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第五十八章◎谢知章◎
只是陈家给了她这样大一个惊喜。
文武朝臣反对还不够,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教。她若是真要让四个马甲都立足楚朝,这样还不够。
远远不够。
秦疏放下指尖黑棋。
楚帝提审六皇子,太常寺卿常长安是不建议楚帝再贬黜,可楚帝看着身形颀长的六皇子,只能想到子衡这么大时,只能孤身一人自国昭寺步徙至京。而后颠沛流离。
短短十九途,无一岁能安。
他闭眼,疲惫屏退旁人,见六皇子还在发抖。“你为何。”他没有力气,咳嗽后只拍着皇榻厉声:“为何要这样做?!”
楚瑛其实已经不恨澹台衡了,但他恨楚文灼,恨这个疑人时仍用,该怀疑自己的嫡子有夺位之心却又不怀疑了的帝王。
“陛下难道觉得我不该恨他吗。”楚瑛哑声笑,单薄身形已经不似在冷宫时那样颤得厉害,也不再试图装疯卖傻,声音却更尖利嘶哑:“满朝皇子都是陛下亲眷,陛下却欲着一个死人为储。”
楚帝蓦地瞪厉眼睛,铜铃一般十分骇人。
楚瑛厉声:“满朝文武,谁能服气!”
叶朝闻还在侍奉老师坐下,自从从宫中回来后,老师便腿疾复发,手战战栗栗,叶朝闻看得心酸,瞧见老师视线仍落在奏章上,难免心酸道:
“秦之败亡,难道只由着一小吏吗?”
他原本是想问,而不是慕容申背信弃义吗?但虽然不知老师与慕容申有何关系,他却本能地回避了这一层,只想知道,他们与将军是否错怪了他。
常长安手指发抖,却仰头长长叹息:“何止是一小吏。”他在那幻境里瞥见那么多,一国嫡长尚受巫蛊毒害,凌迟死后黄门奔去为求金银裹身,连卫北将军战死,百姓都麻木不仁不见悲痛之意。
何止是一小吏?
若只是一小吏,随手施善亦可免国亡矣!真正毁去秦的却是百年积蠹,是国已不国。
风起时叶朝闻不放心恩师,索性宿在了常家,睡前望着那绞生线十分茫然,不料收紧手掌合眼后,却再进一处:
那是,诏狱。
锦衣卫副指挥使周云对此很熟悉,瞧见那漆黑铁墙上钩人锁骨的利器,还是一瞬间停住,然后本能侧身按剑:
他的面庞却虚化了。
周云一愣。
他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所在似乎是这东厂办事的一处狭窄厢房,并无门窗,铁墙漆黑,仅靠灯盏摇曳生光,而正中宽长桌案,放着笔架和一面铜镜,上书悬镜高堂,大抵是用于警示这鹰犬秉公办案的。
可周云自己就是副指挥使,怎么不知,锦衣卫或是东厂这类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办事之地,本就阴私甚多,明君手下锦衣卫亦臭名昭著,何况是庸君。
他本能就皱眉不喜,却发觉镜中照不出自己。再低首,就感觉到身体飘渺,难以捉摸要散去般的空洞。
这就是,亡魂之觉吗?
他凝眸看着自己透明掌心,忽然听到有人道:“大人,大殿下带到了。”
周云心底一凛。
只见那铜镜前缓慢走进来一个身量颀长,也不过是二八二九年华的绯衣宦官。
之所以能看出他是宦官,而非朝臣,乃是由其头顶圆顶乌纱帽,他本就眉眼殊丽,妖冶非常,眉眼狭危,似恰恰压住这一身绯红。
闻言也冷淡道:“将人带上来。”
原来是厂指挥使。陛下不信内侍,因而魏骆虽偶有执笔朱批之权,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正经将领提拔出身,但在某朝某代,也有宦官专权,弄朱舞批的例子。
史上真妖妃祸国者少,昏君宦官专权祸害朝纲的多。所以,此人就是与澹台岳狼狈为奸者?
