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特异点（三）
藤丸立香如同一个幽灵,出现在迦勒底的长廊上。
四壁洁净如新，他背靠着墙壁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没有门扉的墙壁。
一双巨大的眼睛睁开在长墙上,眼睫雪白到灿烂虚幻,眼珠仍是两颗昏黄星体，缓缓旋转，仿若能吸入人的灵魂。
与祂对视的男生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他只是在好似静思之后,平淡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也受到污染。”
灿烂流虹的眼睫震动起来。
杀生院祈荒回答：
“诶，是的。
“比起污染灵基，污染精神容易很多呢，但我知道,您的心灵与精神纯洁无瑕，唯有灵魂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才需要等待那么长的时间。”
缝隙。
兽之残骸能影响兽，自然也会被兽影响。藤丸立香灵魂中唯一的外来物,就是当初在终局特异点中选择的结局。
那是当时拯救人理的最后一战，迦勒底与他自己都将“御主”这一身份以及他的生命看作是必须用来换取胜利的武器。但是他却活了下来,然后从那时起，离他而去的人便不再是特异点中所遇见的英灵,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这或许……就是对他毁灭他人世界的责罚吧。
在这条长廊里，藤丸立香没有动作,但是下一秒人却来到了那双眼睛所在的墙壁面前，他把手贴上墙壁,杀生院的眼睛就消失了。然后整个长廊空间又瓦解,他坠入污泥,就像是坠入混沌的产房。维度、多元、宇宙、世界，没有一个词汇能形容他所在的地方，之前种种力量都围绕在他的身边，三重花瓣的火焰和绿色的小火人在他身侧跳舞，产房的脐带是深深长长的混沌隧道，古怪的长笛音色和鼓声从隧道下传来，像是给他安胎的乐音，藤丸立香就像是那时候在梵高的宝具中一样，看到了五彩斑斓与极致的黑，思维清晰又模糊。
万物的知识让他似乎看到了一切的初生与终结，“存在”这一概念的诞生与消亡。他感觉有无穷无尽的知识与力量涌向他，癫狂又温和，把他撕成无数形状分出无数自我。
男生伤痕累累的身躯裂开了缝隙，他像是个碎裂的瓷器，肌肤一片又一片地脱离，内里露出来的却不是血肉，而是混沌漆黑的浓雾。
没有想象中的痛苦，相反，藤丸立香很平静，平静得异常。
他也没有昏迷，他完全能感觉到并清楚地理解自己正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改变及状态。他感觉到自己会输给杀生院祈荒不是没有理由，草灰蛇线埋伏千里，却也没让他产生挫败或者心服口服的情绪。
他知道杀生院的目的了。
他的确正在受到污染，他的灵魂已经和神殿坍塌，他的名字与愿望也在前所未有地快速离去，并且他的力量正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向杀生院祈荒迈去，以此具备有和祂对抗的资格。只是那时候他或许不再是藤丸立香，而是某一个外神，某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存在。
届时，才是杀生院祈荒会与藤丸立香交战的时刻。
乌云翻涌里，杀生院祈荒施施然地孵化着，祂无比满足。人类最后的御主，拯救了人理，修复了遭遇毁灭的历史的人，承载着无数英灵缘分的人。祂将之撕得粉碎，让人理拒绝他，让抑止力否认他，他的存在将如同时间神殿的原主人一样，被彻底改写，以另一种形式归入虚无的混沌。
祂觉得自己无比怜爱御主，藤丸立香要么擢升为与祂拥有同样位格的存在，要么拒绝然后痛苦又绝望地死去。
但不论是哪个选择，祂都会在孵化成功后将他一起消融。
真有趣。
这个世界的地平线升起了一个轮廓。
纯白女性的身躯破开流淌的金液，沐浴着这个世界进入新一步孵化，这一刻极地惨白的冰川是祂，海面上永不消散的寒雾是牠，白桦树伤痕留下的汁液是祂，垦荒者破开的岩层也是祂。伴随着温柔的吟诵声，哀鸣与欢唱一齐回荡，大地层层迸碎，寸寸溶解，深海里的岩融如同从地球的心脏里流出来的血，烧灼了千百万年才适应了黑暗的生物。
纽约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冲击东海岸的海啸在海王库瑞的苦苦阻拦下还未带来最大的祸难，不知道是哪个力场又发生了改变，从纽约传出的信号又能被接收，互联网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它永远比人类诚恳，只要数据和网络按部就班，再平凡的人都能轻易触及世界的另一头。
人们看到纽约的天际昏暗无光，极强的对流让风暴接连生成又消亡，飞一样流动的云层里，那个轮廓又像是从外太空降下来的。祂由庞大的无数魔神柱与无数数根一样的白色手臂组成，扭曲和纠缠是人们能看出来的唯一外形特征，金色的汁液不断从融合的肉块中滴落，在整个地表炸开可怖的金色水花，水花如此巨大又缓慢，人类建造的钢筋水泥的丛林在祂面前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草皮。
其他城市上空肆虐的风暴与手臂都慢了下来，像是被抽取了力道不再抓捕人类，超级英雄们得到喘息的时间，都回望纽约的天空，呆住了。
“那是什么……”有人呼喊。
