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姜女贵不可言 > 第538章帛里藏针
  被称为蹇师的老者这才想起,面前人似乎并不喜欢那个称呼。
  连忙改口:“当不得女君如此厚遇,下民只是区区译语人——”
  “一字之师也是师,何况我从蹇师所获良多。请坐。”
  蹇师不敢再让她请第三回,走到书案左前的圈椅中坐下了。
  “蹇师今日有何教我?”
  蹇师打开书篋,徐徐的讲述声随之在室内响起。
  “诸蕃国大抵以海为界限,各为方隅而立国。正南海上诸国以三佛齐为都会,东南海上诸国以阇婆国为都会,西南海上诸国不可胜计……
  “占南国最产象牙、犀角、孔雀翎、奇南香……
  “顿逊国在占南以南,其物有宝石、珊瑚、紫梗、藤竭、硫黄、没药、乌爹泥、肉豆蔻……
  “林邑地产名香,土皆白砂,可耕之地绝少,无猪羊亦无蔬茹,百姓多以采香为生。其南抵真腊,日与真腊为仇。
  “大食为诸国之总名,其下有国千余,所知名者止数国,譬如麻离拔国。此国产乳香、龙涎、真珠、琥珀、阿魏、苏合油、蔷薇水等货。皆大食诸国至此博易。
  “凡舶商欲往大食,必自故临国换舟而往,虽以一月南风至之,然往返经二年矣。
  “欲西往注辇国,亦当自故临国易舟而往。其国有战象六万,皆高七八尺,多与西天诸国战争。战时,于象背之上立屋载勇士;战胜者,象亦赐号以旌表其功;官员每日朝王,象亦朝王……
  “阇婆国在海之东南,民庶剃头留短发,好以花样缦布缴身,以椰子并挞树浆为酒。国人尚气好斗战……
  “阇婆之东,东大洋海也,水势渐低,有女人国……
  “三佛齐国在南海之中,为诸国海道往来之要冲。东自阇婆诸国,西自大食、故临诸国,无不由其境而至南州以及中州。其国无所产,而人习战攻,倘有蕃舶过境不入其国者,必出师尽杀之,是以其国富犀象、珠玑、香药……
  “若论富盛多宝货,大食为最。其次为阇婆国,再次三佛齐国。余下诸国皆不如。
  “若论相距远近,占南、真腊之属远不及三佛齐国、阇婆之半,而三佛齐、阇婆又不及大食国之半。诸蕃国至我大成,一岁可往返,唯大食需两载……”
  书案后的人静静聆听着,俄而发出一声慨叹。
  “我常常想,这天地究竟是有多大呢?好似没有穷尽。多少人以为南州已是极南之地,不曾想海滨极处犹有那么些风土悬殊、物宜迥异、风俗也大为不同的国家与生民……”
  蹇师道:“早些年,诸蕃国往来贸易十分之频繁,舟航无日不有,商货云集、众宝既丽。便是往中州朝贡的各国使节,也要经咱们南州,他们每每都带着好几大船的舶货来……只可惜后来战乱连年,博易自此中断,再不复当年盛景,不然下民所述,女君不需远游,亦可亲眼目睹。”
  案后之人微颔首:“只得耳闻、不能一见,确是一桩憾事。”
  蹇师似想起什么:“下民今日为女君带了一物,可稍解女君之憾——”
  再次打开书篋,从中取出一卷锦帛,双手托举着,自有侍案的女使上前接过,呈交给那被称为女君之人。
  卷帛置于案上,徐徐展开来。
  河道、桥梁、河两边摆摊的小贩……纷纷跃然眼前,竟是用各色丝线绘制而成。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栩栩如生,且迥异于中州和南州之状貌。
  以花帛搭项的官豪,金字布为衣的民众,红皮为履,服以诸色,五层的高楼,金银的酒器……还有打着三檐青伞出游的国王,马之头项皆饰以金玉珠宝。
  看得入了迷,忍不住上手抚触起来。
  室内静悄悄不闻一声。
  蹇师恭敬坐着,额上的汗却不肯消停,方才在廊下尚可一拭,眼下却只能任其滴淌。
  那双凤目抽空看来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蹇师很热?”
  蹇师略显尴尬地告罪:“大抵是下民不耐热的缘故。”
  “今年是有些奇怪,都这时节了……”往右侧一瞥。
  侍案女使笑着走上前,递上一方雪白的帛帕:“蹇师还是擦擦罢。”
  蹇师道谢之后接过,汗却是越擦越多。
  他已顾不得,一双眼只跟着那根白玉一般的手指移动。玉指越往卷帛中心去,他的心也就提得越高。
  近了、近了……
  “嘶!”
  案后人蹙眉低呼一声,左手握住右手食指,被握住的指头顶端快速冒出一点殷红血珠。
  侍案女使见状,忙要叫医官来。
  被制止,“小伤而已,无碍。”
  侍案女使将那卷帛检查了一番后,质问蹇师:“卷帛之中为何藏针?”
  蹇师惶恐道:“想为绣娘遗落。”
  案后之人点了点头:“此针细
  如毫毛,的确不宜发现。”
  而后又继续往下看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蹇师汗出如浆,那方帛帕已是湿透。
  侍案女使忽而出声:“蹇师在等什么?”
  “在等……”蹇师下意识出口。
  对上侍女略显奇怪的视线,打了个冷噤,连忙改口道:“下民在等女君看完。女君如有不解之处,下民可代为解疑。”
  侍案女使看了聚精会神的女君一眼,又看向蹇师:“怕是来不及了呢,这差事还是由别人代劳罢!反正逐鹿城中的译语人又不止一个。”
  蹇师强作镇定:“这、这是何意?”