门开了。
周云本来想躲,想起自己现在乃是亡魂,抿唇看去,瞧见外间天色晴依,青色薄氅的储君殿下才进,门便关上了,瞧着来者不善。
谢知章不善地抬眸:“下去。”暗处守着的人便飞速遁走,门内更暗了。
按理储君亲临,谢知章该见礼,绯衣宦官却只描着桌上的荔枝图:“臣听闻今日早朝,殿下又仗义敢言,触怒了陛下。”
他说完,狭长眼眸抬起,意味深长地看向澹台衡:“也不知殿下是真的想救吴均生,还是想害他?”
澹台衡虽然是被“请”来,但是面无惧色,只看着那幅图:“青粉交杂,大人可是去过岭南?”
谢知章笑了笑,擦手所用素白手帕十分贵重,乃是水乡湘绣,富商朝贡随漕运送来:“你不怕我?”
“普天之下,莫非平地,为何要怕?”此平地不止指平坦,更为太平,他话语间并无锋芒,可见此时秦并未到生死存亡之地。
是了,周云面色复杂,此时殿下尚十分年轻。
谢知章吐字轻柔:“我们大秦的大皇子殿下,的确是有勇有谋。”
他拿起桌上的长剑,那本是锦衣卫日常所佩,忽地抬手一掷,扔到澹台衡面前。
“殿下可知,被锦衣卫如此带来,便是想要殿下的命,都可先斩后奏。”
此时秦帝还不到真想杀澹台衡之时,所以澹台衡听见谢知章此言也只是抿唇,低声:“父皇厌我,我为吴均生求情,亦可成催他交命,此事我来之前,已与诸位先生求证过。”
谢知章打量着他,还不算愚蠢。“那殿下为何还要这样做?”
“若我不说,朝野还有谁敢?”
谢知章嗤笑:“这意思是,殿下不想救吴均生了。”
澹台衡摇头。“非不救也。非我来救。”
谢知章眉眼微动,再对上这少年沉静眸光,眼中轻讽与阴鹜慢慢定格,成一层被撕下来的伪装似的,面色收敛,淡淡道:“来人。”
一个锦衣卫从外间进来。
“殿下第一次来锦衣卫指挥所,恐不识得路,又兼被你我之酷厉惊吓着了,你差几个人,扶着殿下回去。”
澹台衡似要开口,他又摆手:“小心着点,莫让殿下伤着了。”锦衣卫面色古怪,下去了。
等他走了,澹台衡才缓声:“父皇请大人对我用刑?若真是此,也不必.”
谢知章已经在继续作画,一个宦官,指骨莹白似玉,似澹台衡一般,一副君子做派:“成大事者,装病不过是蝇头奇技罢了。”
他看澹台衡:“怎么,殿下不会?”
澹台衡沉默片刻,要走时轻声:“若陛下告罪,大人可遣书童来府。”
谢知章一嗤:“不至让殿下亲来再受杖一回。”说罢笔杆轻敲砚台,便有一个不同于锦衣卫打扮的小厮,默不作声地随在澹台衡身后。
以周云经验看,必是暗卫无异。他心情一下子复杂难辨起来。
待门关上,竟还有一人从屏风后走出,瞧着澹台衡远去背影,轻轻咳嗽。
“殿下这几年,进益颇多。”
谢知章将画作完,视线停留细细打量,此刻也平淡道:“若我身处储位,群狼环伺,也难保此心境。只是他能看出你我不会令吴均生枉死,倒叫我刮目相看。”
说完,他去看方颐,瞧见他咳得面色发白,蹙眉,走至他身边,绯红衣角在昏暗灯光下粼粼闪光:“又加重了?”
