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网游小说 > 女汉子/大英雄时代 > 第五十五章
  
  内部通讯很快接通了。
  傅落:“我是总参处B级兵,奉命执行原地通讯站探测任务。”
  
  “……傅落,是我。”响起的是杨宁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傅落的错觉,她觉得杨大校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种心虚一般的弱气。
  
  同时,傅落看清了那两队海盗在争夺什么――两艘带着地球联军标志的中型运输舰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她几乎能脑补出发生了什么。
  
  糟心的耶西在旁边兴奋地说:“对对,你们管这个叫什么典故来着?一个西瓜杀俩人?”
  傅落:“……二桃杀三士?”
  
  杨大校顿了顿,微微清清嗓子,光速找到了一种非常冠冕堂皇的说法:“我方阵营警戒区内发现星际海盗踪迹,为了防止行踪暴露,派出一支小舰队把敌人引诱到了这里,安全起见,请诸位务必速战速决,总参处小舰C18号恰好经过,请配合行动。”
  
  耶西开出来的就是C18号。
  傅落:“……是。”
  
  跟着耶西走了一趟,她感觉自己心眼再一次长了一点。
  比方说傅落现在忍不住想,为什么杨大校亲自临场指挥呢?她感觉不像处理紧急情况,这更像是一次试水……
  
  傅落小声问耶西:“现在舰队和地球之间的脐带断了,那我们以后是不是要靠打劫为生了?”
  
  谁知道内部通讯系统比傅落想象得灵敏,杨宁一不小心听见了。
  他干咳了一声提醒傅落注意,然后用充满了沛然正气的声音说:“C18号报你们所在的坐标,准备归队。”
  
  傅落吐了吐舌头,读出了坐标,加入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劫海盗的行动。
  
  人生是多么的充满意外,半年以前,她还是个脱离了总部联络,就险些在茫茫宇宙中突发宇宙恐惧症的普通人类。
  
  蛰伏在黑暗中的二部舰队就像一群耐心的狼群,地球联军的隐形技术高超,傅落即使已经归队,在望远镜里依然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几团黑影。
  
  她耳边充斥着杨大校与前海盗头子之一的耶西先生之间语气平淡、内容劲暴的讨论。
  
  杨宁:“用曲率驱动器直冲过去,很可能会有一场硬仗,最理想的还是等一等,可我又怕他们打得两败俱伤,那么多战舰、资源和补给,要是都没了就太可惜了。”
  “没事,你等着就行了,”耶西说,“海盗团之间的近距离对战没什么新鲜的,就三板斧,先摧毁动力,然后打穿防御,最后共振干掉里面的活物,捕获舰艇就行,不像你们正规军财大气粗,老远就拿着导弹对轰。”
  杨宁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没办法,太空海盗都是空间中讨生活的亡命徒,我们的士兵却大多数是正经八百上学考到军校,才从课本上学起的,真上天来,宇宙恐惧症不发作就已经不错了,没有经验,有能力操作这种精度的近距离争夺战的,估计也就那几支特种给部队了。”
  
  耶西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都是惯出来的――你要是想找便宜占,等着其中一方捕捞战利品的一刹那就可以。”
  
  杨宁一听就明白了――捕捞战利品的时候防护网有开口。
  “不能急。”杨宁谨慎地说,“侦缉一到十三号出列,清扫周边,不要有浑水摸鱼的。”
  
  C18号里,耶西迟疑了一下,针对他的谨慎,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
  “做人有时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耶西语重心长地说,同时指了指自己,“但是执行的时候,还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规划。”
  
  “可惜海盗团里没有大舰或者巨舰。”只会“微不足道的规划”那部分工作的杨宁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傅落隐约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可惜羊不够肥啊。
  
  耶西:“蚊子再小也是肉,太大的,以你们的实力,不一定吃得下。”
  ……没办法,碰上点子硬的你们打不过。
  
  杨宁喟叹一声:“是啊,慢慢来吧。”
  ……总有一天要打此路过,需要让他们都留下买路财。
  
  “积攒战力,想办法跟我们的人汇合,我不相信星际海盗团是铁板一块,该争取的实力总要争取,哪怕只是一时的――非常时期,只能采取一点非常措施了。”杨宁轻轻地说,“我们的工作压力不小。”
  杨大校是个人才,他用非常委婉动听的方式,表达了他打算不择手段、并且不排除和星际海盗团中间某些势力联合、联合完了还要一脚踹开的意图。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干回老本行,耶西似乎在游刃有余的同时,也颇为感慨,他一遮内部通讯频道,对傅落说:“我以前一直看不惯你们杨大校才这么一点年纪就这样虚伪,现在才发现自己了解不够,他其实很有前途。”
  