  侍案女使嬉笑道:“你难道不是在等毒发?”
  蹇师面色豁变。
  先是一白,待站起身,又变得青黑起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血线自眼鼻口耳处流出,他紧紧捂住心口,踉跄着往前走出一步,随即仆倒在地。
  余光中,那道紫色的身影绕案行来。
  透窗的微光披拂在她身上,有一瞬间,垂目而视的她就像是那佛寺里低眉的菩萨。
  “你,”蹇师费力抬起手臂,指着她,“妖、妃!”
  被称为妖妃的姜佛桑十分平静,“倘若你的家人无辜,我会酌情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蹇师如实在放心不下,黄泉路上可慢行。”
  蹇师嘴唇开合,却已经说不出话。
  双目圆瞪,血汩汩涌出,那只手终是重重砸在了地衣上。
  姜佛桑蹲下身,伸手替他将眼阖上,轻声说了一句异语。
  是前不久刚跟他学的占南语,为“安息”之意。
  “不、不好了!”
  仆役跌跌撞撞跑进院,边跑边疾呼:“虎豹骑、虎豹骑来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虎豹骑?
  国君的侍卫队,只听命于国君一人。
  可国君目下并不在逐鹿城中,怎……
  是了!虎豹骑除了直接向国君负责,还听从琦瑛妃调遣指挥。
  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宗室贵臣……
  蹇昉想起近来为琦瑛妃授课的父亲,面色大变。
  不等他有所反应,擐甲持戈的内卫已将蹇府团团围住。内卫破门而人,如狼似虎、散向四周。
  未几,府中所有人都被驱赶到了中庭。
  先还是一片惊惶惨叫,内卫拔刀以对,声音立即消失。
  “统领,人都在这了!”
  包围圈开了一个口子,有人走近。
  身姿清瘦,眉目秀致,穿着虎豹骑统一的银灰铁甲。
  这种铁甲近似军中将士所着两当铠,却要轻便许多,一侧有披膊一侧无,下半身原本该有裙甲防护,他给撤了,想是嫌其累赘,也自觉用不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与旁人不同。
  别的内卫甲衣之下的里衬皆为深色,他的则是鲜绿。
  这种颜色莫说男子,搁在女子身上也很难压得住,他上身却是毫无违和,大抵是肤白貌秀的缘故。
  蹇昉见来者并非凶神恶煞之辈,手中也无刀兵,定了定神,道:“不知——”
  弱冠之年的长子却在一旁激动叫喊:“妖妃把我祖公如何了?!我祖公是不是被你们给害了?你们这群鹰犬!最可恨是妖妃,她不得好死!她——”
  蹇昉吓了一跳,待要去捂长子的嘴,被他挣了开。再看那个统领,竟无恼色,嘴角隐约还提了一下。
  “勇气可嘉。”声音不粗也不细。
  话落,转身。
  以为他要离开,提着的心才要放心,就听到噌地一声。
  转过身去的统领顺手拔出了手下的佩刀,而后一个旋身,刀锋无情划过——
  咒骂声戛然而止。
  蹇昉眼睁睁看着长子的喉咙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喷溅而出……
  “啊!!!”
  蹇昉失语,他的妻子扑上去抱住抽搐中的长子的身体哭断了肝肠。
  余者皆抱头瑟瑟。
  “抓紧点,天黑之前我要知道结果。”统领将刀抛还给手下,瞥了蹇昉一眼,“就从他开始。动静别太大,吵到左邻就不好了。”
  -
  宦者将尸体拖走,并快速更换了新的地衣。
  菖蒲进来时,重环正拈着那根事先被换掉的毒针嘀咕:“见血毒发,又哪里及我的厉害?不需见血,照样送你见阎王。”
  随即跃跃欲试道:“女君,搜查拷问的话,神欢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是还有女眷?也不方便。婢子去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姜佛桑重新坐于案后,提笔默写今日所学。
  她未发一言,但重环知道她是准了,高兴地领命而去。
  门口与菖蒲撞上。
  菖蒲迟疑了一下,道:“你那些毒别乱使,万一伤及无辜……”
  重环仍是嬉笑:“也不是每样毒都能要人命的。菖蒲姐姐只需伺候好女君,这种脏活累活自有我们呢。”
  菖蒲听着脚步声走远,有些恍惚。
  已不是很能将这个使毒如常视杀人也如常的重环与当年那个虽愣头愣脑却还算淳朴的小环联系上。
  其实变化最大的还不是重环,而是……目光投向书案后执笔静书的人。
  可是能怪女君吗?
  就好比今日,稍有大意,死的就是女君。
  和蹇师一般的死法。
  “有消息了?”
  菖蒲回神,趋近,将一截细竹管递上。
  密信上只有四个小字:“已离上禄。”
  姜佛桑看完,递还给菖蒲,菖蒲会意,投进香炉中烧掉。
  “时候不早了,女君是回王城,还是去南柯小筑,亦或干脆就在这山海苑歇宿?”
  依菖蒲之意还是回王城的好,山海苑中守卫虽也算森严,倘有万一……
  姜佛桑看向外面,日头逐渐偏西,热意像是突然间蒸发了,凉意从四面八方侵来。
  搁笔,合上书册,道:“去南柯小筑。”
  “要不等神欢他们回来——”虎豹骑还剩三十人,菖蒲担心会出意外。
  姜佛桑看了她一眼。
  菖蒲垂头:“婢子这就去安排。”
  -
  马车高阔,漆红饰玉,最醒目还不在其奢华外形,而是拉车的马——足有四匹,仅比国君少一匹。
  事先并无人开路清道,然过往行人
  仍纷纷退避。
  所经之处,无人敢交头接耳。直到马车过去很远才响起窃窃私语声。
  “国君宠妃,果不一般!”
