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跑在船头迎接天子。
“皇上打算现在就回宫吗？”
萧再谨点点头,而后坐下，手揉着额角。
“皇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张公公明知故问，萧再谨要去凝玉湖的消息是他放给唐家的,刚才骆箐上船他也看见了，心想,这少年天子是不是动了春心。
萧再谨沉默。
他是遇到过许多烦心事,登基前登基后，各色各样的难题纷至沓来,可从来没有一次是像这样，与姑娘有关的。
父皇曾告诫他,“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越年少,越该戒色。
他是一直遵循的，故而从不曾被女色吸引，可现在竟为一个姑娘烦恼了。仅仅见过两面,为何如此？这不应该。
萧再谨摇摇头,打算不再去想。
张公公试探几次未果，暗叹口气,看来唐家这次又失手了。
见萧再谨离开，骆箐也不想再待着,马上也告辞而去。
骆燕看着她背影,不满的与宋淮道：“姐夫到底为何请她？她是什么人,姐夫不知吗？”
宋淮道：“我还真不知。”
骆燕就说了一箩筐骆箐的坏话。
完全是小孩子的脾气,宋淮唔一声：“好，下回不请她。”
骆燕道：“下回那位景公子，姐夫也不要请。”
骆莺皱眉：“阿燕,别得寸进尺。”
倒是宋淮饶有兴趣：“为何你还恼上景公子了？骆三姑娘做的事，与他无关吧？”
骆燕呆了呆，过得会儿道：“就是觉得他讨厌。”
讨厌吗？宋淮心想，这词似乎有些牵强。
看他沉思，骆燕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毕竟是宋淮的朋友，她马上道歉：“刚才是我无礼，还请姐夫见谅。”
宋淮自然不会计较。
骆莺提醒妹妹：“阿燕，我知道你不喜阿箐，但不管如何，表面上我们仍是堂姐妹，往后遇到，你还是客气些，像今日这般，恐怕落人口舌，到时候连累姨父姨母……你也不小了，多少收敛点脾气。”
实在是骆箐太讨人厌了，她没控制住，骆燕噘嘴道：“也是因为没有外人，”那景公子不算，他跟骆箐也是一丘之貉，“若是在别处，我自会注意。”
妹妹还是明白事理的，骆莺微微一笑：“走，我们去钓鱼。”
骆燕惊讶：“姐姐这就学会了？”
“并不难。”
宋淮挑眉：“难道不是我教得好？”
骆莺莞尔：“是是，都是都督的功劳。”她可不敢否认，等会宋淮又要胡闹了。
她拉着骆燕去船尾。
章允宁跟骆棠围在边上看。
一众人申时才回西平侯府。
因骆棠这阵子从书院回来都住在侯府，骆莺就叫他跟骆燕带了些鱼去信国公府，陪陪姨父姨母，骆棠这就跟骆燕坐车走了。
骆莺跟宋淮去上房给章玉姝请安。
章玉姝笑着道：“玩到这么晚回来，听说钓了很多鱼？”
“是，已经拿去厨房了。”统共钓了五十来条，他们捡了肥美的带回来，其余的全都扔回湖里。
“可有鳊鱼？”
宋淮回答：“有两条。”
“那我得让他们做个姜醋拌鳊鱼，有一阵子没吃了。”章玉姝吩咐丫环去厨房传话。
这道菜是蒸熟的，鱼熟透后拆碎用姜醋拌匀，味道与蟹味很是相像。
“螃蟹得等到八九月，先吃这个解解馋。”
骆莺则是问起穆扩与武大姑娘。
章玉姝叹口气：“别提了，武大姑娘根本没有露面，只有武夫人在，瑞蓉去试探了下，武夫人竟说自家女儿不够贤惠。”她无法理解，明明武家之前是有此想法的，不然也不会答应去信国公府做客。
骆莺惊讶：“为何？是不满意表哥吗？”
章玉姝皱眉：“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前世，武大姑娘是嫁给哪家的？宋淮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同意母亲的看法，武家应不是怕配不上，而是顾虑别的事情。
武家原本就是谨慎的家风，这次应该也是出于谨慎。
不过之前为何要答应呢，宋淮对这一点有些不解。
那头骆燕跟骆棠回了信国公府，二人去给穆易，穆夫人请安。
穆夫人也是同穆易说了这件事情。
穆易道：“不必强求，阿扩又不是非她不娶，再慢慢看就是。”
“话虽如此，始终遗憾，难得阿扩还觉得不错，这孩子一月才归家一次，下次再遇到合眼的也不知得何时。”