天空是巨大的肉块，地面——复仇者大厦上坍塌的神殿变得一片血红，地裂的每一道缝隙都迸溅出红光，而站在折了一半的台阶上，穿着那件蓝白色斗篷的人姿态委顿颓废。人们认出了观星人，却看到浓浓的黑色雾气从他的四肢袖口、兜帽下滚滚流出，仿佛斗篷下的内容物只是一团古怪的、异质的存在。
有人恐惧地问：“他输了吗……”
人们很容易看出来，这一次第一战场是纽约，超级英雄们一部分出来救援一部分去应战，而对抗敌人的第一人是可以呼唤英灵的观星人，因为他具备比全世界的超级英雄加起来都不及的帮手，是前锋与防线。
现在他输了，没人知道他的情况如何。
美国队长紧紧皱眉，耳边通讯恢复，全频道都在流转着人到齐了的讯息，接二连三的确认声如背水一战，堵上了所有人类、这个世界的安危。
斗篷下，浓雾中，藤丸立香走在黑暗里。
这是个没有方向存在的空间，一片漆黑，向下看也是向上看，向前走也是向后走，他兜兜转转，只在闭眼的时候看到正在被改变与同化的自己。
他忽然低头，把脸埋进手臂，坐在角落里。
……
妖精正在坠落。
在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尽头的通路，一直坠落着。*
伏提庚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久，奈落之洞是无底的，所以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和他原本想的不同，这个空洞的上头，他一直注视的地方，有一颗蓝色的星星，在慢悠悠地散发着光辉。他坠落了多久，就看着这颗星星多久，星星没有和他一起坠落，但他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没有拉长或者缩短。
星星静静地、静静地在这里散发着属于它的光辉。
二者本来相安无事，奈落之洞也没有变化，但是在忽然之间，伏提庚看到那颗星星爆发了强烈的光亮，然后猛地朝自己砸了下来！
“啊！”
“痛死了啊！”
一个看起来就很冒失的、穿着漂亮制服的少女直接在半空中把伏提庚撞飞一段距离，然后捂着鼻子，绿色的眼睛水雾朦胧的。
但比起她，本来就重伤的伏提庚简直是被撞懵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这个少女是谁。
“啊，我是阿尔托莉雅·卡斯特！”和当初的救世主梣拥有同一张脸的卡斯特揉完了鼻子，和伏提庚一起坠落着，“这算是第一次见面吧，奥伯龙！”
少女轻快地喊出了伏提庚另一个名字，让卑王头疼地扶了一下额，“你明明用那个女人的身体来过秋之森，而且也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这个第一次没有什么意义，然后妖精注意到她的名字，“阿尔托莉雅……泛人类史里的亚瑟王？”
卡斯特和他解释，“那算是另一个我，啊……也不算是，怎么解释呢，就像妖精国如果没有被外神缝到这个世界，在那个异闻带里诞生的奥伯龙，也会有其他的故事一样……”
“异闻的异闻，听起来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吧。”妖精否认。
“可是敌人的力量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啊，”少女理直气壮，“我有其他从者的帮助，拿到了那种可能性发生后的情报，如果情报是虚假的，你怎么可能会被影响？”
好几次，好几次伏提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和一些不像自己的选择感到困惑，但他留意过摩根来到秋之森时和他说的话，两个乐园的妖精重叠在一个容器中，携带的情报和魔力一样都会溢出，所以影响到了他。
“所以呢，”妖精被她吵烦了，“严格来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一起去救立香啊！”卡斯特一脸“你在说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吗”的表情。
伏提庚则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微笑。
伏提庚：“不去。”
……
奈落之洞里也是一片混沌的漆黑，漆黑没有明显的深浅，一旦看过去时却能感觉到它在涌动着，精神也便因此感到刺痛。
直截了当的拒绝没有让少女发作。伏提庚看到卡斯特只是楞了一下，脸上就从“你在说什么”到“啊果然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呢”两个表情中进行了个明显的变化。
伏提庚觉得很不爽。
卡斯特：“也是呢，毕竟我和奥伯龙完全不熟，就这么发号施令会让你生气很正常啊。”
伏提庚很想吐槽，但还是忍住了，只说：“……除了这个，我也没有理由去救那个御主吧。”
“为什么啊？”
“你在明知故问吗，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伏提庚笑了一声。
“利用那个御主，我让摩根对我的压制都消失了，也让不仅限于妖精国的领土，这颗星球、这个世界都毁灭了。终末装置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奥伯龙的目的呢？”
妖精怔了一下。
卡斯特问，“伏提庚的目的达到了，奥伯龙的目的是什么？”
妖精他没有想到少女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甚至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棘手。
