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第七十六章◎又没了一个◎
东城军既然接了皇命,便一刻也不可能耽搁,与李若作别后便收整兵马,蔚原作为蔚家的世子,原可不去,可他不知道除了跟着上战场,自己还能做什么。
临行时他回头去看兄长,果然见他裹着大氅,手里托着件什么,蔚原认出,喉头一哽,眼迅速地热起来。
在东城军将士簇拥下,他下马接过。
蔚文山道:“匪贼凶狠,然你我却不可让寸土为他人掠。将军冒死来此,恐怕为的就是警醒你我这些。”
曾杀了她而锈蚀的短剑,怎可染上又一忠君良将的生魂?秦已经灭了,楚万万不可灭。
蔚原只闭眼用力勒马,随一军奔驰向外,不料在半途便遇到海贼作乱,东城军立刻分散开来,包围作战。
军师蔚原虽然没身先士卒过几回,却被虞宋耳提面命,宿在军中,面对山贼,几乎是势如破竹:
他这才想起营中昏暗烛火中,她为何一处处地点着行军图教他如何行军。因为将死军乱,是北军常态,但她要教他们,将死,阵不能乱。
祝匀日夜兼程,原本要走水路,但如今汛期来了,风浪甚大,他便不顾侍从的劝阻也要自己走陆路。没有想到山路不太平,官道也不太平,走到一半遇到山匪劫掠,他侥幸逃走,身上金银尽数被掠,只得一路买卖自己笔迹,兼开坛讲书。
路上他也经过几处幻境,有一次竟也瞧见首君所认可的公子衡在国昭寺中讲经,忍不住推开门去。
三教九流都盘坐在庙里,而上首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极为清矜温润,如玉的面貌,最后单手伸出,掌心向外请他们为佛法捐金竟也不慌不忙。
有位老妪虔诚合掌,把一身的碎银都掏出来了,他神色一顿,待讲经结束后,自然无比地走到老妪身边要为她算一卦。
“公子这是欲把金银还给他。”
祝匀转身,瞧见一个青衣女子,有些面熟,他豁然睁大了眼睛,虽早知左相是女子却仍然有些认不出来。她身旁却是一个素衣的剑客,腰间缀着玉纹金牌,似是宫中之人。
谢知章:“不达自安,穷思兼济,看来国昭寺的住持把他培养得非常好。”
方颐:“他从小便谦和,在寺里修行,也好,这免了他沾染俗世的尘气污浊,也不会叫他太过天真不知事。”
走时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连权术是何物都不晓得。”
“那便选他了?”
“再看吧,”祝匀下意识跟上,瞧见青衣女子眉眼间带出几分相似的凛冽果决,竟有些畏怯,而她却是道,“虽然难为,但也不至于旦夕即死。”
祝匀刚刚还有些畏惧的心立刻颤了一下,咬牙迅速跟上。原来,她这么早就知道了。
谢知章是出宫采买,入京买了东西回来后,便瞧见她在酒楼上望着楼下一处人牙子卖人的景象,摩挲着茶杯边缘。
似乎没拿准是不是要下去。
谢知章:“我去叫个人来。你我露面,恐会坏事。”
方颐却望着那淡淡道:“即便买下了又能如何呢。他们命运不在自己手里,知你救了他们也只会想为奴为婢。奴籍不脱,终身都是笼中鸟罢了。”
谢知章凝望着她,垂眸将杯中酒饮下。
待喝完酒,那人牙子卖出去几个,瞧见身后那些垂着头不中用的,气得甩了几个鞭子。谢知章戴上斗笠,已经遮面的方颐却抛过去一锭银子:“一两,我全要了。”
那人牙子先是喜笑颜开,看了他们几眼,又觉得自己亏了,谢知章已经驾着马车绕到几个人身边:“还不上来?”
祝匀便跟着那几个被卖的人爬进车厢里,陡见车内的斗笠客放下剑,看着他们畏畏缩缩深怕弄脏了她衣裙,淡淡道:“坐过来。”
坐过来——后来在中秋宴上,左相也是这么对柳问心说的。
“柳问心,”师父提起她时是这么说的,“此人若不是女子,想必也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也许首君那日,便是因此才将她买回家中吧。”
“她知道左相是女子?”“嗯。她也是唯一一个因左相而死时,都保守首君秘密的女子。”师父喉头一哽,没将话说完,但祝匀能察觉到,其实左相没有想让她死。
可是那时的左相太式微,她自己都要服金丹取澹台岳的信任,何况是手下人。而那一次,柳问心身边人泄露了致命的机要:
台上的澹台岳说话了:“钟大人身边这女侍,朕瞧着很是眼熟,像是,昨日在周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
钟约面色发白,起身还没说两句话,澹台岳笑着摆摆手,眼神看向一旁已经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当今左卿:“爱卿可还记得?在宫宴之上,正是这婢女忤逆犯上,气得周小姐投了河。”
群臣变色,祝匀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听到假山里有人小声议论:“周小姐不是因陛下轻薄才”“嘘!不要命了你!”
祝匀身体一寒,紧接着整个人都绷起来猛地看向宴席之中。扮演婢女的柳问心还本能地压着掌心暗器,但她很快明白,她不能退。
宴席之上,方颐也在望着她。
昨日周小姐投河自尽,她的父亲,她的兄弟,皆不敢言,只有她的妹妹悲愤而绝,今日中秋宴上仍然觥筹交错。而澹台岳点柳问心也没别的原因,他已然没了任何罪过,不需要突然一个婢女顶罪。
可他知道这婢女曾经是跟在方颐身边的。他知道这婢女之后又犯了错被钟家买去,可是,这又如何?
帝王疑心,不讲道理,更何况方颐此时还未入朝多久,全部倚仗澹台岳,她不敢造次。所以方颐只是一顿,便放下酒杯,杨眉笑:“确实有点眼熟,坐过来。”
宴席丝竹都停了,只有那位左卿大人淡淡的嗓音:“让我好好看看。”
此去必死无疑。
柳问心当然可以跪下立刻将左卿与兵部钟大人私相勾结的事说出来,这样她可以立刻逃开这一死。
她甚至可以抖出方颐女子之身之事。
她有那么多秘密可以告发——但她只是收回暗器,只恭谨又害怕地跪伏在方颐脚边的时候,暗器都被她自己推了回去。
左卿打量了她一会儿:“胆子都这样小,叫你坐都不敢。”下一秒横剑抹脖,周遭人都惊呼起来,只有方颐从容地坐在那里。
一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人敢看这位左卿大人的绯袍,究竟有没有染血。
祝匀完全被吓懵了,等到方颐下马车,也没从柳问心瞬间死了,还是方颐亲自动手的那一幕里回过神来,直到邀荷轻轻为她脱下披风。
左卿才侧首,低声:“没了。”
邀荷手指一紧,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首君?”方颐喉咙一滚,等手落在栏杆上,才淡声:“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不过十余数。”
她哑然笑:“又没了一个。”
邀荷手发起抖来,但知道暗处有人在看,忍住。方颐却只立在观星台上,在此台上她鲜少望天,多是俯视。可这么渺小的人间,也有诸般阴私。
左卿蜷了蜷染血的手指。之前那血还是温的,现在只剩下冰凉。
“厚葬问心的衣物。”她被污以杀主的罪名,全尸也留不得。
方颐转过身。
有为母亲接生的稳婆,照顾她的奶娘,还有许多因她年幼身份不好遮掩,侍奉她的婢女。如今是她悉心培养起来武功高强,为她冒了许多次险的柳问心。
她不料这宴会要她命。
最后,只剩下她与邀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