  “不是说有两个宠妃,这是哪一个?”
  “国君亲赐山海苑,虎豹骑为其亲卫,除了琦瑛妃还能是哪个?”
  “这么说琦瑛妃要更得宠一些?”
  “也不见得,婀媃妃虽无这些,国君无论何时出行都命她伴驾,琦瑛妃就鲜有此殊荣。”
  “我怎么听闻,国主出游期间,王城一切事宜皆由琦瑛妃裁决?”
  “那究竟是这种好,还是时时伴驾好?”
  “当然是陪王伴驾更胜一筹。身为后妃,其余皆是烟云,只有国君恩宠是真的……”
  一家邸店的二楼,远远看见马车过来,也在议论着这些。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抱臂临窗,耳闻着这一切,看着马车辘辘驶近。
  身后方瞬间息声,天地间似乎就此静了下来。
  有大胆的行客探头往下瞧了眼,就发现马车左右两围竟是半敞开的,设着帘帏,隐约能看到一道楚楚的身影端坐其中。
  即便看不清,也让人浮想联翩。
  胳膊肘拐了下旁侧之人:“你说,究竟何等仙姿玉色才能把国君迷的神魂颠倒?让我看上一眼,死也瞑目。”
  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过过嘴瘾,根本没那个能耐付诸实施。
  眼看马车即将过去,叹息一声。
  正要转身,余光瞥到一道黑影疾掠向马车。
  行客怀疑自己眼花。
  揉了揉眼,再看,马车仍在行驶,似乎无事发生。
  “你瞧见没有,方才——”转过头,身畔已空。
  行客缓缓张大了嘴。
  -
  黑影飞身入马车的瞬间,同时也有另一把剑刺向了他。
  他却不管不顾,迅如闪电般去扯那遮面的纱巾。
  还在姜佛桑反应得快,只扯去一半。
  四目相视——
  “虹藏!”
  那把剑堪堪停在对方喉间,执剑者是一蒙面女子。
  “退下。”
  虹藏未有丝毫犹豫,收剑,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菖蒲推门进来,震惊地看着“刺客”:“五……”
  随即吞声,退出,将车门带上。
  “继续行驶,琦瑛妃无事。”
  车内的两人,两两相望,久久无言。
  其实在摘面纱之前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
  只需一眼,萧元度就认出了她,姜佛桑也知道萧元度认出了她。
  震惊、愕然、波翻浪涌,最后归为无尽复杂。
  “你……”萧元度缓缓伸手,抚向她右半边脸。
  方才仓促一瞥,他似乎看到了……
  姜佛桑回过神,下意识偏过头,将面纱捂得更紧。
  南州多山多海,逐鹿城亦不例外。
  城之东北方有山名燕尾,高百余仞,自大鲁岭逶迤而来,从之者二十余峰,峰峰拥翠,树树荡绿。
  南峰则不甚高,望之如半解芙蓉,有泉涓涓倾出,于山脚注以为潭,亩许大,深不可测,名乌鹊潭。
  乌鹊潭东畔坐落着一座别院,漆红缀玉的马车就停在别苑门前。
  别苑内古色萧森,栽种着木棉榕梡之属,花卉之类则少有。苑中有一池,名宝鸭池,是从乌鹊潭引的活水。
  池当心建有一座与山海苑中相似的竹楼,虽只得一层,但因凌于水上的缘故,并不就显局促。且堂、寝、书室等是分隔开的,门扉窗牖俱全,望之与寻常居室无异。
  菖蒲端着药碗,通过曲折的水上栈桥上了竹楼,接近内寝时脚步微顿。
  室内一片悄然,并不闻人语。
  阔别四年的重聚,当有说不尽的话才是。
  譬如五公子为何出现在南州、女君这些年又都经历了些什么……爱也好恨也罢,痛也好怒也罢,总之不该是如此。
  来南柯小筑的一路上,马车内也是这般地静。
  若说那会儿是出于顾忌,而今静室独处、四下无人,又顾忌什么呢?
  菖蒲想不通,踌躇了一会儿,这才叩门进去。
  “女君——”
  入目所见,两人一个坐于长案后的圈椅中,一个侧身坐于榻畔,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气氛略有些冷。
  “今日药还未服。”
  姜佛桑摇了摇头:“端下去罢,不——”
  “你且下去。”萧元度起身走过来,接过菖蒲手中药碗,目光投向榻上人。
  菖蒲亦随之看去。
  姜佛桑头偏向里侧,没有别的吩咐。
  菖蒲一礼后,将案几移到近旁,又叮嘱了两句,这才退下。
  萧元度收回视线,垂眼。玉匙并无奇特处,药碗的材质却有些奇怪,似以犀角制成,其上雕琢着图腾类的花纹。
  他也走到榻畔坐下,正与姜女相对。
  玉匙搅拌了两下,舀起一勺,亲尝了温度,这才递出去。
  姜佛桑的脸愈发偏向里侧,不肯揭下面巾喝药。
  萧元度上身前倾、手臂平举着,也不肯放弃。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萧元度直身,玉匙丢回碗里,再将药碗搁到一旁的案几上。腾出的双手握住她双肩,微用了些力,迫使她转向自己。
  姜佛桑抬手挡了一下。
  他道:“我都看到了。”
  一句话,姜佛桑仿若被点了穴,再不一动。
  萧元度抬起右手,取下纱巾。
  自鬓角至下颌,斜长的一道,应是旧伤了,伤痂早已脱落,留下黯淡的红痕。然再是黯淡,在这张瓷白的脸上也无法遁形,止愈发醒目而已。
  马车上只是仓促一瞥,而今这道疤就在眼前,萧元度却觉得这道疤长在他心上,从不曾愈合过,眼下正肉绽血流着……
  目光微晃,移向姜女。
  浓密的眼睫遮挡了她所有心绪,却可以清楚感知到她的紧绷与防卫。
  取纱巾的那只手并没有放下,手指微蜷,缓缓抚上那半边伤脸。
  有太多话想问。
  怎么伤的、何时伤的?脸伤既是旧伤,这药又是治什么的?
