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自古美人多病娇 > 第18章今夜
  到晚膳的时辰,吉祥进来,看见神采奕奕的公主,除了眼睛有点儿可疑的红,瞧不出丝毫异样。
  她打趣:“只听过有人睡太少,眼睛熬红了。倒没见过谁睡太多,把眼睛睡成小兔子的。”
  玉清哼一声:“让你长见识。”
  吉祥笑了,替公主整理床铺,手掌拍拍枕头,忽然一愣,奇道:“怎么有点湿?”
  玉清回头瞧了瞧,不怎么在意,“不小心打翻茶杯。”
  吉祥没多想,给公主替换一个枕头,拍平缎子上的褶痕。
  过一会儿,如意把大妞带过来一起用膳。
  玉清问:“你爱吃什么?”
  大妞说:“米饭。”
  吉祥和如意忍不住偷笑。
  玉清倒是没笑,看着女孩儿,想起她的父亲,忽然觉得夜里有些凉。她让如意打一大碗白米饭给大妞,又亲自夹了两筷子蔬菜,放进大妞碗里,“饭要吃,菜也要吃,多吃不生病——”
  话出口,怔忡一瞬。
  这话……小时候她挑食,妈妈常挂在嘴边念叨,多吃不生病,挑食长不大,永远是妈妈的小不点。
  年幼的她一听就着急,我不要当小不点,我要长大保护妈妈。
  如今山水相隔,不知能否再相见。
  玉清深吸一口气,憋回眼泪。
  一只小手慢慢伸过来,一筷子青菜落在碗里。
  玉清惊讶,转过头。
  大妞缩回手,怯怯的,“公主……不生病。”
  玉清沉默片刻,摸摸她柔软的头发,目光温柔,“嗯。我和大妞都平安。”
  吃完饭,玉清留大妞说一会话。
  大妞仍怯生生的,问一句答一句,有时想不出答案,便沉默下来。
  玉清也不急,相处是日久天长的事,一朝一夕培养不出多深的感情。于是,她嘱咐如意几句,让她带大妞回去。
  夜渐深。
  半盏红烛燃尽,吉祥见公主趴在桌子上,眼皮打架,轻声提醒:“时间不早,奴婢伺候您歇下。”
  玉清打起精神,“今晚谁值夜?”
  吉祥答道:“是奴婢。”
  玉清下榻,拍拍用木条钉死的窗子。
  吉祥叹了口气,公主自受惊后,总有点疑神疑鬼。她安慰:“公主别怕,奴婢夜里一定警醒,绝不会让坏人害您。”
  玉清摇头,“你回去睡觉,谁都别守在门口。”
  吉祥讶然:“这怎么行?万一您夜里有什么吩咐——”
  “我睡的好,不会醒。”
  “不合规矩。”
  “规矩我定。”玉清坚持,“记住,外头的门拴上,院子里巡逻的侍卫彻夜不可断。”
  吉祥犹豫一会儿,道:“您是担心……霍将军夜探公主府?”
  玉清看着她。
  两人心里明镜似的,哪儿有什么飞贼,从来只有穷凶极恶的驸马。
  吉祥走近,凑到公主耳边:“其实天黑前,将军府的商大人来过。”
  “谁?”
  “商大人。”吉祥说,“总跟在驸马身边的那个少年。奴婢听人说,他年纪不大,拳脚功夫却了得,很得霍将军信赖。他亲自到咱们府,说是霍将军又遇刺了,这次伤的不轻,可能会死。请公主改日去探望他。”
  玉清一脸怀疑。
  他手腕上那些痕迹,割木头似的割来割去都不死,会这么轻易送命吗?
