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自古美人多病娇 > 第21章玉叶
  霍怀秀曾为奴籍,生死不由己,主子若喜欢,活活饿死都成,竟是不如乞丐自由。
  这位大名鼎鼎的驸马的辛酸史多如山,在座的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会如此鲁莽的开口,生怕破坏气氛。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开口的人身上。
  玉阳公主独坐一边,脸庞憔悴,目光又是凄楚,又是怨恨。
  玉清早料到今日免不了聚众批判霍怀秀的节目,扫了玉阳一眼,冷笑起来,“你要骂他尽管用大名骂,何必强调他是我驸马?我和他不相干的,你不知道规矩吗?”
  玉阳待要辩解,她打断:“况且,姊姊欺骗我在先——我见过他的人了,不臭也不脏,我还要问你骗我作甚?”
  底下的人一个个借故移开目光,或是扶一扶发髻上的珠钗,或是抿一口茶。
  其实都在忍笑。
  玉阳吓唬玉清的话,她们全听过,谁也料不到玉清会傻成这样,居然信了,为此大婚夜和霍怀秀当场翻脸,私底下不知多少人笑掉大牙。
  其实,为什么要戳穿玉阳呢?
  她们高兴看玉清的笑话——她拥有的如此多,生母是皇后,兄长是太子,出嫁时十里红妆羡煞无数人,历朝历代又有几位公主有那福气,拥有堪比亲王的府邸?
  上天已经不公至此,凭什么让她坐享美满的姻缘?
  是她自己蠢。
  玉阳公主显然一早知道驸马来过公主府,小嘴一抿,美丽的脸上淌下两行泪,“七妹妹这是怪我了?姊妹一场,我怎会刻意欺瞒你?当年,我从未亲眼见过霍怀秀,也是听侯府的人说起他的往事——想来他得罪的人太多,人人都厌恶他,不肯说一句好话。”
  玉清扭过身,只是给玉纯梳头发。
  玉阳委屈起来,“我是心疼你,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母后有多疼你?姊姊们个个当你是宝贝,我们见你许给了霍怀秀,心里不比你好受。”
  她斟上一杯茶,上前来,“七妹妹,我以茶代酒,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霍怀秀那等卑贱之人,不值当我们为他反目。”
  玉嘉见两个女儿好奇地盯着瞧,怕她俩听去太多,出去乱说,便吩咐婢女,让大女儿带小的出去玩耍。
  玉阳的手举到半空,一杯热茶快凉了,玉清仍不接。
  玉嘉轻咳一声,“七妹妹,别怪你玉阳姊姊,你是没见到侯府二公子成什么样了……就是柳思齐。你小时候还同他说过话,他给你捉蝴蝶、放风筝,记得吗?”
  玉清接过那杯茶,搁在桌上,依旧沉默。
  玉阳轻轻啜泣,以帕拭泪,“思齐他……你们若见了他,未必能认出来。好好的一个人,全毁了!”
  所有人都听过柳思齐的惨况,唏嘘不已。
  玉阳目光含恨,“霍怀秀先闯我侯府,无礼在先,倒是有脸在父皇面前反咬一口,无耻!柳家到底养他那么多年,没有侯府的施舍,他早饿死在路边,这会儿他得势了,反倒恩将仇报,还有天理没有?”
  玉清不知说什么。
  同样的话,她在宫里听过,在府里听过,现在又从玉阳嘴里听见。
  玉阳也不在乎她的沉默,只想诉苦,“思齐脸上那么长一道疤,半截腿没了,命是救了回来,又有什么用?他死活不肯吃东西,一家子人劝了多少天,侯夫人几次哭晕过去,他总算喝了一口粥。”
  玉清从记忆中搜出侯府二公子的点滴——仿佛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很是骄傲,也曾围在她身边打转。
  “公主,公主,看我捉的蝴蝶,这只彩色的好看吗?”
  “公主怎么不高兴?我叫小厮扮狗给你看,汪汪叫,可好玩儿了。我教你,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打他们两鞭子,气出了,人就舒坦了。”
  “我示范给你看呀,你——快,跪下,装狗!”
  ……
  她看着桌上那杯冷了的茶,说了句:“他肯吃东西了?先把身子调养好。”
  玉阳一听,便当她原谅了自己,越发口无遮拦。
  “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日后怎么出去见人?早知有今日,当年在侯府,就该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断手断腿,叫他尝尝滋味!”
  “七妹妹,姊姊虽然说错了他的模样,其他的可半句没假话。你去锦州问问,锦州的百姓都知道,他在府里私设刑房,冤死的人数不胜数。”
  “他还荒淫无度,强抢民女——”玉阳偷瞥妹妹一眼,“听说他有不下十几个野种,流落在外。”
  “是么。”
  “当然,妹妹早前不是带了一个回来?”玉阳顿了顿,状若随意,“怎不带出来让我们瞧瞧?”
