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十七章
◎他只会与国同命◎再一次去往云台寺的路上,车夫和侍卫都已很熟练了。
直到出了城,车夫发现路线不对,堪堪勒马,自称为陛下近侍的公公客气地请他们与一旁青色马车上之人互换,才觉出不对来。
因小姐宽和也看了许多话本的婢女一瞬间想起许多冤案,紧张扭头:“小姐!”
小姐却只是一咳:虞宋身上冽与红居多,宛若出鞘的血刃,然而眼前的女子却是正正好规矩柔美的弱柳扶风。
虽柔和却有坚韧之姿,不逊竹柏:“是那日来宣旨的那位公公。”
紫鸢正诧心想真是那位吗,怎么自己没认出来,小姐已掀开车帘。
安和忙上去告礼,笑着:“郡主。”
秦疏也不需要他解释,只一手提着车帘柔声道:“若是改换庙宇,麻烦公公带路了,只是还劳烦公公出发后,代我向家父告安。”
安和也是深宫内摸爬滚打出来的,当下立即应声,心中还感慨,这秦家小姐真是个妙人儿。
知晓陛下有别的安排,不惊不慌,从容之至也就罢了,还知道请自己代为传信,唯恐走漏了消息。
可见京城内传言秦家小姐性子寡淡,木讷内敛,实是错的。
将门嫡女,怎么会真不知如何为人处世呢?只怕与二皇子的亲事告吹,才是这位真正想要的。
心中百转千回,安和面上仍是带着笑:“郡主这样说才真是折煞奴婢了,此事实是劳烦了郡主与将军,到了后咱家自然会去信告知将军,还望郡主千万莫怪才是。”
说罢就当着秦疏的面将一切安排妥当,还点了两个小黄门在旁侍奉。
知道有宫内人,紫鸢手脚起初便有些不听使唤,想着这也不算是天子近侍,实则不必这么恭谨,这才冷静下来,从容招架。
秦疏摇头笑笑,没说自己如今也算是亡魂现身的关键人物,这两人名为照看,实则监视职责为多,只随紫鸢去了。
到了主路上,紫鸢终于觉出关键关窍来,手拽着帘子,越发忐忑:“小姐,这,这是”
秦疏往外看了一眼,马甲都需做自己的事,没有陪同,但秦疏不用他们探听也知道这里是何处。
皇陵。
楚陵绵延一万三千里,因着开朝至今只三代,也不算辉煌盛大,只是大楚气象的兴旺还是要有的,院落行宫建得处处都好。
楚文灼尚不惧死,也还未令人开始着手修墓,只还在慢慢地修改规制中,他来此处只是为着一件事。
楚帝侧眸,按令去寻方士的魏骆便恭谨道:“余太傅寻的几位先生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可赶到此处。”
他颔首,目光沉然。
那女将出现后,澹台衡便去了无踪,但不论这是为何,他也要将神鬼之事习个分明,才好叫心底也安和,政事也平稳的。
皇陵坐卧龙脉,气运深厚,他是想借此地福泽来使事半功倍。
楚帝不会偏信自己秦家小姐这个身份的说辞,而会左右探听,秦疏早有预料。
生性多疑也并非只是阶段性地反复怀疑,而是从事事方方面面中,都习惯反复求证。
幸而,楚帝现在最信赖倚仗的两个信息来源都已被秦疏掌控。
其中之一,虞宋便在他们安顿好后徐徐负手出现。
楚帝瞧见她,不动声色地负手。
魂体轻盈,赶路时禁军已经是日夜兼程,加之皇陵本就距离京城不远,就这也耗费了他们近一日光景。
虞宋从头至尾从未出现过,却仍然日行了千里。
魏骆洞悉陛下心中想法:“澹台公子若不是被束缚于云台寺.”
见陛下面色不快,堪堪止住。
可话止住了,含义与情意哪是那么容易止消的呢?
方士虽然还没到,但楚帝肯不管不顾赶来皇陵已经是一种讯号了。
澹台衡若知道也不会恃宠生纵,加之他本就在想办法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君父,叫澹台子嘉更愿意留在楚中为他出谋划策:
如此说服自己一番,楚帝心中其实已有了决断。
开口也不再左右遮掩担心自己对澹台衡的纵容太过:“既然将军已知,我也不瞒阁下。”
他没察觉为取信虞宋,也为叫她不为如今是楚朝生出排斥心理,他甚至都改称了我:“朕已见过公子衡,且与他相谈甚欢,只是天公不美,那日将军忽地现身之后,他便许久不曾现于人前。”
说这话时楚帝紧紧盯着虞宋,一直到虞宋背后绯红发带扬起,她冷冽眉眼也微动,楚帝才微微吸气道:
“不知阁下可有何头绪,可叫我再见他与亡秦一众人等?”