  “奴婢也不信,所以没急着告诉您。”吉祥明白她的疑虑,“可如今再想,商大人也没必要骗咱们呀。”
  玉清想不通,只催促吉祥离开,把她一个人锁在广寒仙居。
  对,就是广寒宫的两字。
  真正的玉清公主替院子取名广寒仙居,不是因为自恋,自比嫦娥仙子,而是因为传说中嫦娥弃夫而去,独居月宫,从此天各一方,夫妻永世不见。
  公主以此表达对驸马的嫌弃程度。
  房里暖香宁神。
  玉清将九条命放进床边的篮子里——编织的十分紧密的篮子,特别宽大,用一层一层的被褥垫好,是九条命的小窝。
  一切办妥,她吹熄烛火,躺进温暖的被窝。
  *
  玉清是被冷醒的。
  这很奇怪,炭盆就算熄了,四周半封闭、铺两条厚被子的被窝也该供她安睡到天明。
  因此,她不肯睁眼,只当错觉,直到越来越冷,有风刮在脸上,才不得已咕哝一句抱怨的话,勉强醒来。
  床帐轻曳,透过缝隙,可见银白的月色,暗夜中无声流淌。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玉清文艺一会儿,忽然身上一阵发冷。
  不对!
  窗户明明早就封死了,为何会有月光?为何……会有风?
  月色皎洁,美的凄清。
  屋子里静的诡异,只有床帐沙沙作响,和她自己因紧张而短促的呼吸。
  听不见院子里侍卫巡逻时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听不见行路时佩刀撞击的金属之音。死气沉沉。
  玉清抱着被子瑟瑟发抖,鼓起勇气,向外一看——恰好一阵风吹来,帐幔翻飞,原本锁死的窗台,坐着一道惨白人影。
  鬼……鬼啊!
  她惨叫一声,利索的爬起来,跪在床上,肩背缩起,脑子埋在软枕下,抖个不停。远远看起来,像一只掩耳盗铃的鸵鸟。
  “公主。”那人的声音本就清冷,此时更添阴森,像削的锋利的白骨之刃。
  他真作死了,他变鬼索命来了!
  玉清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颤巍巍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自杀的别来找我,找……找刺客去!”
  半天无声,风停了。
  玉清在心里数一二三,数了一百下,依旧没动静,再等一会儿,终于战战兢兢的掀开一条被子缝——
  周围很暗。
  她松了口气。
  窗台的白影,冰冷的男音,都是幻觉吧。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被子里有点闷,小脑袋慢慢探出去,安全。
  玉清长长吐出一口气,鼻子有点痒。她用手抓了抓,原来是头发,随意抹开,突然又觉得不对。屏住呼吸,顺着青丝缓慢的摸过去,指尖触到光滑又寒凉的肌肤。
  那样冰冷的温度,死人才有。
  “哇——!”
  她又缩回鸵鸟窝,整个被窝都在颤抖。
  男人一手支头,面朝她侧躺,意态悠闲。长发未束冠,肆意散开。他看着鼓起的人形鸵鸟窝,懒懒道:“我尸骨未寒,你连我后代的事都想周全了。公主,我怎么谢你?”
  “你快去投胎就是谢我了……急急如律令,僵尸退散,嚯!”
  “……”一声低笑。他问:“我为何而来,你可知道?”
  “我没害你,别找我!”
  “你不亏心,怕什么?”
  “做人都蛮横,做鬼还指望你讲道理?别找我,别找我!觊觎你皮相是我错了,我认错,我道歉,别找我——”
  一只手自被窝底下伸进来,牢牢捉住少女的手腕。
  冰凉彻骨。
  *
  玉清怕鬼。
  从小到大,她一看鬼片,总要整晚整晚的作噩梦,此后吸取教训,再不敢冒险。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恐怖片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玉清不敢挣脱那只鬼手,生怕激怒他。冰冷的温度透过肌肤流进血脉,四肢百骸都像冰住。
  她吓的语无伦次:“霍怀秀……你饶过我吧,我替你守寡,守一辈子。我给你养孩子,我给你哭坟……呜呜,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一个人上路,别拖我垫背啊?”
  那只手扣住她脉门,“真的?”
  玉清胡乱点头,“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一不曾在父母跟前尽孝,二不曾吃够美食,苍天啊,早知会死在你手里,我在宫里何必减肥——”
  男人不耐烦,“你说替我守一辈子寡,真的?”
  玉清想也不想,“当然真的,比真金还真。大妞那么乖,不像你变态又暴力,我和她相处愉快,骗你作甚?”