  “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瞧的。”
  宁河郡主笑道:“霍将军一表人才,又是和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想来也是有几分姿色的狐媚子。”
  玉阳哼一声,“过几年卖去窑子里的姿色吗?”
  “玉阳。”玉嘉皱眉,“那两字是你该说的?不怕脏了自己的嘴。”
  玉阳朱唇轻咬,心有不忿,仍阴阳怪气,“世代贱籍,骨子里都臭了,能好看到哪儿去?其实,霍怀秀也就那样,别的武将都五大三粗的,显得他与众不同而已。说实在的,他至多也就配一句平平无奇——”
  “够了!”
  众女吓了一跳,转过头。
  玉清方才听她辱骂霍怀秀的为人,姑且忍得,毕竟他实在算不得正人君子,自己也在心里辱骂过千百回。永定侯府和他之间的陈年旧账,她不知内情,没有立场下定论,然而玉阳贬低他的相貌——她一时没忍住,喝了一声。
  玉阳好一会儿才回神,小心翼翼的试探:“七妹妹?”
  所有人都在看她,几分惊讶,几分好奇,几分猜忌。
  玉清面不改色,淡淡道:“够了,省点唾沫。我见过霍怀秀,苍天作证,他比你说的还差一百倍。”
  四周响起笑声。
  玉嘉好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玉清问。
  “没,是我傻了。就算天上下红雨,太阳从西边出来,七妹妹也瞧不上他呀。”
  另外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一个是天上的仙子,一个是生来给人做牛做马的东西——咱们大楚的明月光,凭他也配去摘!”
  “玉清公主何等身份,我要是他呀,就该有自知之明。”
  ……
  玉清听的昏昏欲睡。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么虚伪的恭维了,相比起来,从前塑料姐妹花之间的商业互吹都算金玉良言。
  几次不耐烦,想打断,却想起那人的话。
  别替他强出头,他不需要。
  终于,外头响起几声惊呼,打断毫无营养的吹捧。
  玉清第一个站起来,走了出去。
  足有十几名仆从围着两名小女孩,正是玉嘉公主的大小千金。她们看起来都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满脸的不高兴。
  小的那个鼓起嘴,哼哼道:“土包子会泅水,我不要看她泅水,我要看她像鸭子一样扑腾扑腾——”
  大的瞪她,“我也不知道她会泅水呀。不然我再推她一次,叫她扮鸭子给你看。”
  玉清脸色微变,举目四望,果然看见小池塘边,大妞浑身湿透,寒风中打着哆嗦,只有如意替她披上一条毯子……看的她攥紧双手,一阵气血翻涌。
  想过去,硬是止住脚步。
  除她以外,压根没人关注那边,所有人都在紧张两位金枝玉叶。
  玉嘉板着脸,十分恼怒,问大女儿:“谁许你带妹妹到池塘边的?你知不知道,若是掉下去,有多危险!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大千金吓的哇一声哭起来,她一哭,妹妹便也跟着干嚎。
  玉嘉只得回头,对玉清道:“七妹妹,对不住,孩子们顽皮,我先带她们走。”
  玉清道:“怕是受惊了,姊姊快回去哄哄罢。”
  出了这个岔子,聚会也就散了。
  人全走光了,玉清赶去大妞的院子。
  才五岁的小姑娘,坐在榻上,冻的直发抖,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玉清叫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下如意,责问:“我吩咐过别叫大妞出门,为何她会在那里?亏得她能泅水,若是不能——”
  如意跪在地上,也委屈,“公主,奴婢确实同韩妈妈说了,让她今日照顾姑娘,她也应下来了,这会儿却不知在哪里。”
  玉清低头,看着大妞换下的碎花小袄,竟然还是从将军府接回来那天穿的,“我说给她做几身合适的衣裳,做好了吗?”
  如意扁嘴,“周嫂子一再推脱,奴婢早上好不容易请她来,给姑娘量过尺寸。”
  玉清闭了闭眼。
  果然……偌大的公主府,到底有几人真心向她,又有多少人早被收买?
  心直往下坠,层层下落,都是冰潭。
  “你出去。”
  房里无外人,玉清拾起一旁的干毛巾,替大妞擦拭。
  大妞见少女脸色苍白,沉默良久,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唤道:“公主。”
  玉清停手,轻声问:“是不是很冷?”
  “不冷。”大妞摇头,澄澈的眼睛看着她,“其实——”
  她想说,其实她不是将军的女儿,她根本不认识将军,所以公主不用心疼她,也不用苛责如意姐姐。
  可她不敢,她怕那位像风雨天一样阴沉的将军大人。
  “是我见来了好多仙子一样的姑娘,好奇出去,是我不听话,不乖。”大妞的声音因寒冷微微颤抖,她努力挤出笑容,“如意姐姐告诉过我别乱跑的。”
  她抿了抿唇,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摊开。
  玉清轻握住小手,脱口问:“受伤了吗?是不是哪儿磕碰到了?”
