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从南答应了他的邀请。
自从开始培训之后，他就没有再去他家。说起来，他还确实有些想念叶凯大娘的手艺。
从厂子出来已经七点多了。冬天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走在空旷的路上，都听能到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叶凯因为私自藏了尹从南的笔记本，感到非常心虚，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尹从南便率先开口说，“大爷大娘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叶凯一说话，就呼出了一团白气，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慢慢散去。他又说，“大娘还总问我，你最近怎么不来了。”
“今天不就来了吗？你应该早点说，我还能给大娘买点东西。”
叶凯摇头，“我大娘不在乎这个。”
天寒地冻的，两个人都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路上闲聊几句，就到了叶凯家。
大娘看到是尹从南来了，热情地迎进了门，说给叶凯留了好多饭，应该够两个人吃的。叶凯有些不好意思，“您给我留这么多饭，好像我是饭桶似的。”
大娘说，“大小伙子，就得多吃。小尹，你也多吃！”
“好。”
尹从南自从了解了叶凯家人的脾气，就再也不客气，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吃了饭，叶凯回到房间，把他之前找出来的莎士比亚的诗拿了出来。他对尹从南说，“我查了字典，可还是看不懂。”
尹从南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被叶凯保护的很好，甚至有的还用挂历纸包了书皮。他摸著书皮看了看。
叶凯说，“我没有柜子了，只能放地上，包个书皮怕脏。”
尹从南笑了笑，定睛去看那几首他手抄下来的诗。
他记得这是在一本老杂志上抄下来的，中英文对照，一共就这么五首十四行诗。他初看时和叶凯一样的感觉，单词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
他说，“诗都是这样的，语序会有些变化，语法可能也不是完全严谨。”他指着其中一首的第一行说，“我可否把你和夏天相比。”然后，他又用英语读了一遍。
叶凯跟在他后面磕磕绊绊地重复。
他那天自己一边查字典，一边试着读了读。可惜他完全找不到英文诗的韵律，读起来前言不搭后语，非常难听。可今天听尹从南在自己耳边朗读，这英文诗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尹从南的声音让人平静，他口中流淌中的词句，叶凯虽然还是完全不明白，却因为尹从南的朗读，而被赋予了一种文字之外语义之外的意义。就像歌曲一样。叶凯第一次听英文歌，也不知道歌曲在唱什么，但是他会觉得好听。
慢慢他就不再跟读了，只是听尹从南读，一首接一首。
评优的结果出来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厂里已经传出了各种八九不离十的消息。
无论厂领导再怎么强调不要透露评选结果，消息还是会不胫而走，被透露个精光。每年都是这样，开表彰大会之前，其实大家就都对结果心知肚明了。
优秀职工里，没有叶凯。
“怎么会没有叶凯呢？”任浩光在更衣室开始鸣不平。
赵永宝说，“赵工是优秀党员。那叶凯就应该是优秀职工啊。”
任浩光越说越气，“就是！你要说以往不是民主投票选举，不给咱们年轻工人也就算了，可是今年叶凯可是大家一票票选出来的。另外，今年咱们厂，哪件大事不是咱们车间立功最大。优秀职工，就叶凯一个候选了，为什么也不给？”
其他人也都是同样的意思，大家在更衣室热闹地交流起来。
只有当事人叶凯默不作声，在柜子前换衣服。
“叶凯，你也不生气吗？”任浩光说得很大声。
叶凯没有理他，换好了衣服，就准备出去干活。
任浩光不依不饶，继续分析，“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王栋。”
“咱主任？为什么啊？”赵永宝迷惑地问。
任浩光坐到了长凳上，跟旁边的赵永宝说，“你看，王栋在援非项目上，就没起好作用。谁都知道他突然调动人员的事儿，后来引进进口设备，他也没出力，全都是尹老师在帮咱们。不仅王栋，贾鹏也是，甩手掌柜。偶尔支持咱们一下，也就是为了要个好人缘。你想想，以前他俩是候选，领导们为了面子，也得选他们，今年他们不是候选了，那些看铆焊车间不顺眼的领导，肯定不会选叶凯。”
叶凯听不下去了，“浩子，有完没完。你要是这么多弯弯绕，你努努力，你当厂长去，年年给我评优。”
“叶凯！我这是替你不值呢。”任浩光很委屈，“你还别说，我明年就争取入党，钻研业务，考个技师，二十年后当厂长不是梦！”
赵永宝在旁边听得很认真，自己念叨着，“二十年后我还不到五十岁，你隔一年评我一回行吗？我退休也能多拿几级工资呢。”
赵永宝一说话，把更衣室的大伙儿都逗乐了，压抑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叶凯摇摇头，“行了，出去干活儿吧。还有，别多说少道的，不过就是一回评优，以后要是都是这样搞，大家都有机会。”
叶凯说得有道理，大家都点头，伴着上工的歌声，去了车间。
