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自古美人多病娇 > 第9章故梦
  许多天过去,霍怀秀没再出门,终日困于一方小小庭院。
  府里的人都纳闷将军究竟怎么想的,外头关于他病危的谣言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一口咬定他已经死了,按着不发丧是为了防止南夏贼心不死。
  何向山旁敲侧击,在将军面前提了几次,霍怀秀非但没听进去,反而把他派去千里之外的汾城。
  几年前,霍怀秀的另一副将重伤垂危,临终留下话,他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妻子先他一步染病过世,小女儿托付给了老家的人,战事若定,希望将军能代他过去看一看可怜的孩子,只求她一切安好。
  此人虽然曾在霍怀秀麾下,却属世家一系,与他无恩无义,还有监视之嫌。临死前无人可嘱托,不得已才请求霍怀秀。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休战,这任务就落到了何向山头上。
  他整日在将军府晃荡,无所事事,霍怀秀看见他就烦,想过千百种折磨他的法子,碍于这一世带使命而来,不想死后受罚,只能放弃。
  干脆把他赶的远远的,能得一天清净是一天。
  霍怀秀不出去,商朝只能陪他宅。
  入冬了,天气越发寒冷,日复一日,商朝不是坐在屋顶上发呆,就是绕着将军府巡逻,实在无趣。
  唯一的新发现,还是霍怀秀本身。
  将军从前总是一身素白,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自公主府回来后,他叫人日夜赶工制了几件新衣,都是不掺一点杂色的黑衫。主仆有别,害的商朝被迫跟在他后头改装扮,衣柜里的黑色劲装全扔了。
  霍怀秀对衣食住行从不上心,突然整这一出,商朝百思不得其解。
  想来想去,原因可能出在他的小媳妇身上。
  “这是多此一举。”他试着跟主子讲道理,“就你干的那些事情,别说白衣飘飘,就算打扮的和崔然一模一样,小公主也不敢觉得你英俊,只会怕你、憎你。放心吧!”
  他完全出于好心才劝解。
  霍怀秀不领情,又开始赶他走,叫他领了盘缠和银子,趁早滚蛋。
  商朝听多了,恼起来:“你赶何大哥走,赶我走,真打算当一辈子孤家寡人?皇帝若知道你装病,治你的罪,你连个收尸人都找不到。”
  霍怀秀根本不理他。
  两天后,一顶软轿停在将军府侧门外。
  灰蒙蒙的天,冷的呵气成雾,傍晚下一场冬雨,京城的高门贵女都躲在温暖的屋子里,只有轿子的主人选在这时候登门。
  随行的除了轿夫,还有一个十分清秀的小厮。
  虽作男子打扮,束起长发,干净利落,但任谁走近了就能分辨出来,‘他’分明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大半个时辰过去,雨下大了,轿子还停在门外。
  小厮打起伞,眼看进去通报的人一去不回,等了又等,没人出来招待她们,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凑近轿帘,低声道:“姑娘,咱们回去罢,这雨看来停不了,雨天湿气重,又是大冬天……只怕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轿子里传出一道娇柔婉转之音,闻之令人心醉,语气却执拗:“崔先生在京,病了就请他瞧上一瞧。今日不见他,我不走。”
  小厮急的直跺脚:“姑娘三思!四爷若知道——”
  “四爷……”轿中人苦笑打断,凄凄切切,“说到底,他还是恨我背弃誓约,另嫁他人。他一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我……我也是为了他!当年爹爹以他性命相逼,我能怎么办?”
  小厮苦劝:“还是先回去罢。将军上次见到您和四爷一起,回来就病了,他心里有气,等他气消,咱们再来。”
  “我说了不走!”轿中人声音转冷,忽而又咳嗽几声,断断续续。
  小厮心急如焚,一咬牙,一狠心,不管不顾的往门里闯。
  将军府守门的两名侍卫伸手欲阻拦,却又犹豫。
  他们认得这‘少年’,也认得这顶轿子,虽然不知道里面坐的何人,但是将军对轿子主人的态度十分暧昧……正因如此,一时之间也不敢真的动粗。
  小厮进了门,熟门熟路找到霍怀秀的住处。
  院子里冷雨绵绵,空无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踏上台阶,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下一刻,少年已经立定在门前,阻住她的去路。
  “是你。”小厮看清他的脸,喜道:“你主子在里面是吗?我要进去。”
  商朝冷冷道:“回去。”
  小厮愣了愣,皱眉:“你不记得我了?快让开。”
  商朝一动不动。
  小厮恍然大悟,冷笑起来:“好哇,我明白了……我家姑娘在外面好等,原来是你们从中作梗!你知不知道将军和我们姑娘是什么关系?外面下雨,姑娘一向体弱,若因此病了,仔细将军打断你的狗腿!还不快滚?!”
  商朝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院中老树上,“你再不走,将军会把你绑在树上,冻成第二个人棍。”
  小厮大怒:“你知不知道——”
  “永定侯、郑国公。”
  “什么?”
  “将军没放在眼里。”商朝面无表情,“第三次警告。”
  “你——”小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不把侯府和国公府看在眼里!”
  商朝想说,不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而是将军想死的猪不怕开水烫,帝后的掌上明珠都敢欺,无实权的公伯侯爵又算的什么。
  这话太多字,他嫌浪费唾沫。
  小厮狠狠剐他一眼,敞开嗓子叫起来:“将军!将军!姑娘说见不到您,她就不走了,您应该记得,她一到这天气就犯病,经不起这场雨啊!将军!”
