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从南家二楼的书房里，叶凯把图纸拿出来，铺在了尹从南的书桌上。
“图纸你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尹从南拿着暖壶要给他倒水，看了看那份图纸说，“断断续续做了有将近一个月了。”
“你没和我说。”叶凯口气平淡，却也能听得出一些责怪的意思。
尹从南笑了笑，“因为不是什么硬性任务，是我自己主动拿了研究所的资料，想自己搞搞看看的，所以就没和任何人说。”
叶凯问，“工艺方案什么时候要？”
尹从南把水递给叶凯，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了？”
尹从南摇摇头，“我今天下午，把图纸拿去给厂领导看了。”
“他们什么反应？”
两位领导看到图纸之后，都赞不绝口。可是这次出国去考察的是马国胜，李瀚留在厂里负责全面工作。马国胜做事一向思前想后顾虑颇多，他认为拿着一份图纸和工艺方案就贸然去南美谈合作，实在是太冒失了，如果处理不好，还会给别的国家留下莽撞的印象。李瀚虽然颇有些魄力，可惜出国的不是他，他也有些底气不足，于是在马国胜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他也没有替尹从南据理力争。
叶凯盯着尹从南问，“然后呢？”
尹从南说明来意，希望工艺科能配合做一套工艺方案。李瀚倒是没说什么，马国胜却说，做工艺方案是必须的，因为要确保生产的可行性，可在没有成功的生产先例的时候就去和外国谈合作要订单，还是风险太大。
“明白了。”叶凯接过话，“就是怂了。因为这套设备主体我们没有成功生产过，所以，一是害怕拿不到订单伤了面子，二是害怕拿了订单之后生产上有困难。”
尹从南点点头，马国胜确实是有这层意思的。
“那工艺怎么办？”
尹从南说，“因为领导发了话，说需要做工艺，但是领导却没有直接布置工作，而是让我自己去联系工艺科。”
叶凯笑了一声，“碰钉子了吧。”
叶凯猜对了，尹从南只好点了点头。
叶凯把水杯放在一边，走到书桌前，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说，“不是计划内的工作，领导又没有给指示，工艺科的人不愿意干太正常了。再说，没几天就过年了。谁要是接了你这个急活，这个年还能不能好好过了。”
尹从南并排站到了叶凯旁边，两个人一起看着图纸，“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年后不久，考察团就要出国了。这是进出口办公室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如果咱们能顺利带订单回来，不仅对咱们厂，甚至对咱们整个省的工业都是一个推动。”
叶凯不屑地笑了笑，“你说这马国胜，真是明白一阵糊涂一阵。引进设备刚完成，这么鼓舞士气，他怎么又瘪了。”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咱们的工业正发展到一个关键阶段，要做很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作为一个大厂的领导，难免保守求稳。”
叶凯看着尹从南，虽然口口声声表示对领导的理解，可还是满脸的忧心忡忡。他低头看图纸，一张接一张。然后问尹从南，“工艺方案你会做吗？”
“会。”
“那咱们自己做。”
尹从南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问题不只在于此，“做工艺不是最大的问题。咱们做完，领导可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着，不确认方案，拖着拖着就到了他们出国的日子了。”
叶凯说，“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先把工艺做了。你看这里。”他指着图纸说，“这套机器的重点是这里的加压搅拌设备。”
尹从南点头，他对叶凯一眼看出机器的重点创新部分毫不意外。
“春节前后大家都不忙，如果我们能抓紧时间，把这一部分做出一套样机，是不是就能说服领导带着这套设备方案出国了呢？”叶凯在接到这套图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个大胆的设想。援非设备，他错过了最重要的循环滤渣系统的生产，这次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尹从南听到叶凯的建议后，也非常兴奋，但是同时他也犯了难，“哪怕是制造样机，也需要领导的认可和批准，咱们不可能私下完成。”
叶凯也知道，这是最大的困难，可是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不能让困难连着困难，最后变成一个死循环。叶凯琢磨着顺势坐在了书桌前，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他说，“样机的事情咱们可以先放放，主要是把工艺方案做出来。有了图纸有了工艺方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到时候咱们再想办法，把领导赶鸭子上架，让他不答应都不行。”叶凯说得坚决，又带着几分调侃，完全回到了以前开开心心和尹从南聊天的口气。
尹从南见他这样，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无论是多大的事情，只要经叶凯的嘴一说，都能大事化小，并且还他的话还总是能给自己平添了许多信心和勇气。
“好！咱们就先把工艺方案做出来！”
说做就做。这天开始，叶凯下班后就来尹从南家做工艺方案。尹从南的书房里，很有工作气氛，在书桌上铺开纸，拿起笔和计算器，一旦工作起来就让人忘记了时间。两个人经常忙活到八点半快九点了，才想起来晚饭都还没吃，一起饥肠辘辘地出门找点吃的。