  傅落想从中分辨出一个标点符号是用来夸奖杨大校的,失败了,只好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战斗上,一边观察,一边在阅读器上做笔记。
  这是第一本真正属于她本人的战例笔记,和叶文林送给她的不同,其中每一笔都是她亲身经历,没有一个字来自文献。
  
  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打?
  傅落凝视着险恶的战场,渐渐的,她心里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由于不是驾驶员,她连通讯器里偶尔的一两声任务传达声音都忽略了。
  
  截断对方后路吗?
  不,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绕过去的时候容易打草惊蛇,直接插/入中间呢?
  对方会手忙脚乱,而后往三十度的方向撤退,所以……
  
  这时,火焰一方的海盗很快顶不住了,分出一半兵力掩护,企图保存实力金蝉脱壳。
  
  他们完蛋了――大脑中正高速推演各种可能情况的傅落第一时间发觉火焰标志的海盗指挥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种时候,破釜沉舟全力突围,可能还有一点机会,这种小家子气的分家打法很快就会被对方逐个破解……
  
  与此同时,通讯器里杨宁轻轻地笑了一声:“诸位,曲率驱动系统预热。”
  
  “圆环海盗”露出带着獠牙的狞笑,在黑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缓缓地把“火焰海盗”吞吃入腹,“火焰海盗”的所有小型战舰全部陷入了包围圈里,防御系统接连被破坏,很多忽然不动了的,多半是里面的人已经被共振杀死了。
  而后,硕果仅存的几架“火焰海盗”战舰的防护层骤然变成了白色,这是投降的意思。
  纯白的防护罩缓缓地褪去,动力系统和火力系统灯同时灭掉,熄火不战了。
  
  “圆环海盗”缓缓合围,心满意足地收缩兵力,准备清点自己的战利品。
  
  就在这时!
  
  远处一架巨舰突然升起,巨大的国旗标志,巨大的澜沧号字样,就像一只悄无声息的幽灵船,把一干海盗的中小型舰艇都给衬成了蚂蚁,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下一刻,一颗近距离的高能炮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蚂蚁多了当然能咬死象,但区区两个只有中型战斗舰的小舰队,遇到这种巨舰还是闪避比较好。
  
  海盗们机动能力不可说不快,有些卸下的防护层还没来得及重新加好,就一窝蜂地奔逃闪避,而这时,埋伏许久的隐形小舰站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整个海盗队伍中间。
  曲率驱动器完成短距离跃迁!
  
  大规模的共振炮炸开,看不见的冲击横扫出去,C18在耶西手里几乎成了一把来往如风的武器,如入无人之境地穿梭在海盗群中,见血封喉,直接在对方队伍大乱的时候连续打爆了十二个动力系统。
  
  直到这时,天边的“澜沧号”的幻影才散了,大片的黑暗之后,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是的,地球联军根本没有大舰以上的近距离隐形技术,澜沧号这种和木马一号有一拼的巨舰那么大一坨,是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不被发现的。
  
  内部人员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也就够骗骗太空海盗这帮没进过城的土包子。
  空间投影技术是中国国庆阅兵式的重大发明之一,曾经被唯恐天下不乱的西方媒体称为二十四世纪最没用的面子活之一……杨大校用事实证明了,没有没用的技术,只有废物的指挥官。
  
  耶西双眼闪着贼光,问傅落:“看明白了吗?想试试吗?”
  
  可怜的傅落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驾驶舱乾坤大挪移。
  这是专门为驾驶员特殊情况下意外死亡设立的功能,俗称一键换驾驶员功能。
  
  耶西这个脑子里有坑的老男人,在和太空海盗短兵相接的时候,就这样中途“死翘翘”去了!
  耶西:“来让我看看你在模拟舱里都学到了什么,上吧小子!看看你和这群星际海盗们谁的拳头比较硬!”
  
  她躲过了一个极近的距离打过来的高能炮,同时,通讯器里传来指挥官的声音:“C18号,有三架敌军战斗机企图从你附近突围,拦住他们!”
  傅落:“卧槽……”
  
  耶西的大笑声破碎在高能炮的强光中。
  傅落迅速收敛心神,把小型战斗机拉出了一个特别疯狂的大角度回旋,在高速行动中打中了第一架敌舰的尾部。
  
  耶西:“耶,MISS掉了!”
  他的倒彩话音刚落,就见那被击中的敌舰在惯性作用下,保持着高速撞向了第二架敌舰,刚好拦住了它的去路。
  第二架敌舰不得已闪避,被己方战舰遮住视线,第二号高能炮到了,这一次,它的动力系统被以极高的精确率打爆了。
  
  第三架敌舰似乎破釜沉舟,猛地撞了过来。
  傅落胆大包天,拉起动力系统,左扭右转地躲过两炮高能炮,在空中强行开启捕捞网,兜住第一架屁股着火的战舰,当场被拽得自转起来,在空中倒腾了一个漂亮且致命的弧度,傅落“喀拉”一下,切换了精度更高、能量更集中的炮弹型号。
  
  瞄准镜冰冷的十字倒影在她的视网膜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一个只会一板一眼用“A系统瞄准”的新兵,习惯了“C系统”的手感。
  
  一公里撞击警告,高速下,电光石火间就减到了五百米、二百米、百米……
  几乎撞上了!
  