他给方括添上外衣,想起什么,眉眼更沉,话里却暗流涌动:“早知服毒多年,取得信任的仍是一介庸君,还不如当年便迎立你这个表弟。”
方颐摇头:“那时他年纪尚小,自身难保,如何能镇住朝野?且澹台岳并非从来都刚愎自用,起初几年,他还算有雄心。”
他面对屏风,低语:“否则你我尊长也不会奉他为主从龙护秦了。”
只是随着秦越来越强盛,隐藏在其下的衰败之相也越来越重。
方颐猛地咳嗽起来。
谢知章取出描金的红匣,让他服药,看着他休息一会儿,忽然道:“救吴均生流放入蜀后,有一文字案事发岭南,我想去一观。”
方颐淡淡抬眸,他却转开视线:“岭南瘴气横生,苗人却不惧,丹毒研究亦自此始。”
方颐没有回答,谢知章语气更淡:“我去探路,说不准可为你解毒。”
方颐手指把玩着那匣里放的丹瓶,眉眼似乎带着笑,似乎又没有。
仔细看,那里只有冷漠的嘲讽:“延年益寿,实际却是害人夭折。不过,我与皇室子弟皆服此毒,病也不为朝野知,能以此取信皇室,拉得那位当今下水也是好的。”
谢知章眉眼更加难辨。
方颐却只看着那解药轻轻道:“我用圣丹,陛下只会用得比我更多。你寻不到也不要紧。”
“我若死,他也离崩逝不远了。”方颐没有久留。左相走后,独自在昏暗指挥所静默的宦官却握着那丹瓶,不知过了许久,他喊人来:“左一。”
暗卫现身。
绯衣宦官立在桌前,粉色荔枝还着青,其实不是他去看时熟透成色,只是,他爱青:“着幕后制药者备好其余解毒丹,越一月,我有事要离开云京,到时,你守在左卿身边。”
左一俯首:“大人身边守卫森严,我等恐难以乔装。”
谢知章:“不必乔装,你只跟上便是了,他,他会知晓的。”
但周云也做过流放途中押送犯人的差事,自然记得,这种文弱的读书人,是最容易出事的。
何况朝野忌惮,岭南途中,实在难测。
谢知章等人很快被迫与流放一行人走散。
连周云眼前也见不到任何此世之人,抬眼只有一片流霭。他只能使劲挥开面前遮挡,就见骑马的谢知章面色难看,听着下属禀报:
“吴均生已死于流放途中,身上仅留遗书一封.”
周云还以为吴均生是被人所害,听下去才知,竟然是扛不住流放路途艰险,才灰心自杀。
谢知章也抬鞭厉声:“他不堪折磨死便死了,其余人呢!”
他不是说吴均生不能死,而是不能在此时死!
方括为救吴均生及为吴均生说话等学子耗费多少心力?!如今他于流放途中自杀,畏罪而死的声名是逃不掉了,但其余学子也会被连带上包庇的罪名!
山高路远,解救他们放他们归山是唯一的机会。
“仍哭跪在原地。”
谢知章用力闭眼,强忍怒气:“带我去。”可是御马还不到,那火光中围跪在一处的学子同僚等皆面露悲色,大呼:
“天要亡秦啊!”
说完,就在大凶的占卜遗迹前坠崖而亡。
几个痛哭流涕还未下定决心的,被锦衣卫抓起,只哭喊:“皇室十夭九伤,君主不仁,天必下谴!”
然后撞晕在锦衣卫怀里。
锦衣卫都是谢知章的人,看到这些迂腐学子,这种关头还在盲信鬼神巫蛊,气得不行。
打乱遗迹,谢知章却久久地立在马上,脸被火光照得明暗难辨。
周云甚至能听见他指骨拧紧之声。
字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十夭九伤,是什么意思?”皇室的丹毒,不是都被解毒丸控制住了吗?
旁边的学子狼狈不堪,只知道哭,被谢知章拎起,哭得更厉害:“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九王爷,于今日卒了。”
当头一棒。
谢知章瞬间松手,当夜便挥鞭秣马,疾驰赶回!