为不显得特殊他还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全然不知他表现已完全不复他假想中的情况。
他以为自己毫无真心实意。事实却是这路上一日三盏,数灭数亮,但仍见不到那缕青烟,他便开始焦躁心烦。
习惯是最可怕的事。
当令你习惯之人本就如掠过山川之风,轻易便可消逝转身不见,这习惯甚至更易叫人生惧。
惧他从此不来,惧他本就已死,如今更易魂散。更不用提许久之前楚帝听澹台衡提起的三个时辰。
当时他还道是虚言。
虞宋却不言语。
相比澹台衡的清、淡,像是朦胧烟雨里勾勒的湖中一笔,未有痕迹就全数消弭,虞宋像是裂毁的弓。
她身有锈迹,她烈如秋云,火焰缠绕只灼烧了她的魂魄。
她本身仍是浓烈的火,熄灭了也有余热的灰,叫人无法忽视。这样对比,反而叫人容易忘了她也是亡魂。
手中长笛突兀现在她负手背后。
女子抬眸,立如青石:“他死于盛年?”楚帝眉心紧绷。够了,别再问了。
许是看出楚帝手指收紧,女子竟然再次惊人地体会到这片刻寂静的含义。
可她猜出的却不是澹台衡弱冠而亡。
虞宋轻声:“所以,我死后不久,秦就亡了。”
楚帝用力闭眼,第一次觉得国之兴衰,与君主竟有这般紧密的关系,数万条性命,竟可只让一人来偿。
他本是想诱虞宋说出与澹台衡再见之法,说出虞宋猜测依据时嗓音却罕见微哑:“他只会与国同命。”
那样本该流芳百世的君子啊。
虞宋没说话便消失了,楚帝却没有心情去留意,他只当自己是为控制不了澹台衡去留与否而恼怒。
根本不知自己在寝宫处来回走动,时不时便催宫人再上一盏海灯,有多坐立不安。
魏骆发现了,但他却没有提醒。
一方面是因为此事他本就与张相通了气,是过了阁臣明路的。陛下若是昏了头他作为内侍劝诫也就罢了,可是澹台公子算什么佞臣呢?
而且陛下如此,也是爱才心切。
敲打过自己的魏骆完全不敢从储君嗣子这方面想,只劝道:“将军既然与公子交好,自然也会竭尽全力。”
楚帝却忽然停住脚步,眉眼狠狠一拧,想挥袖忍住:“就怕他不愿好友竭尽全力!”
魏骆也愁上心头。
待他又好生劝陛下多用些晚膳,才得黄门来报:“禀告陛下,安公公与秦小姐在银枫院中见到了澹台公子,安公公特命奴才快脚来向陛下与总管禀告,公子如今安然无恙!”
恙还没说完,楚帝已大步出了寝宫,慢一步的魏骆高喊:“摆驾银枫院!”
秦疏在树底下研究银枫这树的银边是如何形成的,翩翩飞舞的青叶中两道虚化的身影一左一右,一个在默然地回忆复盘到皇陵后的经过,决定之后的安排。
一个静静地伸手接了枫叶,在本体和马甲都一致认可好看后递到本体手里。
秦疏边接边无奈:“好了,别玩了。”
只是这么说,实际上虞宋还是在往本体掌心中放。
冷静飒爽的女将军,单手将红缨枪背在身后,接住青叶时动作也足够敏捷,看起来赏心悦目。
秦疏只好道:“此处风景倒是不错。”
澹台衡大氅在风中翻飞,眉眼清绝,隐隐带出几分柔和,待墨色发丝被本体捏在手中,轻柔温和地理顺,还是没有忍住。
他低头,清冷眉眼注视着她选的枫叶。
大概是因为分开太久了所以粘她。
秦疏倒不是很介意马甲都要四处跑,没办法时刻守在本体身边这回事,只是看澹台衡如此还是无奈:“此处不是修仙界,你们终究还是要习惯。”
澹台衡:“我们。”
秦疏莞尔:“嗯,我说错了。”说着手指轻轻拍走马甲大氅上落下的青色叶片,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末了,退后一步。
满意地眯眼。
安公公是个机灵性子,觉察到澹台公子与虞宋似乎有话要说便退避三舍。
他不知秦疏轻易走进庭院后门,与马甲重聚,还以为她如今还在厢房中休息。
而澹台衡在与虞宋叙旧。
如今陛下驾临,他自然是要提醒的,当下抬手在院门上一敲:
木制古朴雕像似的大门忽地一转,竟成了南方水乡一轮挖空的明月般,砖石砌好的空洞。
安和一怔,迅速便反应过来,与师父魏骆一左一右,拦在陛下面前。
可还没进这幻境多久。
虞宋:“你竟也有不敢见我的时候。”
她声音淡淡,众人都认出她姓名,楚帝压根想不起神鬼之说的诡谲莫测,也忘了畏惧,大步向前。
只有红色的身影孑然立在院中。
但显然澹台衡还在。
她语气不变:“秦朝倾覆,非一日之寒。”她转开视线,似乎也不知澹台衡在哪,只是知晓他能听到,也可以现身:
“你如今,是要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亡国归咎于好友的罪责,强压在我肩上?”
她低眸:“断定我非怨恨你不可?”
话音落下,云雾微晃。
片刻后,澹台衡远远立在正对圆月砖门的对称门口,面容模糊,没有肌骨。影不成形。
虞宋定睛看去,楚帝敏锐发现她负在身后的手指猛地收紧,发带也不再飘扬。
两相对视,澹台衡仍然无有怨愤不平。他只是寂静,只是沉默,只是在旧友面前,仍支撑不起少时轮廓。
虞宋手指又乍然松开,微有些恍惚地凝实眸光。
淡声轻语:“你竟也走得这样早。”
甚至,还未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