穆易笑起来：“男儿娶妻不怕晚，宋都督这不是二十五岁才娶的阿莺，阿扩才二十二，不急。”
理是这个理，但穆夫人仍有些失落，幸好骆燕跟骆棠过来，骆棠嘴巴十分的甜，叫着姨父姨母，跟他们说在凝玉湖钓鱼的事。
“吃了烤鱼，很香……二姐还做了荷叶包的鱼。”
穆夫人吃惊：“阿燕，你还会做菜吗？”
“做了试试的，谁想到那么好吃，等晚上我做给姨母姨父尝尝。”
“好。”穆夫人就叫人去准备荷叶，黄泥。
姐弟俩待了一会回房休息。
结果路上遇到穆扩。
骆棠迎上去，欢叫道：“表哥！”
骆燕却驻足不前。
穆扩挑了挑眉：“你最近是怎么了？”
骆燕垂下眼帘：“什么怎么了。”
感觉是跟他生分了，以前每次回来，骆燕都会来接他，但这次并没有，甚至见到他后连一句话都不说，穆扩未免奇怪：“你今日为何不跟我们去看龙舟？”
“看腻了，我想去凝玉湖。”
“那为何话也不跟我说。”
骆燕咬了咬唇。
她知道是她不对，穆扩早晚都要娶妻的，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索性就不跟他亲近了。骆燕哼了一声：“你又不是姑娘家，不是什么话都能跟你说的。”
穆扩无言。
那以前，她说的那么多话不是话？
不过小姑娘既然不愿意，他也不强求，穆扩道：“也罢，我只是想提醒你，倘若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表情很认真，是在关心她，骆燕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她犹豫片刻问：“你是不是要跟武大姑娘定亲了？”
“谁说的？”穆扩并没有看到武淑安，“八成是黄了，她没有露面。”
骆燕嘴唇微张：“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穆扩可不觉得自己是人见人爱，武淑安不肯也很正常。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母亲恐怕要伤心了。”
看来是真的，骆燕心头一阵喜悦，但又替穆扩不满：“表哥这样好的条件，武家是瞎了眼睛吗！”
穆扩听了忍不住笑，很快又收敛道：“别胡说，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
骆燕撇撇嘴：“我才没有胡说……”不过这样最好，她挽住穆扩的手臂，“表哥，教我骑马吧，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呢！”
穆扩睨一眼她：“不是不跟我说话吗？”
“骑马又不是说话，”骆燕拉住骆棠，“阿棠，你也跟着学学。”
骆棠自然愿意，连连点头。
穆扩看姐弟俩一眼：“先给你们挑匹马吧。”有合适的坐骑能学得更为顺利。
三人说说笑笑往前去了。
骆家此时正在讨论萧再谨。
唐家的信，骆老夫人是第一个看的，当时她的激动不亚于骆箐。
只是心里有些后悔，不该与姐弟三个决裂，不然骆箐沾着西平侯府的光，也能看见萧再谨。
然而骆箐回来后说，萧再谨却是在宋淮那里也隐瞒身份，她就有些不解了。
“会不会不是皇上？”
骆箐道：“肯定是，景公子，那景不就是‘谨’吗？”她想一想，“许是皇上觉得有趣，他这是微服私巡呢，可惜被他看见骆燕了。要不是骆燕也在船上，我原是不会露面的，得找别的机会。”
比如等萧再谨回去他自己的船上后，她再想办法让他看见，这样他们就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骆老夫人点点头：“皇上尚且少年，贪玩也有可能，不过骆燕这小蹄子倒不用担心。她这性子得理不饶人的，哪个男儿会喜？如今她在皇上面前如此待你，想必皇上也觉得她面目可憎。”
然而骆箐并没有那么乐观。
她当时抽空看了骆燕一眼，没想到她生得那么漂亮了，一点也不比自己差，难说萧再谨会动心。
幸好她足够果断，在骆燕面前示弱，结果骆燕果然是气势汹汹。
祖母有句话没说错，这性子，男子应该不会喜欢。更何况，她先于骆燕认识萧再谨，他也收到她的信了。
只可惜，见一面太难，还不知多久后才有别的机会。
她写了一封信，把事情交代清楚，让小厮送去唐家。
唐思顺父子虽在守丧，但端午节照旧荤腥不忌，吃得油光满面。
