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十八章
◎复辟前朝◎
即便是不如庞德安知识广博的学士,也知晓秦礼的规制,远胜前朝。否则楚制也不会逾百年,也只留了叉手礼未承袭下去,其他礼制却几乎没有差异。
而未及弱冠的男子,只是未加冠,平日却还是会发履齐整,以示礼节的。只有受刑承责的罪人,才会墨发微散。
虞宋停在原地,不再说了。
但即便是跟来的宫人心中也重重一拧,竟是如此么?形容不整,披发受刑,史书对于他的残酷,竟比他们心中所想的还要狠烈不知多少。
一国之君,一朝名士,死时却发丝散落,几乎没能颜面留存。
说他早夭而亡,可史书上,亡的何止是他短暂一生?是君子玉节,浩然之气啊!
可这毕竟都过去了,虞宋的身影也在静默中褪色成暗红的影子,而澹台衡却只是在远处轻声:
“阿虞。”
他缓步向前,一直朦胧、模糊,几乎成碎片的虚影在好友面前,慢慢地凝实成实质,就宛若一块摔碎的玉珏,缓慢地拼合,在他们面前重现了清贵的气韵。
那些裂纹不复存在,澹台衡除了发丝散落,玄衣大氅,还是那个可叫燕云大将军毫不惦念,无所顾忌出征疆北的秦君。
但也只是片刻。
虞宋却未像臣子般拱手,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就重新碎成雾气。
亡魂轻声似叹:“我怎么会不愿意见你?”
澹台衡停在楚文灼身侧,好似没有留意到楚文灼本能伸出的手,只是看她:“只是世有禁制。”
他垂眸:“你我归于不同之时。本不该相见。”
“我也未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楚帝喉咙滚动,眸光更是深沉。是啊,澹台衡是因魂魄不可入世,又有功德才有此转机,可是面前女子!
他目光灼灼看向虞宋,她是如何存活至今的,若是她有办法,那澹台衡是不是也可以?
此时此刻楚文灼全然忘记,他会有此想法和疑问,完全是因疑问是澹台衡提出,有此想法也是澹台衡此问引导所致。
他在立场上已天然认定澹台衡与他一侧。
却忘了,虞宋与澹台衡,本该更亲密,他们是君臣,是知己,更是一个可留待朝堂,一个可出兵北疆的相互信任之人。
楚帝的心已经乱了。
虞宋却只是握着那长笛。
她手指十分之细长,有力,指腹薄薄的茧不叫她染上几分习武之人的粗野,反而更使她的锋芒带上几分冷静。
听到他如此问时,她也只是瞳眸微转,声音更轻:“这些年,从未有人给你立祠么?”
楚文灼心中一震,对于神鬼之说,他不甚了解,只能转头去看澹台衡。
但见他眼睫微动时又心中一紧,仿佛突然洞察了什么,瞳孔微缩。他忽地想起,自己本是要让太常寺为他立庙的!
但子嘉却拒绝了,如此看来,立庙确是有用?只是他还是不肯?
楚帝心中腾地烧起一团火,不高,却叫他看澹台衡的眼神更带了几分难以置信。求生之机唾手可得,可这些年,他从未想过谋夺这些平民的香火半分吗?
虞宋微微偏头,她实在是太洞若观火,即便心知肚明即将被看穿的人不是自己,内侍们也不免仓皇扭头。
就听她道:“其实也有许多人未为我立祠。”她不知死时是何年纪,也不知行伍之中是否也能如此淡漠自持,语调只是轻静:
“狭关一战,我麾下的北卫军全部战死,数年间,咒我怨我者几乎抹消我收受香火。所以,这些年间,我才一直没有现身。”
她也有执念。但楚帝却敏锐捕捉其中字眼,咒怨会抹消她收受香火,所以她就是接受旁人祭拜你的香火,才能如此行走世间。
澹台衡还是不言语。虞宋却再次分明了什么,望着他:“这些年你真没有收到一点供奉,没有人祭拜,奠告你,所以你才不知。”
她又抬首,看不出是疑问还是已得知所有:“可是,怎么会呢?”