属于妖精王的目的是什么，妖精其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明明妖精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存在的生物，但是在他的身上，似乎只有属于终末装置的一面。
因为方便收集信息，他其实使用妖精王的一面更多，不过在藤丸立香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剧本写好，棋子落位，帷幕拉开，他就再也没有用过妖精王的身份。
他在故事中，又不在故事中，就连摩根都早早看透了这一点，把他关进了庭里。
妖精善辩的舌头仿佛安睡，只有气息般的声音传递在空洞中，“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
卡斯特：“那就是说，奥伯龙果然还是有目的的吧？”
“……”
奥伯龙说：“妖精王只是属于我灵基的谎言，所以那个目的也只存在虚构中，不可能存在，寻找不可能存在的星星，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然后他看到，卡斯特就用一种看傻子的微笑看着自己，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是什么？”
“真想揍你一顿。”奥伯龙说。
阿尔托莉雅似乎笃定他会去协助藤丸立香，真好笑，明明那个御主愚不可及，很多次拥有选择的机会，却偏偏像是个活祭一样走上那个玉座。反正杀死异闻世界的目的已经达到，妖精和他在最后的玉座结束了契约，男生也明白这一点，黄昏和群虫之下，他们连道别都没有说。
不论是哪个救世主，在妖精的眼里都是可悲的故事，也和他毫无关系。
奥伯龙再次对上卡斯特的眼睛，两双妖精眼一同因抬头看向空洞的高空。
那颗星星还在那里。
湖蓝色的星星，慢悠悠地散发着光辉。
妖精王叹息：“我的目的吗，我的目的是寻找提坦尼娅。”
即使不想承认，内心最底处，奥伯龙·伏提庚还是因为妖精女王的话语、摩根的话语、阿尔托莉雅的话语，以及对空洞上空那颗古怪的星辰，感到好奇。
伏提庚是他，奥伯龙是他。
卡斯特说：“你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呢。”
你还没有完成，你还没有胜利，你还在故事之中。
善待故事的妖精王啊，你连自己的故事都要抛弃吗。
“哎哎——”
妖精突然伸出手懊悔地盖住眼睛，逃避地不去看那颗湖蓝色的星星，“败给你了……”
阿尔托莉雅·卡斯特笑起来，身上开始泛起光点，奥伯龙看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奈落之洞的盖子已经阖上了，我是‘一个世界的终末’，我没办法联系上那个御主，你们迦勒底还有什么安排。”
“咦，答案你自己明明已经说过了。”对上妖精疑问的神色，卡斯特说。
“失意连接着失意，我们的大魔术，你可从没有逃出去哦！”
少女的身体裂开千万道光芒，光柱化作锁链，交错锁着一颗玻璃般的工艺品。
【失意之庭】。
奥伯龙睁大眼睛，失意之庭瞬时碎裂，爆裂出了无数晶莹的碎片。
他调整身体，踏出一步，碎片接连成粗糙却华美的阶梯，让他疾步而上，伸出利爪，一把抓住了那颗，空洞中的星辰。
……
藤丸立香突然抬起头，发现四周的景象再度变回迦勒底的长廊，他坐在墙边，看着迦勒底的员工们往来在眼前，没有人看到他坐在路边，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动物，偷窥着温暖的景象。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回忆。
藤丸立香被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杀生院祈荒所想看到的，一部分是属于人性的部分，坐在黑暗中，现在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回忆，仅仅是一段熟悉的长廊，藤丸立香也恋恋不舍地观察着。
看着看着，藤丸立香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色又开始模糊了，他低下头，水柱在地面上洇开痕迹，他吸了吸鼻子，没有哭出来，只是默默闭上眼睛，想等起伏的情绪过去。
没事的。和每一次一样，痛苦也好，难过也好，委屈也好，忍耐都是最有用的武器。藤丸立香自欺欺人地想，只要缓过来，他就还能站起来。
迦勒底的御主缩在记忆的角落之中，四周有三不五时的脚步声和朦胧的交谈声，有个人似乎走到了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
藤丸立香没有把头抬起来，或许是哪一位检查员和记录员要在旁边的长椅上休息，结果那个人走到了长椅旁，轻轻坐了下来，粉橙色的头发随着动作扫过了一下衣襟，他开口：
“好久不见，立香。”
时间恍若凝固，彷徨海与迦勒底的装潢虽然相似但实际上微有差别，不知不觉中，这里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原原本本，那个建立在极地里的研究所的模样。
那个人坐在藤丸立香身边长椅上，看到了他的存在。
藤丸立香缓缓抬起眼睛，对上了那个人温柔的、关心的眼神。
“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