  极细的高能炮在太空中就像一根致命的绣花针,在C18号与敌舰擦肩而过的时候,笔直地楔入了对方的动力系统,熄火在了半空中。
  
  耶西尖叫:“好球,漂亮!”
  傅落掰下强力制动阀,第一架尾巴被击中的战舰已经十分识时务地自动关了攻击和引擎,亮起了白色防护罩,示意投降。
  
  热爱找死的耶西过足了瘾,心情飞扬地把歌唱:“车车车车车,一架车车车车车……”
  
  虚脱的傅落随手抹掉手心的冷汗,重重地往后一靠,继而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居然脱口接上了耶西的歌。
  
  傅落:“……冲向你爸爸。”
  
  耶西大吃一惊:“哦!你们这种年轻人竟然也会看这么古老的作品吗?”
  傅落:“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寒冷的搞笑方式。”
  
  耶西嘴角一抽:“看出来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傅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像耶西那么疯疯癫癫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他眼里,说不定险恶的宇宙与生死一线的战场,也只是个充满了冷笑话的地方。
  这么一想,很多事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突然传来杨大校严肃认真的声音。
  “‘有架车车冲向你爸爸’,”他充满了学术气息地询问,“然后呢?”
  
  傅落:“……”
  混蛋又忘了关内联通讯!
  
  ……不用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车车车车车车车车,有架车车车车车车车,冲向你爸爸……”
  来自麦兜,演唱者春田花花幼儿园,歌名叫《车车车车》^_^
  
  
  56、第五十六章...
  
  第一次打劫,收获……不,是缴获中小型战舰若干。
  海盗船上的燃料与物资的保存情况都不错,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不过短暂的欢欣鼓舞之后,总参处就一直处于全员加班的苦逼状态了。
  
  傅落曾经以为,当兵就是防卫或者打仗,每天都生活在“哼哼哈兮”的背景音里,然后在黑布隆冬的太空迎敌,横刀亮剑、披荆斩棘。
  她给自己的定位是,成为叶文林那样的绝对前锋,现在可能还要加上“像耶西一样狡诈”和“像杨大校一样坚定”。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脑洞开太大,错把军旅生涯想象得十分热血。
  现实永远是个颓废兮兮的猥琐大爷。
  
  在这里,除了打仗以外,原来还有无止无休的报告和无止无休的会议。
  
  舰队怎么布防?
  在哪里可以隐蔽?要不要时常移动?移动的路径和原则是什么?
  怎么轮番出任务,出任务谁负责?用什么战略方针,拿什么组织纪律?
  
  他们还得协助军需后勤,盘点物资还剩下多少,安排剩下的怎么用,其他所需如何取得,取得了,又该怎么分配?
  ……不一而足。
  
  经营一支只能靠打劫为生、其余只进不出的舰队,可比经营一个公司难度大多了,光是命令传达机制的顶层设计,傅落就抓耳挠腮地改了三稿,最后拿到总参会议上,被平时非常友好的上司和同事都会三堂会审一样,轮番逐条向她发问。
  
  被这样凶残地轮几次,也就难怪总参处的人都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了。
  
  傅落每次一本正经地写报告开会时,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国家公务员,正在做非常严肃的文职工作,然后每每电脑还没来得及关上,她就会被派一个“围剿”任务,光速从“正常的公务员”变成一个“专抢太空海盗的海盗”。
  
  就这样,她在漂流的二部中,过上了一段“看我七十二变”的日子……长达数月。
  
  在此期间,傅落参加了无数次的军事行动。
  用耶西的话说,巨舰和导弹对轰是一件非常没有品位的事,只有小舰太空近战,才拥有真正的暴力美学。
  
  哦……对了,耶西那个王八蛋,现在是他们的特别顾问。
  
  傅落刚从外面回来,正在回自己寝室的路上,在总舰的楼道里走得飞快,制服依然是那身制服,身上的杀伐气却浓重得呛人。
  这段时间,耶西带她见识了千变万化的小舰战打法,那可真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
  
  耶西坑对方的同时也坑队友――比如时常把傅落直接丢在敌人包围圈中,再在旁边坐等看着。
  海盗视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是唯一的生存标准。
  
  “如果你是个需要人拯救的小公主,你们的上级托我把你救出来,我当然可以一直照顾你――但是你不是自称是个士兵么?”
  