今天要给一套蒸馏设备的管道下料，叶凯带着任浩光忙活起来。脑子里却一直在想别的。他以前干活儿的时候可从来不这样。
说他没有受到结果的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的叶凯，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心情。说失落，好像并没有，他成为车间票数第一的那天，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说他终于轻松了，不用因为评上优秀职工以后要处处做表率而感到为难了，好像也不是。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尹从南读完诗和他的对话。由诗聊到了东西方文化上的一些差异，和东西方人表达方式上的不同。西方人比较直接，不仅仅是在表达爱意方面，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他们会竞选会演讲，会直接表达自己想要什么，而对于东方人来说，这太不体面了。
现在想到这番话，叶凯开始反思自己。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觉得不体面，而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很想要被评优的。
不。叶凯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他做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荣誉，他的追求，从来都不在于此。
“马书记。”尹从南敲了敲党委书记办公室半开着的门。坐在办公室里面的马国胜，抬起头，看到是他，赶快招呼他进来。
“小尹，快坐。”马国胜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招呼尹从南坐到了沙发上。“什么事啊？”
尹从南知道自己唐突，却还是在听到评优结果消息后，忍不住来了。
“马书记，不好意思，可能以我的身份，不应该过问这些事情，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话想说出来。”
马书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吞吞吐吐的尹从南，这个年轻人说话向来底气十足、而且有理有据，今天为什么这个样子。
“小尹，你想说什么就说，咱们共事这么久，还这么小心，就显得见外了。”
“我是想问问评优的事情。”
一听到评优，马国胜就笑了，他是真的没想到，尹从南也这么关心评优，看来人啊还是难以逃出荣誉的枷锁。
“小尹，你放心，你为咱么厂做了这么大的贡献，这次评优虽然不能给你评一个咱们常规的优秀党员、优秀职工这类的称号，但是，我们决定，单独给你设立了荣誉职工的奖励。厂里可不会忘恩负义啊。”说完，马国胜满意地笑了笑。
“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说我的事情。”
马国胜的笑收了回来，他不解地看着尹从南。
其实，尹从南今天这么唐突地来，确实也违背了自己的一些做事标准，但是他如果不说这番话，却更是违背了自己的内心。“马书记，今年评优的结果里是不是没有叶凯？”
这一下子给马国胜问得愣住了。尹从南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低头看手里的评优结果，一个个核对，没有问题了，就要安排表彰大会的工作了。他开始回忆，好像确实没有看到叶凯的名字。
“小尹同志，你是什么意思？”
尹从南知道，叶凯没有被评上优秀职工，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可能只是一种误会和不理解造成的结果。所以面对马国胜，尹从南还是非常的心平气和。
可惜，叶凯是一个永远不会和别人炫耀自己做过什么的人，想要让领导看到他的努力和成绩，就只能由尹从南出面了。
“马书记，不知道您了不了解叶凯这个工人。”
马国胜笑了，“叶凯虽然是个普通工人，可是在咱们厂子里也是鼎鼎大名啊。小尹同志跟他的交情看来是真不错。”
尹从南解释说，“请您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跟他交情好，才来给他要荣誉的。”
马国胜有些好奇了，觉得花点时间听听留学生对自己厂里工人的评价，倒也不错，“小尹同志，你也不要多虑，有什么就说什么。”
尹从南态度很端正，他不想让马国胜认为，他下面这一番话，是由于私情。
“叶凯在厂子里确实有名，可他还有好多事情，除了铆焊车间的人，并没有人特别了解。
“他不仅仅是咱们厂曾经最年轻的三级焊工，现在也是铆焊车间技术最好、看图纸最快的年轻铆工。在援非项目时间紧迫举步维艰的时候，是叶凯主动提出了更改车间布局，实现两线并行，提高了生产效率。引进进口设备的时候，是叶凯全力支持我，和我一起到其他工厂考察，帮我制定了适合工人们学习理解的培训教材。他还在车间里搞了小发明创造，成功地申请到了专利。现在他还在自学英语。是个非常上进，有勇有谋的年轻工人。
“他的以往我可能不太了解，可如果说是今年的评优，我认为一定要有叶凯。”
作者有话说：
太难过了，最近评论量创下新低……看看可怜的孩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