甚至顾不上去找还信任他的澹台岳禀报,直闯入夷园,瞧见他披着外衫,在桥上喂鱼,步伐一顿。
他慢慢靠近,视线落在他颈间瘢痕上,喉咙一滚。“又复发了。”
方颐捻着鱼食洒下,看着清池中:“你没找回药,我也不怪你。”
谢知章原本就忍耐到了极点。
瞧见他咳了一声,猛地攥紧他的手腕抬起,咬紧牙关:“药你不能再吃了!九王爷当年晚于你取信他,如今也”
方颐侧过头:“我不用,澹台岳如何放心任我?”谢知章眼睫颤动。
“谢阶。”方颐轻轻挣开,低头笑了笑:
“若你我还是五陵子弟,出身贵门,哪怕再长几岁,也不至于从这位陛下手中邀权,可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楚帝不喜欢方颐,可他不知他比澹台衡大不了多少年纪,更不知她身为女子顶替兄长任职朝堂,每一步都是以死换生。
她不后悔救吴均生等人。
他们懦弱逃避不代表天下人都懦弱逃避,下次遇到命不该绝只是刚直的读书人,她还是会救。只是,立于昏朝,刚直是不够的。
澹台衡秉性期玉,温良和缓,是再好不过的储君,在他即位前,她要竭尽全力为他扫去一切不平。她只能竭尽全力扫去不平。
这秦之地,才有真正万平的一天。
“澹台岳从未用过那些圣丹。”
谢知章猛地抬头,而后瞳孔微缩。苦心竭力白费,方颐表情也只是淡淡,只是带着瘢痕的手与肩颈,更清瘦了:“他不敢服用,全赐给了四皇子及亲近侍从,四皇子为何早夭,不止是服用过重。”
她咳嗽起来。
“还是因楚帝也在秘密派太医诊治,他早知朝野染毒者甚众,才敢放下戒心暴露昏君面目。”
这位年轻的左卿大人面色很淡,薄唇轻动:“我已成棋盘上弃子了,你该尽早谋划。”
才不会叫我们多年经营,功亏一篑。
谢知章咬紧牙关,仿佛竭尽全力才能站稳:“殿下,不知?”
方颐淡笑:“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谢阶,他心太软。若是知晓。”她目光微恍,而后才轻声:“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知章看着他,一瞬间,想起幼时时光,侧过身,手落在石桥上,复又平稳语气,哑声道:“你抢我马时我还曾咒你,是我对不起你。”
方颐沉默。
她知道他说此是为表绝不可能放弃寻药救她之日。但兄长早就横死她为顶替身份一月服丹过量几乎早成遗骸,她是注定不可能教他知晓的。
他所咒之人早死,她也早不是方颐了。
“方括。”
谢知章转过身,声音沉暗。他此时未着绯衣,也并非锦衣卫中人,瞧着只是寻常公子,只是面容深邃严厉了些,反叫人以为他是不是生在什么钟鸣鼎食,家规森严的庭院,生人勿近。
“我此行下岭南,虽无所获,但见吴均生几人死于非命,但,”他眸色微暗,“也带来几件寻常物件,其中也有你与方颐幼时喜爱之物,与一株梧桐树。”
方颐望向远处。
“你幼妹死于恶疾,我,身残,不能娶妻,谢家香火也早在我处断绝。”
方颐以为他又要提:“我说过我不娶妻。”
谢知章却望着他,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你染了丹毒,我知你不愿耽误旁人,尊长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会逼我延续香火等,只是,此世凄凉,你垂垂老矣时,总该有子供奉膝下。”
方颐想说他既定了早亡命途怎会垂垂老矣,却听到谢知章蜷曲手指,平静道:“若你不弃,家中亲长,也不怨我声名狼藉,可与我缔亲。”
方颐转头。
若不是她知此事绝无可能让旁人知晓,她会觉得谢知章此言是在试探。
“迎你幼妹牌匾入府。”声名狼藉的谢大人酷烈名声在外,如今却言语低缓,似乎极为小心,“委屈她泉下有知,做几日谢家妇,然后我以兄长事你。”
方颐觉得荒谬,甚至笑了:“谢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知章却看着她,忽然道:“养子难信人品,可充着如今声名狼藉谢知章来的,总不会是什么胆敢顶撞左相之徒。”
那时她还不是左相。
他却如此笃信。
谢知章:“方括,你不愿娶妻,可是谢家会永远敬你。”方颐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背影,冷声:
“你真是疯了。”
“谁让你一心求死。”谢知章松开石桥,深深看她:“你不能死。哪怕是为着预备侍奉你的谢家养子,你也不能死。”
方颐面露讥讽:“我妹妹幼年早夭,看不上你。”
谢知章淡淡:“是,朝廷鹰犬,人尽鄙夷,但方括,莫逆之交,哪怕越百年,我也不愿见你坟前凋敝。”
他是那样笃信她绝对能封侯拜相,垂垂老矣,名满天下。以至于方颐在吊唁他时瞧见他真迎进去的方颐牌位,只觉秋风寒凉。
再一回头,花间梧桐,叶早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