这天正巧赶上了一家饭馆关门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两个人点了两个菜，开心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尹从南想起一件事，他抬头问正在灌汽水的叶凯，“你真地决定考大学了吗？”
叶凯差点被汽水呛到，赶忙低下头，咳嗽了两声。尹从南半站起来，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背。
叶凯摆手，“没事没事。”他抬起头，没了当时表决心要考大学时的坚定神情。这两天，尹从南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哪怕吃饭都是在讨论怎么解决眼前这套设备的问题。忽然说起考大学，叶凯有些猝不及防。
他在那天表了态之后，回去也有些犹豫。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丈夫没有反悔这条路可以走。
“当然是真的。”在看到尹从南满意的笑容之后，他又有些踟蹰，“就是……”
“就是什么？”
叶凯犹豫了一下，干脆有一说一，“怕考不上。我看了，录取率百分之一左右，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都这么多年没念过书了，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尹从南理解他的担忧，决定循循善诱，“你高中时候，哪门最擅长？”
叶凯一下子就高兴了，“我数理化都擅长啊，经常差一点满分。”
尹从南说，“那不就好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且这么多年的工作里，很多知识也没有放下，现在重新拿起来，根本不是问题。你还自学了英语，有了一定的基础，担心什么？”
叶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是我语文不好啊。我语文就没及格过。我语文老师说，我写的作文，不读三遍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读了三遍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还给我的作文起了个名字，叫朦胧派。”
尹从南哈哈哈笑了起来。他真没想到，平时在车间里牙尖嘴利，经常说得对方哑口无言的叶凯，竟然是个语文差生。
“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尹从南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没关系，我帮你。这不还有几个月了吗，突击一下，都有可能。而且，今年考不上，明年还能再考，不用这么大压力。”
叶凯叹了口气，“我这都多大了，和人家十八九的人一起高考。想想还真有点没面子。”
尹从南故意说，“怎么，你还在乎这个？”
叶凯说，“倒也不是多在乎，就是想想那个场景，觉得挺滑稽的。”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也不是应届生，年纪也不小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咱们有几年的特殊时期，高考没有办法进行，但是这不是让我们放弃继续学习的理由。相反，我们更应该抓紧今天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
叶凯看着尹从南坚定的目光，不知道说点什么回应他才好，这时他突然后悔了，当年真应该好好学语文。于是他赶紧催促尹从南快点吃饭，吃完继续去干活。
终于赶在过年前，完成了工艺方案，两人加班加点都累得够呛。
就连任浩光都看出来了，叶凯最近脸色不太好看。他一早攀着在柜子前换衣服的叶凯，问他，“诶，你最近下班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谈对象去了？”
叶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是的话就跟哥们儿说一声。这大男大女谈情说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叶凯转过身子，把任浩光从身上扒拉下去，“你谈对象，就觉得所有人都要谈对象？你跟小魏怎么样了？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说完就要进车间。
任浩光拉住他，“你别转移话题，现在不是说你了吗？你看你这脸色，以前咱虽然黑点，那是黑里透红，现在怎么黑里透黄了？”
“防冷涂的蜡，行了吧。”
任浩光知道，等到叶凯想说的时候肯定会说的，就也不缠着他，跟着他一起往车间走。
这时，却听见有多嘴的人在背后说，“谁知道是不是喝酒赌博了……”
任浩光还没反应过来，叶凯已经把那人的领子薅住了，“叶凯！别动手！”
幸亏高工眼疾手快，摁住了叶凯的胳膊，这一场架才没打起来。
“叶凯，放手！”
叶凯的拳头上青筋都绷起来，高工推了他半天，他才松开了手。
高工对那惹事的人厉声训斥，“以后说话小心点，下次我可就不拦着叶凯了！”整个房间里，只有高工知道，叶凯为什么对喝酒赌博这几个字这么大的反应，可他不能说出实情。
高工催着所有人去上工，只有叶凯在原地没有动。等屋子里的人走光了，高工拍了拍他的肩。
叶凯没有提刚才的事情，他沉了口气，转身对高工说，“高工，今天下班之后留一会儿好吗？我跟尹从南，有事找您。”
作者有话说：
“防冷涂的蜡”这个梗来自于京剧《智取威虎山》。土匪头子座山雕问卧底杨子荣。“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
著名京剧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就是来自此剧。有兴趣的朋友欢迎听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