  “你养不养她与我何干。”霍怀秀语气冰凉,“以你公主之尊,他日我死后,自有大把青年才俊任你挑选——当真愿意为我守寡、替我哭坟?”
  玉清嗅到希望,积极道:“愿意愿意。”
  鬼手放开了她。
  玉清抹一把脸上的眼泪,大气都不敢出。
  霍怀秀躺在她身侧,黑暗中,看不清喜怒,只听他声音带着讽刺:“无缘无故,为何对我示好?”
  守寡哭坟算哪门子的好?
  又想他人都死了,这会儿魂魄弥留人间,天一亮就要上路,死者为大,何必跟他斤斤计较,顺着他算了。
  她说:“青年才俊大都长的平平无奇,你好看。”
  片刻死寂。
  紧接着,冰山似的身子压下来,死死压住她。
  玉清又冷又怕,‘哇’的哭了一声:“我错了我错了——”
  一阵夜风吹进来,帐幔翻飞,银白月光一瞬即逝,就在刹那之间,她看见男人的脸,离自己不过咫尺——清瘦、惨白。
  僵、僵尸。
  玉清紧紧闭住眼睛,满腹冤屈:“吉祥说你另有恋人,你……你清晨就要上路了,光阴可贵,浪费在我身上岂不可惜?你去找那姑娘人鬼情未了,再不然,你找你仇家去,我又不欠你,你——”她一狠心,“你找错人了!”
  “找的就是你。”
  “你找的是玉清公主……她……我不是啊!成亲那晚骂你的人是她,叫你滚的人也是她,我最多垂涎你的美色,罪不至死!”
  “轻挑、肤浅。”
  “我轻挑,我肤浅。你安心上路吧,我知错了,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再不以貌取人,出言无状。”
  “再不以貌取你,我垂涎别人去。”
  “……骗子。”
  “唉?”
  玉清一头雾水,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空洞的黑眸。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平静,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你骗我。
  她愣住。
  床帐低垂,间隙透进冷风,再冷也比不过压在身上的人。
  霍怀秀一动不动,青丝披散,白衣如雪。
  他想起一个地方。
  终年暗不见光的十八层地狱,唯一的颜色是焚身烈焰。
  他在无尽的痛楚中麻木,逐渐遗忘很多事情,却总也忘不了,在他死后,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悲喜都为自己的前程,与他无关。
  都说忆苦思甜,为何他在地狱里回首人生,从来只有苦。
  他低头。
  少女脸上泪痕交织,神情迷茫。
  方才她说愿为他守寡,真有一瞬间,他信了。
  多可笑,他居然还会相信……曾经海誓山盟的柳曼柔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记恨他的小丫头怎会有真心。
  少女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暖暖的,有点痒——是他厌恶的感觉。终究两个世界的人。
  他轻点她鼻尖,讽笑:“又一个骗子。”竟有几分心灰意懒。
  风吹,月色一晃而过。
  玉清盯着他,忘记了害怕。
  霍怀秀一向阴冷,肌肤是冷的,血是冷的,眉眼精致美绝,却也冷而凌厉,令人见之生畏,望之却步。
  但此时,他唇角的笑意讥嘲之中,带着近乎凄迷的厌倦,使他看起来……不似厉鬼,倒像艳鬼。
  如此绝色,人间何处寻。
  玉清的颜控本质战胜了理智,也战胜了恐惧。她喃喃道:“霍怀秀,你怎不多生几个儿女再死?”