  大妞一怔,呆呆地望着她。
  小小的、嫩嫩的手掌,竟有好几处陈年旧伤。小小的、嫩嫩的人儿,竟被这最平常的善意惊住。
  玉清也才意识到,孩子不是给她看伤口,而是以为犯错,等她惩罚。伸出手,落下的应是板子,而不是嘘寒问暖。
  玉清沉默,轻轻将孩子搂进怀中。
  她想起初见那日,大妞异样的沉静,熊孩子的年纪,因生活变得逆来顺受。想起长乐口中与狗争食的野孩子,手臂淌血也要狼吞虎咽。想起她们嘲笑霍怀秀的话——世代贱籍,凭他也配,生来给人做牛做马。
  又想起太子马车里的絮叨——
  从前侯府那些公子小姐,不拿霍怀秀当人看的。
  有人生在金屋,不懂人间疾苦,无畏无惧。有人生在地狱,苦苦挣扎求生,谨小慎微。
  *
  深夜,玉清高烧。
  大妞落水受了凉,吃一碗汤药,躲在屋子里烤烤火,晚上就没事了,反而玉清辗转难眠,一时冷一时热,最后惊动了吉祥,一摸额头,才知不好。
  自从穿来古代,连日来发生多少糟心事,每次都被霍怀秀吓的半死不活,可隔天总能健康如初。
  今晚这场病,来势汹汹。
  玉清病的神志不清,不让吉祥去请大夫,也不要她服侍,急的吉祥恨不得跪下给她磕头,玉清更不让。
  她烧糊涂了,只迷糊的说话,说她不能这么过下去,她要带吉祥和大妞走,她要煮饭给她们吃,大妞最喜欢米饭。
  吉祥急出了眼泪,听她这么一闹,又哭笑不得。
  公主呀,自小没进过厨房的金枝玉叶,只怕连怎么升火都不知道,真是病傻了,才作梦要舂米下厨。
  玉清一味拉着她的袖子,额头上细细一层汗。
  吉祥只好侧着身子坐在床头,擦拭少女前额。
  不知梦见什么,公主吵嚷了一阵子,眼角落下一滴泪。
  后半夜,玉清好了一些,悠悠醒转,哑着嗓子道:“吉祥。”
  吉祥忙起身,袖子依旧被玉清拽在手里,好声好气的劝:“公主听话,先放手,奴婢倒一杯茶给您,渴坏了吧?”
  玉清不放手,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都虚弱,双目无神地望向虚空,半天才哑声道:“你偷偷的叫人去瞧瞧,偷偷的……别让人知道。”
  “去哪儿?”
  “……”良久无言。过一会儿,玉清喃喃:“长乐郡主来的路上,有两个孩子,饿的狠了,只怕过不了冬……你给他们一点过日子的钱。”
  吉祥愣住。
  长乐郡主拿来消遣的话,公主竟然还记得。
  仿佛看见那天说要资助崔神医的公主,明亮的一双眼,笑容能温暖严冬,那样的快乐。而床榻上的少女,如此消沉。
  吉祥心里沉沉的,又疼又酸:“您不喜欢和别的公主、郡主们往来,以后可以寻借口疏远她们……”她看着年少的公主,叹息:“这世上有人富贵,有人穷苦,都是命,公主不要难过。”
  可是不止他人,更是自己。
  玉清想,她一人绵薄之力,撼动不了封建旧制,改变不了任何人——
  但是,时代也好,任何人都好,她也决不允许自己轻易被动摇、被改变,不经挣扎,便将一切全盘接收。
  她挣扎起身,“吉祥。”
  吉祥给她垫软枕、拉起被子紧紧裹住,“公主,慢些。”
  一抬头,怔住。
  少女目光干净、清亮,不复方才的迷茫,“府里发生的事,母后和玉阳都比我早知道,大妞的身份我有心想瞒,根本瞒不住。从前也就罢了,没什么顾虑,谁爱监视我,由得他们去。可是大妞……”
  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霍怀秀得罪了那么多人,总有人不甘心,会借大妞报复他。
  玉清不说完整,吉祥也清楚,只是犹疑,“这事,怕是不好办。”
  整肃公主府——这么多的人,说来容易,根本无从下手。若要借助他人,皇后有这能力,但怎会肯?想来皇后只会觉得,留几双眼睛盯着公主,那是为她好。
  “我知道。”玉清平静道,“母后不会帮我,我也不是聪明绝顶的人,短期之内,没有能耐解决。但有一个人可以。”
  吉祥怔忡,“您是说?”
  “平常两年多不见面,我撞了脑袋,他来的倒快。”玉清低下目光,“他也没少在我府里安钉子罢。”
  吉祥明白过来,“是,驸马他应该,可他——”
  那样怪脾气的人,又厌恶公主,怎会答应帮忙?
  可玉清打定了主意:“我不管,反正他早说了我不要脸,大不了他拒绝我,嘲讽我,我不怕丢面子。”
  就赖他这一回……即使希望渺茫,总要试上一试,她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