  喉间却被什么哽着,迟迟无法言声。
  眉心深皱,吸一口气,吁出,侧转身,重新端起药碗:“把药喝了罢。”
  眼睫颤了一下,眼帘轻抬。
  萧元度勉力扯了下嘴角,“再不喝,药要凉了,不利肠胃。”
  姜佛桑不说话,直愣愣望着他。
  望着他坦荡如常的双眼,看着他细致地搅拌、吹拂……
  等玉匙再次递到唇边时,微作迟疑,终是张开了口。
  就这样,一勺一勺的,一碗药见了底。
  菖蒲还备了果脯,萧元度搛起一颗喂给他,姜佛桑也吃下了。
  而后又是静默无言的两两相对。
  药里有助眠之物,姜佛桑的眼皮略有些沉,仍勉力睁着眼,目光跟随萧元度移动。
  萧元度把药碗搁回案上,回过身,见她一副困倦的模样,想起菖蒲走时地提醒:喝了药不能忧思劳神,最好躺下歇会儿。
  欲扶她躺下,姜佛桑躺至一半忽而抓住他手腕,抓得紧紧的,语气有些不安:“你会一直在吗?你会离开么?”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清湛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雾气,这雾气很快氤氲为了水意,波光深处汪着她的无辜与脆弱,还有一缕绵邈的深情。
  在这种凝视之下,僵冷了许久的心竟是有了复苏的迹象。
  虽然它在一抽一抽地疼着,但很快便被一层暖流包裹住……滋味实
  在难言。
  但这种活着的感觉、真切的感受,真是久违了。
  萧元度唇线绷直,渐渐复杂了神色。
  “不会,”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抹过,沾了一手湿润,“我就在这守着你。”
  “真得?”
  “嗯。”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姜佛桑朦胧着泪眼,绽开一抹笑意。
  萧元度起身为她调整了一下软枕,顺手拉过里侧的薄衾为她盖上,坐下时握住她的一只手:“睡罢。”
  躺下后的姜佛桑仍目不转睛盯着他。
  到底不敌药性,不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轻匀的呼吸就在耳畔,萧元度凝视着姜女的睡颜,眼底的眷恋再不加遮掩。
  自踏上南州之地,在边县小邑见到那些熟悉的方桌圈椅以及诸样百货,心里便就有了准数。
  于是直奔逐鹿城而来。
  大抵老天也在帮他,让他在抵达逐鹿城首日便碰上了国主宠妃出行。
  不是没察觉出蹊跷,也明白稳妥起见应当再寻别的途径去证实。
  可看着马车自面前驶过,一想到马车中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她……便什么都抛诸了脑后。
  理不清那一刻心中所想。
  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最后尘埃落定,果然是她。
  进逐鹿城之前,或者更久以前,脑中曾反复设想着再次相见的情景。
  她会是何种表情?又会是何种心情?
  是惊喜?是讶异?还是陌生?
  是会朝他奔来,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那么他呢,开口第一句又该说些什么?
  是质问她当初何以那般狠心弃他于不顾,还是询问她这些年来漂泊异域过得好还是不好?
  他的确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可她的眼睛似乎回答了一切,也堵住了他所有的埋怨与质询。
  什么都不重要了,眼里就只有她和那条醒目的伤疤。
  想着她受伤时该有多么的疼,而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抬起手,触了触她的脸颊、额头,而后替她捋了捋鬓发。
  姜女睡得极沉,眉心舒展,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些红润之意。
  萧元度轻声一笑,那笑又一点点隐去。
  他也的确是恨着她的。
  犹记得从巫雄回棘原的当年,他随萧琥巡视南郡时曾于信都军营遇到一巡夜小卒。
  听了小卒一再错失并最终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的故事,从不懂多愁善感为何物的他不知怎么就被触及了心肠,回到棘原后一再缠磨姜女,想与她更进一步。
  要说起来,那种隐秘的恐慌其实也就只存在了一瞬,那时的萧元度实则并不认为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会降临在他与姜女身上。
  然最不可能的事、他从不敢设想也最无法忍受之事,就那样发生了。骤不及防、始料未及。
  天地茫茫,碧落黄泉,满心牵挂的人再也无处可寻……
  “你知道我那一日日是怎么挨过来的?就指着那点回忆过活……”
  万物都失了生机,千斤巨石压在心头,想放声大喊,喊不出;想纵声大哭,哭不出。
  萧元度俯身,与她前额相抵,低喃:“我多恨你啊,将我的肚肠刳开一个大口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恨积了那么多,也恨了那么久,可是才一见面,还不曾得到一句解释,似乎就已经原谅了她。
  积压了满心满腹的怨与恨似乎就这么消散了。
  恨是真的,终归还是思念更胜一筹。
  事实上除了那些质问的话,更阑人静时他亦曾想过,倘有重逢之日,只要让他看出哪怕一丝一毫她对他的惦念,那么不论什么原因、不论何种境地,他都会紧紧拥抱住她,再不放开。