见到信，唐赫擦干净手看了一遍。
“这小姑娘倒也不笨。”他把在凝玉湖发生的事情告诉唐思顺，“可惜船上人多，没法进一步发展。”
唐思顺喝了口茶，慢悠悠道：“宋淮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唐赫凑过来：“父亲也觉得该有所行动了吗？”之前父亲总说皇上会疏远宋淮，然而到现在了，一丝迹象也无，而且竟变成皇上主动去找宋淮过节。
这不是把宋淮当家人了，还能是什么！
比之前还要可怕。
唐思顺沉吟：“不止这一桩事。”
唐赫洗耳恭听。
“我怀疑季背后的人就是宋淮……”
唐赫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提拔季？”
“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因谁也不会想到季这样的人会得到宋淮青睐，但现在看来，季很有能力，不然也不会抓到你外祖父！”唐思顺眯着眼睛道，“如此年轻就做到了三品大员，得了皇上信任，宋淮在明，他在暗，一里一外可不把朝堂把持得稳稳的？”
唐赫额头冒汗：“宋淮已经对外祖父下手，那很快也要对付我们了。”
唐思顺沉吟：“是不能再放任不管。”
“父亲打算如何？”
“先不急，等过阵子再说，你外祖父才去不久。”
那是为了不让萧再谨怀疑到他们身上，唐赫点点头：“儿子先开始准备。”
………………
虽然武家那边是没希望了，但燕京的大家闺秀并不少，穆夫人仍旧让儿子每月回家相看。
只是再没有合意的人，这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很快便到了新的一年。
元月十二日，穆家阖家团圆，因季瑞海回京述职，骆莺三姐弟第一次见到了舅父舅母。
舅父生得一脸慈和相，舅母是满月脸，眼睛圆圆的，笑起来非常温柔。
三个孩子给舅父舅母敬了茶。
季瑞海湿润了眼睛。
当年二妹落水，他也痛苦了许久，后来以为她死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哭泣。没想到，他的二妹是流落到了别处，不止如此，还生下了三个孩子。
可惜，他到现在才知。
季瑞海仔细端详骆莺：“真的很像瑞莲……”
穆夫人怕兄长太过伤心，一把年纪哭出来，就笑着道：“阿莺以前很瘦，现在瞧着精神了才更像瑞莲，这都多亏宋都督。”
宋淮娶骆莺的事季瑞海当然也知道，点点头：“你当初信里也说阿莺身子不好，我刚才就在想，看不出来。”
“她是长胖不少了，跟阿燕差不多，阿燕反而变瘦了些，许是个子拔得太高，来不及长。”
季夫人听了笑：“我头一次见这么高个的小姑娘。”
穆夫人道：“是啊，竟到阿扩的下巴了。”
说话间，听到下人禀告，说是穆易回家了，同行的还有宋淮。
他们是刚刚下衙。
宋淮进来便行一礼：“阿莺甚为挂念舅父舅母，今日总算见到了。”
季瑞海前几年回燕京，见到宋淮时都是以卑职自称，如今宋淮倒要叫他舅父，他下意识回礼：“刚才听说阿莺多亏宋都督照顾，感激不尽。”
宋淮托住他的手：“舅父不必如此。”
季瑞海会意，笑了一笑，又去与穆易说话。
穆夫人吩咐丫环：“多准备些酒。”今儿真够热闹的，也很欢喜，怎么也得喝酒庆祝下。
谁料就在这当口，有小厮气喘吁吁的跑来，说皇上召见，请宋淮即刻入宫。
不好耽搁，宋淮只好告辞离开。
穆易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半年发生了许多对宋淮不利的事，要么是他曾提拔的官员被弹劾失职，要么是屯田处发生械斗，虽不是大过失，但都隶属于都督府协管范围。很明显，是有人想要对付宋淮。
但他怕家人担心，什么都不曾说，宋淮摄政这些年，经历过无数风雨，想必他心里也早有主张。
宋淮很快到达文德殿。
萧再谨手里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这是从钦州送来的急报，东胡侵犯襄县，原是该五日前到朕手里的，朕刚才得知，竟在都督府滞留了五日，如今也不知那襄县如何，是否沦陷！”
他把急报递给宋淮。
宋淮大致已经猜到怎么回事，颔首道：“是微臣疏忽管理，请皇上降罪。”