  男人神色一沉,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恐惧又回来了。
  “我错了我错——”
  “住口。”
  “……”
  霍怀秀用手指摩挲她的后颈,漫不经心的。
  “你可知地府是什么模样?黄泉路由成百上千的幽冥鬼火照亮,那火其实是亡灵的怨恨,经久不散,永世不熄。阎王殿的长明灯是惨白的颜色,枯骨堆成——”
  少女两只手捂耳朵,“啦啦啦,我听不见。”
  “公主——”
  “我不是!”她大声否认,“我不是公主,我也不是玉清。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男人挑眉。
  他习惯黑暗中视物,无须月光,也能将她看的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少女满头满脸的冷汗,泪痕一道又一道,划花了脸,嘴唇都在颤,杏眼蓄起两泡泪,将落未落。
  狭小的空间,暧昧的夜色。
  咫尺相望。
  他原想逼她老实交代自己的来处,姓何名何,家世背景,怎会附身玉清公主,可曾读过某本复仇爽文,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可他突然改主意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他,总要付出点代价。
  于是他轻叹:“黄泉路孤寂,你下来陪我。”
  阴森的语调,气息都是冷的。
  少女滚落两行清泪,可怜巴巴哀求:“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他微笑,摇头。
  少女啜泣,轻轻唤一声妈妈,又唤一声爸爸,接着便只有哭声。
  他说:“临死之前,准你做一件事。”
  玉清抬眸,飞快瞥他,接着垂下目光。她用力推他,推了几下,没动。她又看他,眼泪珍珠似的落下,毫无血色的唇抖动,却不敢说话。
  男人起身。
  她吸了吸鼻子,手在被子里摸来摸去,变魔术一般的抱出一条小狗。
  九条命不知何时跳上床,一直缩在主人脚边。如今仿佛感受到主人的绝望和悲哀,它喉咙里呜噜噜呜噜噜的,向霍怀秀龇牙。
  “嘘。”玉清轻声道,恋恋不舍地抚摸它的毛发,低头苦笑。过一会儿,咬咬牙,将它放到床下,用力推一把,“快走!”
  九条命不肯,又想往床上跳。
  “不准上来!”少女凶它,哭着用软枕、小手绢扔它,逼它退开,“走啊。”
  九条命退到墙角,不动了,呜呜哀求。
  玉清不理,用被子裹紧自己。良久,一只小手探出被子外,鬼鬼祟祟的伸向方枕。
  霍怀秀冷笑。
  不用看,他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枕头底下有一根发簪,可以用来自保。不久之后,这支发簪会插向他的胸口,又或者他的咽喉。
  而他,未必会反抗。
  可他错了。
  少女拿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荷包。
  玉清缩回软绵绵的小手,从荷包里取出一粒包好的乌梅糖,塞进嘴里。
  半晌,轻轻一叹:“……吾命休矣。”
  漫天都是又酸又甜的气味。
  *
  霍怀秀脸一沉,劈手夺下她用来装糖的小荷包。
  “你人都快死了,”他听见自己说,“还想吃?”
  玉清被他吓了一跳,退到角落里,眼睛一眨,又掉下两行泪,委屈的哭:“你好不讲道理……不然怎样?我打不过你,又不知往哪儿逃,横竖是死,做个饱死鬼上路,总比饿死鬼强吧?”
  合情合理。
  霍怀秀说:“我问,你答。”
  少女蜷成小小的一团,被子裹住每一寸肌肤,啜泣声变得沉闷。她不理他,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
  她要死了。英年早逝,红颜薄命。
  霍怀秀道:“公主——”
  他抬手,少女看不清他,却能感觉他的动作,被子受惊似的颤了颤,脑袋埋的更低。
  她根本听不进去。
  霍怀秀深呼吸,平息毫无缘由的烦闷,沉默地将床帐系起来。
  月色清明。
  玉清半张脸都躲在被子底下,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
  月光洒在男人身上,他的白衣融入月华,眉眼朦胧而不真切,虚虚实实,如梦似幻。
  可他……有影子。
  她一愣。
  霍怀秀坐起身,仍是慵懒的姿势,向她轻挑眉峰,“喜欢这张脸?”
  如此美色,谁能抗拒。
  玉清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又有什么阴谋,嘟哝了句:“……就一般般喜欢。”
  霍怀秀竟然没骂她,嗤笑一声:“我不说,只问——过来。”
  玉清迟疑,警惕的目光在他的影子和他的人之间徘徊,最终慢吞吞的一点点挪近。她把棉被裹成斗篷的模样,活像戴着桃红的帽子和披风,古怪又好笑。
  霍怀秀不耐烦,揪住被子拖到跟前。
  少女一个踉跄,身体向前,眼对眼,鼻尖几乎相触,于是又闻到淡淡的冷香,微苦。
  “从名字开始。”男人面无表情,问话像命令,“你不是玉清,那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