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海舆浮图 > 第十二章鸿鹄之志
  正月十五随着晨钟暮鼓悄然离去,正月十六如约到来。
  至此,大旻的第十四个年节才算真正落下帷幕。
  这日酉时,暮色袭来。
  锦城的明山秀水在余晖的包围下光影斑驳。
  清河坊的方家大宅之中,方家小姐方钰苓耐不住心里的焦虑,在府中的小径上走来走去。
  自己的弟弟方明源已经被父亲关在闲日阁一天一夜了,既没有送任何的吃食和水源进去,又不准人前去探视,谁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自己的弟弟尚且年幼弱小,面对父亲盛怒之下的刑罚挺不挺的过去自己真是捏把汗。
  “殿下怎么还不来?”方钰苓着急地询问身边的丫头绿琼,她刚刚遣人去往昱王府送信,希望殿下能亲自前来劝说父亲放了小弟。毕竟小弟是因为私下相助于他,摆弄父亲,这才得了父亲的责罚。
  “小姐,我看昱王未必会自降身份前来相救小少爷。”绿琼思量片刻,担忧地提醒着方钰苓。
  方钰苓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底愈加不安,正打算再派人手前去王府恭请昱王,却在转身之际看到迎面而来的薄衫男子。
  她面上一悦,开口唤道,“昱王殿下。”
  “殿下能来相救小弟,不管结果如何,这份心意,钰苓一定终身铭记。”方钰苓忙曲膝见礼,眸中一时有泪光闪烁。
  “方小姐不必多礼。”关漌伸手虚扶了一把方钰苓。
  “殿下要多给爹爹一些时间,毕竟爹爹在朝四十年,一直是秉持中立,不涉党争。”方钰苓轻曼的披绫被风吹开,双眸中流露出真诚与希冀,“不过,想必等爹爹想通了,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辅佐殿下。”
  方府的闲池阁中。
  一位白发老人静立良久,他双眉紧锁,满腔忧思全部写在日益沧桑的脸上。
  他的一生,经历了多少起起落落;看过了多少人情冷暖。入朝近四十载,不敢说零落成泥,死而后已,但也是兢兢业业,无愧神灵。可以说,从入仕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以‘奉公守法,无偏无党’规诫自己,他相信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廉吏清官’四个字,才足以流芳百世,名传千古。这期间,他因自己的执着受到过排挤和打压,经历过贬职和流放,但最终凭借自己的一颗丹心顽强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也正因此,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渴望着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真正安心打破心中坚守的答案。
  直到门外的走廊上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专心等待的方少游才回过神来。
  “昱王殿下。”他迅速上前迎接,很难描述这一刻看到此人的复杂心情,因为他正尽力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冷静。
  “想必方太傅应该知道本王此行的目的。”关漌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茶盏,轻轻揭开茶盖,顿时茶香四溢,水气迷蒙。
  他的面容被蒸腾的雾气隐于其后,神情难辩,“小源尚且年幼,太傅若是怕他识人不清,误入歧途,大可耐心教导,点明厉害。倘若他仍不肯听从,本王也愿出一份薄力。”
  方少游轻声笑了笑。关漌的意思显而易见,若是自己不同意让小儿子辅佐他,觉得儿子选错了人最终会害了他自己,那么大可趁一切还未落定之前,对儿子剖析利害。若是儿子仍不肯听自己劝告,他昱王也可直接出面断了儿子想辅助于他的这份心思。
  方少游心里揣着一份猜疑,这昱王此举,究竟是心无芥蒂,还是善于收买人心?
  但不得不承认,他此时的这番话正中自己下怀。
  “犬子虽年幼,却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老臣可不敢替他做任何决定。”方少游神情肃然,看向关漌,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可以替他试探殿下的真心。”
  “哦?”关漌搁下茶盏,微微扬眉,“那太傅可有结果了?”