  俯身下去,双手试探着虚拢住她的肩头,熟睡中的人就这样一点点嵌入了他的胸膛,嵌进了那个残破的洞,严丝合缝。
  呼啸来去的冷风瞬间就停止了,人似是死透了重又活过来,此时此刻,他只有无比的感激。
  感激老天,将他爱的人重又送回到他身边。
  他的阿娪,终是又回来了。
  -
  萧元度盯着沉睡中的姜女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眼前模糊不清。
  扭头看去,窗外一片昏黑,不知不觉夜幕已然降临。
  东城别苑时姜女总习惯留一盏灯,这室内灯台倒是有,却无引火之物。随药一起送来的茶水也早已凉透,姜女醒来若是口渴……
  思量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并不见菖蒲身影,周遭也无人踪,应是为了不打扰两人谈话特意遣散了。
  月明星稀,凉风挟着水汽拂面,于阑干处伫立片刻,萧元度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渐多了几分清醒。
  有些事并不是不管不问就能当作不存在的。
  在姜女面前不好开口,倒是可以从菖蒲处下手……
  方才菖蒲也说:“此处安全,五公子自可放心。”是以也不用担心被人撞着。
  打定主意,正要迈步,回望了一眼内寝,又想起方才答应姜女的话。
  虽说她目下还在熟睡中,瞧着一时半刻也醒不来,但万一……
  也罢,不急于一时。
  脚步调转,入室后顺手关上了门。
  正要举步去榻边,双耳微动,倏尔止步。
  一片静谧,并无异常,却瞒不住长期行军的萧元度。
  黑暗中,索索沙沙的声响,多且杂,分明是脚步声——有人接近这里!人还不少。
  萧元度神色一凛,瞥了眼床榻处,蹑步返回,仅贴门后。
  待轻微的响动到了近前,将左扇门猛地扯开,一甩袍角,踢击对方握刀的右腕。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对方还未及反应,手中刀兵脱落,而后一股钻心剧痛袭来,再看右手,已经扭曲。
  惨嚎尚未出口,萧元度夺过武器反手一刀,将其砍杀在地。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
  就听得一声令下:“将此逆贼拿下。”
  月色下霎时涌现出许多人,就连池中潜藏的也有,破水而出、跃上栈桥,纷纷持刀握剑杀来。
  萧元度正面迎击。
  揣度着这些人来历的同时,也暗悔白日里未能按照计划把姜女先行带走,眼下叫人瓮中捉鳖,未免被动……
  此时再说什么也晚了,姜女就在身后,必须将这些人尽快清除。
  金戈交鸣声响起,无数道黑影从四面扑来。
  萧元度闪转腾挪,迅猛无比,纵然那些人有甲衣护体,也难敌他出手老辣、招招致命。
  开始时萧元度还牢牢把守门前,慢慢意识到这些人只冲着他来,甚至出于某种顾虑同样不敢惊醒室内之人。
  萧元度便彻底放开了手,将众人逼退后,开始提刀往九曲桥上去。
  桥面虽不窄,也算不上宽,他挟着风雷之势,左杀右砍,竟无一合之敌。所过之处,只听噗通连声,被掀飞的黑影或伤或死,多半落入宝鸭池中。
  后面的人见其勇悍如此,直若杀神转世,一时忌惮,不敢上前。
  但想到后撤的后果,只得强压下那股战栗,咬着牙再次将其围拢,待要豁出命去冲杀——
  “废物。”
  随着这不轻不重的一声,九曲桥的另一端走来一人。
  内卫自觉让道。
  来人铁甲鲜衣,手中并无兵器。到了近前,同样的一脚踢击,下属的剑到了他手里。
  他持剑在手,剑指萧元度:“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萧元度眼睛眯起,流露出冷峻的杀意。
  横刀起式:“有能耐,自来取便是。”
  姜佛桑从沉睡中惊醒,榻旁空无一人。
  恍惚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怔神声,刀兵撞击声隔窗传入耳中。
  似还夹杂着菖蒲焦急地呐喊:“神欢!不要胡来,他并非刺客!”
  姜佛桑豁然坐起,未及穿鞋履便疾奔而出。
  月色稀薄,勉强可视物,一眼望见九曲桥上缠斗的身影,刀剑相撞、拳脚往来,鏖战不休。
  交手的一刻两人也都诧异了一下,不过这诧异转瞬便化为了更浓重的杀机,以最直接的力量对抗呈现。
  萧元度一招一式强劲霸道、凌厉刚猛。与他的大开大合相反,神欢的剑法看似轻灵飘逸,实则刁钻毒辣,速度快极,又有种诡异的柔和,就在人放松警惕时轻易便被收割了性命。
  罕逢敌手之人往往遇强则强,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眼底俱燃烧起了熊熊战意。
  正打得难解难分,一道淡紫身影赤足奔来:“住手!”
  交战中的两人听到这声音,俱是眸光一缩。
  “铮”地一声,刀与剑狠狠撞击到一起。
  各自轰出一拳后,缠斗中的身影顺势分开,落在桥面上,各自退了几步方才站稳。
  而后齐齐转身朝来人迎去。
  姜佛桑径自走向萧元度,神欢止步。
  萧元度看着她的脚,皱眉:“你怎?”瞥了眼周遭,后半截吞声。
  四周浓重的血腥味让姜佛桑不安,抓握住他手臂两侧,仔细打量,确认没有伤着,这才松了口气。
  对战停歇,菖蒲终于得以从岸边跑来,身后还跟着重环。
  “女君,神欢闻知了街市之事,以为你被刺客挟持——”
  姜佛桑转身看向神欢,神色沉冷:“他不是刺客。”
  “听到了罢?都说了五公子不是刺客。”重环冲他撇了撇嘴,“又不是只你一个能护住女君。”
  这个神欢,可真不枉女君赐他的名,整日神气的!不就是身手好些吗?谁也不是吃白饭的。
  女君身边那么些人呢,岂能让女君出事?