秦是亡了,但一国之民不可能尽数被赶尽杀绝,入主京城的叛军,也往往喜爱留下旧日王朝的宗亲,作为宽宥。
他人虽死了,可亲友尚在,臣民尚在。数万之众,竟没有一个,想起来祭祷他一回吗?数万之众,竟没有一个,为他之死悲伤感怀。
虞宋眼眸微动:“澹台玉衡。”
她问:“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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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小心地运来了御花园中的那一把琴。琴弦清亮,在朦胧烟雨里犹泛着动人的柔光。而侍从擦擦汗,见到内监总管,连忙躬身行礼。
魏骆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徒弟安和奉了盏茶:“师父。”他如今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在魏骆面前态度却仍然放得十分谦卑,递上茶盏时腰身都弯下去:“御前侍奉辛苦,您润润喉,缓缓。”
魏骆知道他孝顺,但没这个心情:“安和。”他长叹:“澹台公子此事,实在牵动人心弦啊。”
安和想起银枫院那片刻见闻,也低下头。
任师父不说,他也知道,有治国才能却身死殉国,且是受辱后才拔剑阻止叛军屠城,而殉的国,已算是折人心魄。
那位将军又说出更多往事,莫说陛下,即便是他们这种没了根的,都觉当日亡秦实在是凉薄冷漠之至。
魏骆也稀罕:“若说澹台公子还可像往日一般与常人无异也就罢了,可如今陛下对公子上了心,我等却不能备下饮食瓜果”
不能叫君恩化为实质,叫澹台公子受益,有所感怀,这才是他最发愁的。
“而且澹台公子讳莫如深,将军到如今还不知他是如何殉的国。”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有把守宫门的内侍仓皇跑进来跪下。
魏骆还以为陛下私来行宫之事被朝中大臣知道了,有朝臣来此跪请,心中暗道不好,等叫他起来回话,才知竟然是二皇子那又闹出丑闻:
“公,公公,二皇子又触柱了!”
且这回,是真正血流如注!
一而再,不可三,这道理楚帝也是明白的。且他这个孽子每次只晓得用这一招来强调自己皇室子的身份,他身为亲父,早已感到厌烦。
只是上一次徐国公嫡子来禁内跪述罪责全在他一人,楚文灼就打发了人回去没见,连徐国公都在凤凰台一顿好等。此次他来行宫,朝野都不知,徐国公却已顾不上为君主遮掩,哭着来见了,足见事态严重,不见终归显得他不够仁和。
还似他真欲虎毒食子一般。
楚帝只好起身眉宇间拧成深深的山川。
若是魏骆在前,便知陛下这已是极度不耐,但二皇子被贬为庶人,也是陛下长子,宗人府到底还是不敢真怠慢。
当下陛下车辇回宫,二皇子也从宗人府带到了御前。
临到时他挑起车帘,原本问了一声澹台衡何在,但魏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楚帝不满,到底还是放下车帘。
沉下声音,喜怒不辨:“既如此,让他在那等着便是。”魏骆悄悄松了口气。
请陛下先行,不必等他,是澹台公子嘱人来来请他代为通传的。
澹台公子本就初与旧友相逢,不欲离去也是寻常。
加上那一日,知晓虞宋能魂体如常,是因她身为前朝之将,尚有边民感念她的功德,为她立了数块长生碑,使她数年间,虽魂火摇曳,但尚有地可去。
澹台衡身为国君,却无人祭奠,反受多年谩骂怨怼而神魂时虚时实时,楚帝便冷了脸色。
魏骆也打心底觉陛下先归宫更好。盛怒之下陛下总是有些许激动偏颇,待冷静下来陛下自会决断。
总归陛下已遍寻方士,要想留住,总能留住的。
可到了宫内,方士还在偏殿没带上来,二皇子便又出了昏招。
自己顶着满头鲜血,伤口也未处理,便跪着做庶人打扮,痛哭道:
“陛下。”
他已被废,按理自不可能是称楚帝为父皇的。而听惯了这孽子亲热呼唤的楚帝,即便冷漠,心中竟也有一丝妨碍。
就是觉这称呼太不顺耳了些。
但他不知是因有一人叫得比这不卑不亢许多,还是因他心中,到底还是觉得陛下二字太疏离淡漠了。
二皇子已接着道:“早前臣向庞学士求学,因关心父.陛下`身体多了些,探听到朝政机要便忍不住来向陛下呼告,是臣愚钝,蠢笨不堪。臣在宗人府这些时日,也妥善反省,知晓是臣逾越。臣已痛改前非。”
“只是有一件事,一件事臣万万不可容忍啊陛下!”
