志宏看出他的为难，依旧用他那如兄如父的口气说，“这关系着你自己的前途，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廖明岩也赶紧说，“是啊小尹，不要管我刚才的话，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不着急，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和省里报告。”
于是，尹从南就把这事先搁置了，他确实需要认真考虑。而现在，他似乎又有了一个一定要去省里的理由。
“我想了想也确实应该到更高级别的单位去，所以你也一样。”
小河淌水，映着月光，月光粼粼，映在河边的两个人身上眼里。
叶凯明白了尹从南的意思，想说什么，脑子却像是不转了一样，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尹从南替他说了，“如果你考上省工大，咱们就还能在一个城市里。多好啊。”他说着，笑了起来，好像对那天十分期待。“但是……”就在叶凯差点就要跟着高兴起来的时候，他又话锋一转。
“但是什么？”叶凯赶紧问。
“我还没跟所里说。想想你说的也对。你要是决定考市里的大学的话，我看我也继续在研究所工作吧，毕竟离家近嘛。”
“你怎么说胡话呢。去省里那是多好的机会啊，你不能放弃。再说，我也是要考省工大的，你没看我出来聚餐都要跑出来背课文吗？”
叶凯着急的样子，终于让尹从南忍不住了，他伸出拳头打了叶凯肩膀一下子，说，“那咱们说好了，都不要随便放弃。”
叶凯中计了，这时候却只好装糊涂，也挥拳打了尹从南肩膀一下。
周一预考结果放榜，叶凯通过了。大娘一早就说肯定能过，特意买了条大鲤鱼，给他红烧着吃。叶凯吃完了这条正准备跃龙门的鲤鱼，一路带风跑到了研究所，趁着午休这点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尹从南。
“过两天就要填志愿了，我去你家填，你帮我仔细检查几遍。”
“好！”
“那我先走了，下午还得上班。晚上来我家，大娘做了红烧鱼。”叶凯高兴地挥着手，连蹦带跳地跑走了。
填报志愿的那天，叶凯简直拿出了考三级工的认真劲儿，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一个数一个数的核对，两个人检查了好几遍――第一志愿省工业大学机械设计制造专业。
终于确认无误了，叶凯把志愿表格精心收起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调去研究院？”
尹从南说，“我刚调回所里，也不能这么快就离开，至少要工作一个季度，再调过去。我是和所里这么说的，不知道研究院那边能不能同意。”
叶凯笑了，“看来啊，你们研究所要跟研究院来一场人才争夺大战了。如果你在所里还能工作一个季度那倒好。现在是六月，如果我真能考上省工大，开学的时候，你也正好调去省里。万一课上我有什么听不懂跟不上的，还能问问你。”他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道工大和研究院离得远不远。对了，你去研究院的话，住哪里？”
尹从南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猜测，“应该也是住宿舍吧。”
叶凯抬头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那这个房子又要没人住了。”他刚说完，就发现自己失言了，赶紧回头看尹从南的反应。要是因为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让他想起伤心事就不好了。
尹从南只是笑笑说，“现在就算空着，也没关系了。情况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叶凯只好打岔道，“那是肯定的。”他抬头看了看表，今天的时间到了，他该回去了。收拾着桌子上的文具，心里却在为另一件事情犹犹豫豫的。他想提出来，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尹从南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了，这么点小事要是还开口麻烦他，真是不应该。可是他又想，如果他说了尹从南一定会答应他的，自己反倒这么思来想去，真不爷们儿。他放下手里的笔，转头说，“考试那天你能不能送我？”
“你高考那几天，我去送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愣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
“你能去？”
“能，我和辛叔说一声就行。他也一直问我你考大学的事情。”
“那太好了。”叶凯从椅子上站起来，“要是进考场之前能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
“嗯，我一定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没有误差的话，应该还有最后一更和一个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