  方才菖蒲姐姐见他来势汹汹,一边阻拦一边解释说没有刺客、不是刺客……他就好似聋了一般。
  也是,向来只有女君的话才能入他的耳,他也只听女君一个人的。
  瞧,同样的一句“他不是刺客”,多一个字都没有,只因出自女君之口,神欢便无二话,收剑请罪:“惊扰了女君,属下万死。”
  “退下。”眸光淡漠,语气亦如此。
  萧元度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复杂了神色。
  神欢带着余下的人手撤离了宝鸭池,止在转身之际看了萧元度一眼。
  菖蒲吩咐人清理了四周及水池,便也带着重环离开了。
  -
  灯火通明的室内,无声的僵持再次充斥在两人之间。
  姜佛桑看向萧元度,他侧身站在窗边,虽对着自己,却并未抬眼,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沉凝,周身也透出一股冷肃。
  姜佛桑赤脚走向他,握住他垂于身侧的右手:“当真没伤着?”
  萧元度眉心微动。
  这点波澜很快便被他压下。
  他抽出手,抬眼:“你就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
  姜佛桑叹声:“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萧元度微哂,“我想知道的可太多了。”
  她为何诈死、为何要以这种方式逃离?
  还有,在他跟她说了前世那些事后,她为何还要来南州、为何还会成为那什么狗屁国主的宠妃!
  以为她有苦衷、有难处,尤其见了她的伤之后。
  苦衷许是有,然而难处……什么难处?
  当街掠入马车时他本做了双重打算,如认错了人,自可及时抽身;便是没认错,那些兵力也拦不住他带姜女离开。
  然而菖蒲一句话,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护卫队全都偃旗息鼓,恍若无事发生。
  萧元度便意识到,那些人是听命于姜女的——至少不会构成威胁。
  就如同那个来去如风的暗卫。
  方才的交战不过更让他确认了这一事实。
  虎豹骑随她调动。又何止是调动,分明由她掌控。
  还有那个叫神欢的,连那等高手都对她俯首听命,她要想离开,根本没人拦得了。
  是她不肯走而已。
  那么,还需问什么?
  但还是要问的。
  他翻山越岭不远万里而来,不就是为了求一个答案?
  既然要说,那就从头说起。
  “你早便打算离开我了,早在我带你去太岐坞以前,早在我们……是不是?”
  姜佛桑直视他的双眼,平静答道:“是。”
  胸口似被人重重擂了一拳,萧元度呵笑:“你可真豁得出去。”
  姜佛桑心道,若那人不是你,若没有山洞里那场坦诚心迹之言,我也未必会走这一步……
  “不那样,你肯放我走吗?”
  萧元度抬手糊了把脸,如实道:“不会。”
  “所以……”
  她不能像芮娘那样断对方之情,否则等同于将自己置身险地。
  就怕萧琥作的也是潘家同等打算,自认为解了后顾之忧,便命人在她南归的路上设伏……
  是以她明确告知了曹管事,她这个铃要分几步来解。
  “我若死在北地,萧元度未必真就会随我去死,但他们父子间的仇是结定了。我会让萧元度自愿放我走,等到了南地,再发生些什么……那就不一样了。”
  以当时裴姜二氏的处境,萧琥料准了姜佛桑必不敢再耍花招,自然也就准了。
  菖蒲曾对此表
  示过担忧:“萧使君会否也这般想,等咱们回了南地,发生个天灾人祸的……”
  姜佛桑摇头。
  她是不信萧琥会放过她。即便暂时放过,说不准哪一天又会因为她做了不利于萧家的事、或者对萧元度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亦或仅仅是出于疑心,而再起杀机。
  但当时尚且没到那一步,萧琥也还没卑鄙到那份上。
  再者,南地并非萧家地盘,想似豳州那边手眼通天随心所欲,难。
  除非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灭了她们全部……姜佛桑也不会全不留后手
  让萧元度派亲随护送,既是安萧元度的心,何尝不是为了防范萧琥呢。
  至于诈死之后,怕不怕萧元度撑不住,最后似前世的潘岳那般不管不顾殉了情?
  姜佛桑的确担心过,但……她太了解萧元度了。
  她若死在萧元度面前,直观地冲击下,萧元度或许真会随她而去。
  但她死于南地,萧元度不会见到她的尸身,等他得知死讯都已是几个月后,尸寒骨冷……
  以萧元度的性情,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漳江又非寻常河流,半年,至多一年,他总会接受事实。
  届时最初的冲击已经过去,痛苦的情绪或许漫长,但也都会过去。
  再者,萧元度到底不是潘岳,前世落魄到那等境地,递刀给他自戕他都不肯,觉得窝囊,寻短见这种事他不屑为之。
  即便如此,姜佛桑还是做了些别的安排……
  诸般盘算,只没算到此生还有再见时。
  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久到她都觉得像是又隔了一世。
  以为萧元度应当已经自往昔的阴霾中走出,成家新娶、儿女绕膝……
  他却寻来了南州。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问。
  萧元度反问:“你巴不得我永远发现不了罢?”
  姜佛桑垂下眼,有晶莹自眼睫下一闪而过。
  萧元度见她如此,眼神微闪,胸口不由一阵窒闷。
  硬逼着自己硬下心肠,调转视线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怎么发现的呢?
  萧琥都知道暗地里将与姜氏裴氏沾亲带故的人以及与之相关之地查访个遍,他又怎会不知?