  商朝皱起眉,手按在佩剑上。
  身后,门开了。
  小厮先是脸色一喜,继而一怔。
  多少年了……霍怀秀还是那么好看。
  柳曼柔是她的主子,她对主子的意中人自然不会抱有非分之想,而这份惊叹也无关风月,无关绮思,只是世人对华美之物情难自禁的欣赏。
  从侯府那会儿起,霍怀秀就有一张令日月失色的脸,不似人间应有。
  这么久过去,历经世间沧桑,历经战场风沙,从少年到青年,他的容光不曾暗淡,反而越发凌厉,越发尖锐。
  不论血统和家世,放眼天下,也只有同样美若天仙的姑娘,才配的起他。
  霍怀秀道:“太吵。”
  商朝接他的话:“绑起来?”
  霍怀秀看了一眼古树,很是心动,下一瞬间想起十八层炼狱的烈焰,骨肉焚烧的焦臭味,于是拧眉不语。
  小厮清醒过来,急道:“将军,姑娘上回来见您,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愿以性命发誓!姑娘自嫁入国公府,无一刻忘记从前情意,与四爷生分,也是因为心中有您啊!”
  谁叫四爷没男主命呢。
  霍怀秀厌烦道:“她自己不守妇道,与我何干。”
  小厮呆住,不敢置信:“您……怎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忽然一阵风吹来,她的伞不慎脱手,豆大的雨点冷冰冰打在脸上,心里也似这雨又湿又冷,“姑娘方才已经开始咳嗽,将军就舍得眼睁睁见她病倒吗?!”
  霍怀秀岂止忍心见柳曼柔病倒,就是病死在他家门前,那也无关痛痒。
  “丢出去。”
  小厮张嘴,还想再说,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商朝打晕拖走了,只留下一把滚落台阶的油纸伞。
  霍怀秀立在雨中,脸色苍白,雨水打湿他的黑发,肆意在他眉眼间划出一道道水痕。
  前世,这时候发生了什么?
  怪那五十年不分昼夜的酷刑,很多细节他记不太清。
  仿佛记得从锦州归来后,有次外出偶遇柳曼柔,她不知怎么的晕倒了,他带她回府,她醒后,说心里还有他,只有他。
  再然后,不出几天,他在街上看见她和夫君结伴而行,两人虽不亲热,看在他眼里,到底不是滋味。
  回府后就有了他的这场大病。
  商朝很快回来,捡起地上的伞,撑起一方晴空。
  半晌无言。
  霍怀秀道:“有话就说。”
  商朝有话,可是不想说。他摇头。
  霍怀秀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自然不问。
  商朝沉默一会儿,想了又想,终于开口:“我把她扔在外头。”
  “那又怎样。”
  “柳姑娘一直在轿子里咳嗽。”
  “所以?”
  “我以为你在意。”
  柳曼柔少年时便享有大楚第一美人的盛名,后来,宫中几位公主听了这话不喜,好事之人见柳姑娘体弱多病、身若扶柳,便将称号改为大楚第一病美人。
  从前,霍怀秀对人冷酷,对那少女却硬不下心肠,怎忍心让她雨中苦候。
  如今……
  他低下头,手指用力按压微弱的心跳。
  不疼,毫无知觉。
  曾经他以为至少有恨,今日才知,早已空无一物。
  “商朝。”他说,“我若讨厌一个人,会希望他受尽折磨。我若憎恨一个人,会亲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朝问:“你讨厌柳姑娘,还是憎恨她?”
  雨声淅沥,霍怀秀的声音轻薄如烟:“我若对谁死心——”
  从此生死不问,见一眼都是多余。
  *
  晚些时候,回到屋里,商朝忽然想起一事:“公主府遭飞贼了,我今早出去买烧饼,看到官兵贴出新告示。”
  霍怀秀闲出了新的高度,在一边剪烛花。
  商朝又说:“然后我去公主府晃了一圈,公主房里的窗全钉死了,也不知夏天怎么过。”
  霍怀秀语气凉凉的:“她不会换间房住?”
  脑海中浮起玉清公主的苹果脸、受惊一样的泪眼,他垂眸,看了看手背。牙印子浅了。
  “她在干什么?”
  话出口,一怔。
  他才不想知道假公主在做什么,为何要问?真是闲出来的病。
  商朝不疑有它,点点头,“看见了。在苦读医书,打算过几天去崔然的医馆。读了一会儿,又跟那只你差点杀了的狗讲人话。”
  他清清喉咙,学小公主的口气:“‘不想那死疯子了,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迁怒一锅汤。崔先生好英俊好温柔啊啊’——”
  “闭嘴。”
  霍怀秀又心烦起来。
  那个死丫头倒是和柳曼柔不同,不管被他吓上几次,过两天总像没事人一样,情绪一阵一阵的,上回眼看就要崩溃,今天又在少女情怀总是春。
  健健康康,朝气蓬勃,圆润得像一只水煮汤圆,任你揉扁搓圆,一口咬下去总是无忧无虑的甜。
  在见惯死亡和沉沉暮气的他心里,无异于刺骨之针。
  那人……到底只是误闯此地的异世亡魂,还是演技超群的戏子?
  他总会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