  “其实不瞒殿下,我又怎会忍心责罚自己的儿子,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在殿下的心目中,小儿究竟有何等分量,殿下是否会将小儿的生死放在心上,是否愿意为他奔走?小儿既已打定主意为殿下效忠,我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先替他看看值不值得。”方少游布满血丝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踏实。
  眼前之人苍颜憔悴,老迈单薄的身影不断扑进关漌的眼里。半晌,他含笑道,“太傅的良苦用心,小源定有一日能够懂得。”
  “但愿如此吧。”方少游轻舒一口长气,端起面前的茶盏,在揭开茶盖后顿了顿,道“殿下可知,一杯清茶如何才能持久茗香?甄选、冲泡自然是首要前提,可这注入杯盏后如何品尝也是大有学问。就好比殿下,因太过心急而提前打开了茶盖,让茶香过早的溢出,从而失去了它经过沉淀后方才得以长存的香气,就会变的得不偿失。”
  关漌抬了抬眼皮,“太傅有话不妨直说。”
  “世人皆知昱王殿下醉心书卷,淡泊名利,一向不涉朝堂、不喜权欲。老臣不明白,既已选择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又为何要过早地卷入这诸皇子的明争暗斗之中?”方少游诚然问出了心底深藏的疑惑。
  “若本王说,此时正是等候多年的时机呢。”关漌微扬嘴角,明澈的双目之中涌现出沉浮激荡的暗潮,“有人独握权柄,手段阴狠,想靠制衡之术来掌控朝堂,长此以往,必将乱我朝廷风气、伤我王国根本。况且,身为皇室子孙,很多争斗不是本王不卷入,它就与本王无关的。既已是生来注定的事,早一步,便可抢占先机、把控局势;晚一步,就只能任人拦路当前,持刀向你。自保尚且不易,谈何守护至亲至爱?”
  十四年前,那个被漫天飞雪掩埋的冬日;那片被赤红鲜血染化的冰花;那位心冷如灰,决绝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傲世女子,像永不褪色的烙印灼烧着关漌。
  正是因为当时的他,年幼弱小,眼睁睁看着生母死在自己的面前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助和愧疚之感永世难忘。
  如今,已及弱冠之年的他,又怎会让当年的悲剧再重演一次?
  “看来殿下与我虽观念不一致,但都是为了守护至亲至爱,也算是同道中人。”方少游迷蒙衰老的眼神中增添了几许回忆过往的愁绪,“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听我讲述一段往事。绍仁十四年的大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二十几年前,我方少游也曾真心辅佐过一人,举阖族之力助他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助他于东宫坐稳太子之位。是因为他曾向老臣保证,继位之后,不会像历任君主一样,沉迷于玩弄制衡权术,放任手下的臣子因结党营私、相互争斗而疏离职守、敷衍塞责。可最后,真正做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惧怕底下之人的眈眈觊觎,哪个不是依靠着制衡御下来巩固帝位?这些帝王奉为圭臬的惯用伎俩,换来的,不过是外看繁华盛世、内里烂成空壳的腐朽王朝,离亡国战乱的将来更近一步罢了。”
  关漌似乎并不在意方少游这一番忤逆犯上,冒犯天颜的言论,他明净的双眸中纷涌而来的波泽时浓时黯。
  良久,他目光灼灼地开口道“本王始终坚信,制衡权术可以换来千秋帝业,却得不到天下人心。”
  “好一个天下人心。”方少游重重地咬字,屋内摇曳的烛火落入他疲惫的眼底,“人活一世,不过弹指一瞬,须臾之间。千百年过去,我们能留给后人的是什么?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还是戏文中的几句唱词?老臣同所有入仕者一样,毕生所追求的,是辅助明君的一世功臣;是开创盛世的一代伟业。”
  方少游颤抖着双手,拿起桌案上供奉的几炷香火,朝着祖辈宗祠的方向拜了几拜,“也许今日,叫老臣有幸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一点光,老臣也愿与他共同追寻。”
  此时昏暗的闲池阁外,一位刚被放出的瘦小孩童悄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虽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没有合眼,但心里却觉得无比值得、无比欢喜。
  他知道,至此之后,自己的父亲将会心甘情愿的辅佐殿下,有了方家的相助,这位被自己敬如兄长的哥哥,必定可以实现他心中的远大抱负:开创一代宏图霸业,建立自己及所有人共同期许的强盛王朝。
  心头熊熊燃烧的不灭信仰给了这个孩童再进一步的勇气,更将使得他不再畏惧于前行路上出现的任何挫折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