  沿江打捞的同时,撒出人手,不止在京陵与江州,整个南地北地,所有姜女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包括出云山,亦包括良栖山院。
  可是找不到,始终找不到。
  再想不到姜女还能去哪里,在日复一日的空耗中,日渐陷入绝望的泥潭。
  想过把她的衣冠冢迁至北地,又想起曾约定要再办一次隆重风光的婚典。
  原本蕲州战事结束他就该南下提亲的。人不在,他就抱着她的排位进萧府,照样拜天地、行大礼——是人是鬼,她总是他的。
  大归之妇、暴亡之人,进不了姜家祖坟,那又有何关系?自有他同棺同穴,断不会让她做那孤魂野鬼。
  萧元胤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堆不管用,最后实在没辙,就道:“你果真要如此?也好,你既是认定她死了,行此冥婚也无不可。”
  萧元度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行了冥婚,就等于接受了姜女已亡的事实。
  如果连他也认定姜女死了,姜女就真地死了……
  然他不愿这么认定,更不愿就此接受。于是暂时打消了主意,找寻和盯梢还在继续。
  这样也给自己一个希望,似乎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在漫漫长夜中等来一线天光。
  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自她走后,日长似岁,一天比一天更漫长,一天比一天更难捱。
  都说事大如天醉亦休,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难敌思念入骨,如何罢休?
  极度的压抑之下,日夜被痛苦侵蚀着,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觉得终究等不来那一线天光了。
  凤翔九年冬,北凉来犯,他随军出征,一度冒出过“若有个意外发生,或许他和姜女就能团聚了”的念头。
  北凉败退以后,又击退了主动来犯的相州兵马,萧元度短暂回过一趟棘原,无意间听到钟媄问小六:“人之将死是否都有预知?”
  而后说起姜女离开北地之前的种种安排,感慨她就像早便知晓自己会出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刹那之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萧元度慢慢回过味来。
  他不信预知,他只信预谋。
  “他们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你,我也没有心力注意萧府中事。
  “那几间商铺让钟媄代为打理,这你曾跟我提过,然而缭作也交给钟媄,还有缭作内的一应人事变动……钟媄说得没错,你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再回来,你知道一别即是永别。
  “跟着我联想起凤翔九年春江州那封来信。你阿母可真会安抚人呐,简直知我甚深。究竟是她知我,还是你知我?”
  柏夫人那时似乎也才从丧女之痛中走出。
  至于怎么走出来的,她在信中言:“近来常梦阿娪,梦中隔河相望,不得亲近。阿娪神形憔悴,泪眼凝噎、口不能语,似有诸多放心不下,九泉下难得安息。”
  柏夫人不想让女儿魂魄难安,自不敢再过于沉溺悲痛之中。
  而姜女出事前曾与柏夫人夜谈,提及萧元度种种,柏夫人知晓她的不放心也包含萧元度,是以写信来劝他振作。
  犹恐他有轻生之意,还搬出了佛门“自杀者不复得人身”的一套。
  萧元度还真就信了。
  都言道修今生、佛修来世,他和姜女今世若注定这般收场,那他仅剩的盼头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
  但如果再不复得人身,那他连最后的盼头也没了,修得来世又有何用?
  “还有随信送来的那个人偶,你连这个都交代好了?分别时你答应送个人偶伴我,见人偶便如见你。当时不及做,亦或你只是口头敷衍,根本什么都没打算给我留。回到南地后又生悔,怕我真想不开,所以就把此事托付给了你阿母?若然我当时已经走出来,那么那封信、那个人偶,便永远不会再有了罢?”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姜女本是面面俱到之人,但太周到了,未免就显得刻意。
  疑心一起,再回头审视,发现处处疑窦。
  姜女以侍疾为由逗留江州,先行谴走了萧家府兵以及萧元度派去的亲随,而后又另外安排船只提前送诸姬回京陵……还有嘉鸣园中,姜女衣冠冢旁侧,别立了一座衣冠冢,是姜七娘的。
  显然,与姜女一起“出事”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而姜女出事之后,去南州开拓商道的良烁再没了消息,更不曾回过京陵。
  最初以为他在南州遭逢了意外,但有没有一
  种可能,他根本就是姜女的前哨?
  有没有可能,姜女根本就……
  后来又得知,当初萧元胤将他从南地带回时,柏夫人私下曾叮嘱过休屠,在他消沉的日子里,近身伺候的仆役皆不可大意,尤其要留意萧府中人。
  休屠以为这是来自前岳母的关怀,然而若没有姜女,柏夫人又岂会对他这个前女婿如此上心?
  明明就有诸多异常,萧元度却一味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不曾察觉。
  “与相州开战前,我南下晚了几天,错过了你的祭日。偏生那么巧,你祭日前一天,你继父偶感风寒病倒,你阿母忙着照料他,连为你设法会的事都抛在了脑后……她若真是疼你爱你,又岂会疏忽至此?
  “除非,她误以为我不会去了——若非为了糊弄我,她压根就不想去祭拜的罢?给尚在人世的女儿烧纸钱、做法事,多晦气,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萧元度蓦地转过身,再压不住满心郁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猜疑一点点被证实,希望我猜的是真的,又怕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欺骗了他、抛弃了他、费尽心机也要逃离他的姜女?