听前半段时楚帝还有所沉眸,注视着这孽子,以为他真有所改变,听到后半段,他心中冷笑,面上也不免带出几分讥嘲,“哦?”
他冷了声音:“不知庶人又何要事。”怒气骤起:“要你假传伤情,千里迢迢逼朕归宫!”
二皇子一颤,知晓自己已是庶人不该自称为臣而是草民的心思,被点了出来,然而他却伏得更低,痛哭流涕:“臣之前听信谗言,是以为这澹台衡终究只是装神弄鬼,得陛下告诫,臣草民才知他原来真是前朝之人。可是,是鬼魂,却不代表他不曾包藏祸心,扰乱朝纲啊!”
他直起身,一张脸因为满是泪水而显得分外难看,楚帝仅有的舐犊之情也被他今日一番做戏而清除得干干净净,他却还不知收敛:
“开宗立祠,古往今来,只有父皇有此权,他却撺掇百姓阴为自己开庙,前朝也早已逝去,臣却还在民间,发现他们的长生祠等数座。他们从未忘记前朝之事,从未放弃过复辟前朝啊!”
楚帝几乎要冷笑出声,暴怒于这逆子的愚蠢,自大,可二皇子却高声哭喊:
“非我朝人,怎会衷心!”
“鬼魂之事,臣已过问过不少方士,皆是入梦后,便可为阳世之人解惑,陛下只知他们确无威胁,可知逗留此世如此之久,所图必不止获取陛下信任吗!”
二皇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声嘶力竭:“陛下要问策,也是梦中为宜,才不损陛下圣体啊!他们既是亡魂,难道不知吗!”
此时此刻二皇子也难顾忌自己还得知又出现了一个亡秦亡魂之事业已暴露了。
他只知,既然说他不是亡魂灭他不得,那他便把他们的动机,往祸国殃民,往复辟前朝去引。
二皇子眸中闪过阴狠,声音却更恨痛:“反而是他们出现于阳世间,祸乱王朝,反收陛下气运——”
他话未说完,玄色衣袍之人猛地抬脚,竟将二皇子踹翻在地,又被他抱住。
二皇子哭喊声更高:“父皇若是不信,大可将人叫那些方士招来!”
与此同时的一人四马甲谛听许久,侧身交谈:
“只凭二皇子一言,可将我们定罪吗?”
“但方士本就倚仗鬼神,若不将我们除去,日后何以立足?”
澹台衡衣袂翩飞,转过身轻声:“所以这招并非二皇子找人陷害于我,而是”
秦疏捏住掉下来的枫叶:“而是把住方士命脉,叫他们数人,以性命相搏。”
方士修习的只是装神弄鬼,变幻莫测之术,对于真正的神鬼其实难有所通。可陛下却叫他们来为现世的“鬼神”服务。
方士既然想活,又不想做骗子,怎么可能帮他们来佐证神鬼之说的谎言呢?只要马甲与她活着一日,方士的骗术便会被揭穿。
那便只能你死我活。
这计虽蠢,却一如既往地歹毒。
而且二皇子还知传闻中澹台衡与虞宋立身极正,绝不可能因方士胡言便让楚帝将这群方士处死。所以只要一日神鬼之说不灭,就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秦疏松开那未红的枫叶,就有侍从匆匆来报:“小,小姐,宫中来人了!”还是快马加鞭。
秦疏挽袖:“既然如此,看来只有顺他们而为了。”马车摇摇晃晃,一瞬间,行宫又冷清下来。
马车中却有谁拢了拢男子身上厚重的大氅,轻轻抚摸女子手掌心的薄茧。
银枫摇摇晃晃,像是从未落在谁手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