萧再谨当然不是想责备他：“朕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这几个月也很头疼，有太多针对宋淮的事情了，“朕不知如何处理。”
他当然可以替萧再谨拿主意，也可以向这孩子说明缘由，然而君是君，臣是臣，始终有别，他该让萧再谨学会独自面对文武百官。
宋淮道：“急报为何滞留，皇上彻查便是，不用顾及微臣，尽管将都督府查个一干二净，倒是东胡侵犯，臣有一良策。”他前世曾领兵对抗东胡，并且将东胡尽数驱除，自有十足的把握。
萧再谨洗耳恭听。
宋淮就向他描述钦州的地形，建议萧再谨派一名擅长步兵的将领前往东胡，诱敌深入再行剿灭。
他说得十分详尽，显见是花费了巨大的心力才能制定出如此计划。萧再谨甚为感动，马上便采纳了他的提议。
等宋淮离开后，他派刑部堂官去调查急报滞留一事。
都督府所有经手此事的官员，小吏皆被问话，其中有一位回家后便上吊了，其妻女哭哭啼啼，说是被人胁迫，不得已如此。
便有官员拿此做文章，弹劾宋淮，说是那小吏替宋淮背黑锅。
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骆莺也听到些风声，这日晚上见宋淮回来，上去替他解披风。她与他身高差得多，得踮起脚。
宋淮笑笑：“我自己来。”
她道：“快好了。”
宋淮就站着没动。
她取下披风后问：“最近是不是遇到棘手的事？”
“没有。”
她微微拧眉：“没有吗，我昨日去看梅花，听到有人说……”
“都是些小事。”他握住她的手，“你没必要理会。”
她其实很少过问，但最近这几日她能感觉到宋淮的压力，虽然他尽力的不表现出来。
“怎么就没必要了，你好歹是我相公。”她忽然有点生气。
宋淮一怔，随即就笑起来。
骆莺脸颊微红，转过身：“不问你了。”
他从身后环住她：“只是不想你担心，不过娘子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他总是哄着她叫相公，这回她可是主动的，说明她是真的关心他。
骆莺回过头：“那你说。”
宋淮顺势将她抱起，二人坐到榻上。
这数月发生的事，他当然明白是谁在背后指使，只是即便采取措施，也是防不胜防，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总有松懈的时候，他只能做到问心无愧。
骆莺听完未免担忧：“万一皇上听信谗言呢？”
宋淮沉吟：“且先看看。”
骆莺叹一声：“难怪你说不做都督呢，看来是不好当，不过辞官的话……”
宋淮刮刮她鼻子：“放心，怎么也会安顿好你家人。”不做到万无一失，他不会轻易决定。
他是承诺过她的，让骆燕骆棠一世平安富贵，但她现在也很在意宋淮的安危，怕他仇敌太多，辞官了无法保全，只她没有去解释。
萧再谨此时在殿中已经扔了好几本奏疏。
一个小吏怕承担责任为此上吊，无证无据的居然也能牵扯到宋淮，将错按在他头上。
“简直荒谬，”萧再谨怒道，“全是无稽之谈！”
张公公小声道：“可能是众大臣觉得皇上对宋都督太过偏听偏信。”
“偏听偏信？宋都督哪一样决策是错的？都是为国为民的良计，朕现在是连选择都不能做了吗？”萧再谨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朕对事不对人，要是他们也能出谋划策，朕会不听他们的？是他们自己无才，嫉妒贤能，还怪朕不雨露均沾！”
张公公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发话。
萧再谨站起来在殿内踱步，半晌忽然坐回案前，大笔一挥，升任宋淮为吏部尚书。
张公公目瞪口呆。
吏部尚书前不久刚刚致仕，怎么也没料到皇上竟然会让宋淮接替，他这是大都督兼任天官啊。
这大魏，以后谁还能越过他？
萧再谨却是舒心了。
他是天子，他想任用谁就能任用谁，轮不到任何官员指手画脚，他们想要扳倒宋淮，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比宋淮做得更为出色！
张公公看着萧再谨的脸色，在这瞬间，忽然有种感觉，这位年轻的天子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