  “凤翔十一年的元日,你阿母去庆福寺——说来奇怪,她明明信佛,却从不曾为你添一盏长明灯,反而祈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了你阿弟,另一个始终未送出,又是给谁?上面写的可是你的小字。
  “消息送到我手中,正值兵进缭阳之时。我基本已经可以断定,你,姜六,还活着。”
  关于姜女诈死的原因萧元度也不是没猜想过,或者根本也用不着猜想,板上钉钉是萧琥所迫。
  当日在太岐坞,姜女告诉他,她当着萧琥的面饮下“毒酒”、以死自证,再加上几年间的表现以及所累积的前功,萧琥已消了心中芥蒂,不再追究她间者之事。
  这话应当半真半假。
  萧琥或许决定放她一马,却并没有打算成全他们俩。
  偏又借由曹管事,做出一副只要他肯安份守己不生事端、等废除劫夺婚风波消弭便成全他与姜女的样子。
  再有姜女天衣无缝的配合……
  虽然明知以她当时的处境来说除了配合也无别的选择。
  但其实,选择还是有的。
  是姜女没有去选择而已。
  “你不信任我!不信我能从萧琥手中护下你。还是说,”萧元度逼近她,“你对我的报复从来就没有停止,这也是你报复的一环?”
  无怪他这么想。
  那几个月的亲密温存,姜女对他的炽热回应,让他自以为触到了姜女的真心,自以为自己真地走进了姜女的心里,猛然间却发现,不过是又一场虚与委蛇。
  底气与信心彻底被击溃。
  姜女不爱他、姜女不要他,他掏心掏肺换来的却是弃如敝屣……这些念头充斥着脑海。
  再结合以往种种……
  那段时间,萧元度近乎自虐般地回想他与姜女的曾经。
  不得不承认,在如何吸引他这方面,姜女可说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就如萧琥所言,姜女要想拿捏他、掌控他,从来易如反掌,甚至她什么都不需要做,放任自流便好。
  而萧元度呢,管不住总看向她的眼,管不住总想走向她的脚,更管不住那颗为她倾的人仰马翻却不自知的心。任她搓圆揉扁,喜怒哀乐都被拿捏得死死的,而后一步步走入那个自己亲手挖下的陷阱。
  萧元度不在乎,他甘之如饴。
  他知道姜女心里筑着高高的墙、加着重重的锁,他也不在乎。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翻过那高墙、砸掉那铁锁,让她的心门为自己敞开。
  忽而有一天,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梦醒了。
  发现他还泥足深陷在那个陷阱里,颠三倒四,遍寻不到出路。而姜女,她在陷阱上方看着,低眉垂目,像个悲悯的菩萨。
  可她的目光是淡漠的,她的心是冷的。
  原来,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永远也走不近她。
  从一开始她就把他摒弃在外。
  用尽全力也得不到回应的苦与涩,被欺骗被抛弃的恨与辱,让萧元度大受刺激。
  发起狠来,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要当面问问她,她究竟有没有心!她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
  然无数个夜晚的挣扎过后,那口气突然就泄了,只余下真心错付后的心灰意冷。
  “你那些刀子似的话都没能伤我至此。可你,你宁死也要摆脱我——姜六娘,你可真狠呐!”
  姜佛桑仰脸凝望着他,渐渐湿了眼睫:“不,我……”
  萧元度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嘴角噙着冷意十足的笑。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既然我是你宁可诈死也要摆脱的存在,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前世漂零半生,无家无室,既得以重活,且避开了那些暗流旋涡,那么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没什么不好。
  俗世男子所拥有的、所追逐的,他亦可拥有亦可追逐,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没什么不好。
  就像扈长蔺那样,拿回自己所应得的,待有一日大权在握,再不受人摆布愚弄,不是也很好?
  “我打算新娶。那人你也认识,何瑱。你不是总夸她好,还说我与她是天作之合?何瑱倾心于我,何家之势又可助我,的确是天作之合。
  “是恼羞成怒也好,是彻底醒悟也罢,我说过,我绝不要像萧琥那样两相辜负。我若是娶了何瑱,必会给她一个妻子应有的尊重——尊重对方、不靠任何勉强,这不正是你所教?
  “我清楚地知道,我若真娶了别人,我和你之间就彻底完了,今生再无一丝可能。我还是向何家提了亲,从议亲成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定将你从心里彻底抹去……姜六,我是真地想过放弃你。”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平静,就好似当日他死水一般的心境。
  姜佛桑却听得心如刀割。
  并不是难过于他打算新娶。
  从她做下决定,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
  再是伤心难过也总有淡去的一日,生活总是要继续,拥抱别的美好这本无可厚非。
  若迟迟走不出,那么找其他出路以自救,未尝不是解脱之法。
  不是说治愈情伤最好的方式便是时间与新欢?
  更何况他知道了诈死真相。怨也正常,恨也正常,赌气也正常。
  他决定迎娶别人,并给那个将成为他妻子的人以诚心以尊重,这是他本该有的担当。
  只是想到那四年漫长守望里,他所经受的挣扎与熬煎……
  其实姜佛桑又何尝两样?
  她也以为她可以轻易地放下、很快地淡忘,然午夜梦回,才发现最难骗过的就是自己。
  但至少她知道他安稳地活在这世上,而萧元度却是连一点指望也没有。
  心疼着他的心疼,难过于他的难过。
  “阿钊……”
  待要上前,被萧元度握住了双肩。
  “我说这些,不为与你算旧账。我站在这,只问你一句,”萧元度微俯下身,逼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时至今日,我这个人、我这颗心,是你想要的吗?是吗?!”
  姜佛桑无丝毫迟疑,点头。
  点着点着潸然泪落,偏哽咽得厉害,只有扑上去紧紧抱紧他。
  訇然一声,巨石落地。
  萧元度扎着双手,好半日,才缓缓落在她肩背上。而后一点点收紧、愈收愈紧,以一股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的狠劲儿。
  紧咬着牙,低头贴近她耳边:“我只恨自己——”
  只恨我的心不会死,恨我偏偏就是忘不了你。
  恨我自己,至今依旧爱你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