  耶西:“死在里面,或者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傅落就发现了,想从他老人家那里学点东西,不单要会唱春田花花合唱团曲目,还要足够命大。
  
  渐渐的,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日子里,傅落身上虽然不染尘嚣,却有了一股闻不出来的硝烟味,那是在模拟舱里摔打多少次都磨练不出来的、属于真正的战士的味道。
  
  此刻,傅落正一心二用地一边惦记着通讯设备,一边琢磨着军舰调配权利的问题――像长江、澜沧号这样的巨舰,每一艘都有百十来条的随从舰,严格来说,这些舰长手里的资源比杨宁还要丰富,时间长了,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权力配比,会出问题。
  
  傅落的可靠之处就在于,压力越大,她成长得就越快,杨宁大概是看准了这点,丝毫也不怕把她给累死,无论耶西怎么折腾傅落,这位甩手上级一律冷眼旁观从不干涉,完事后还会丢给她大量的文案工作。
  除了短暂的睡眠时间,傅落的大脑无时无刻不被塞得满满的。
  
  傅落刷开安全门,里面还有一道普通门。
  她想得太入神,几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下意识地抬脚想踹,脚才提起一半,这想起这里不是俘虏的敌舰,只好摸摸鼻子,把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自我反省起来:“我真是越来越有土匪气质了。”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傅落对上了一脸诧异的军需官董嘉陵。
  傅落:“……”
  她呆愣了片刻,然后一脸镇定地弯下腰去,掸了掸裤腿――仿佛她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一样。
  
  董嘉陵歪头打量她片刻,皱起了眉:“还执勤吗?”
  傅落讪笑了一下:“不了,刚回来。”
  
  董嘉陵扫了她一眼,只觉得眼下的傅落越发不修边幅,大概跟耶西混得时间长了,连头发都跟着后现代起来,长了一点的额发几乎遮住半张脸,弄得本来就杀气腾腾的人更显阴郁。
  
  伤眼啊……
  
  “跟我走。”军需官嘉陵姐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傅落拖走了。
  
  “坐下,坐那。”董嘉陵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又翻出了块白布单,抖索了一下罩在傅落身上身上,不满地抱怨,“看你像什么样子!”
  
  军需官这是要兼职理发师傅的角色,傅落不好意思,连忙推辞:“哎,嘉陵姐,别别别,我回去自己剪一剪就行了。”
  
  原来在太空堡垒的时候,会有专门的后勤处可以打理这些事,然而少爷兵们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当然就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傅落属于头发长得很快的人,如果是在地球上,不到一个月就要去剪一次。头发多就算了,她的发质还很软,稍稍长一点,就变得非常难对付。
  尤其她太忙,刚洗完头倒头就睡,或者水还没擦干净就被招去出任务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样一来,头盔和枕头就成了充满恶意的东西,经常会给她留下一些十分犀利的发型。
  
  军需官的房间里私人物品很多,墙上有细碎的暗纹,自己在灯外面加了个灯罩,桌上还有生态球。董嘉陵当然不会违纪放很奢侈的东西,可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她住的地方就是显得比别的地方别致。
  
  连门后挂的镜子都显得比别的镜子更文雅一些。
  
  傅落从中瞥见自己惨不忍睹的形象,自惭形秽了片刻,随后自娱自乐地想:“唉,算了,美丑有命,富贵在天嘛。”
  
  董嘉陵用两只手掌夹住她的脸,抬起来打量了一番,忽然不着痕迹地问:“小时候留过长发吗?”
  
  傅落用力回忆了一番,不大确定地点点头:“小学以前吧。”
  董嘉陵:“那为什么剪了?”
  
  傅落:“我妈工作忙,没时间给我梳。”
  董嘉陵:“是怕麻烦吗?”
  
  是怕麻烦吗?
  傅落心里想了想,其实多半是怕付小馨麻烦――梳头发太麻烦了,穿衣打扮也太麻烦了,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漂漂亮亮的什么的……也太麻烦了。
  
  说话间,董嘉陵从床底下拖出一套非常复杂的设备。
  这玩意去过理发店的人都知道,是最高档的那种理发师工具箱,洗剪吹烫染拉全能,无所不包,整个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里,拎着就走,造型专家罗宾老师最爱。
  
  傅落一边做好了战略转移的准备,一边颤颤巍巍地问:“嘉陵姐姐,你要干什么?”
  “坐好了,”董嘉陵头也不抬,“不然我生气了。”
  
  军需官几乎是整个舰队的总后勤负责人,她的岗位本身就容易让人产生依赖感,更不用说董嘉陵本人从来都是二部的全民女神,她在二部的地位比长官更加不可违逆,
  基本上,军需官只要轻飘飘地皱个眉,说一句“我要生气了”,战舰上的糙人们就会像饱经训练的忠犬一样,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贴墙根了。
  
  傅落挣扎了片刻,方才进门时那随时准备大杀四方的杀气就像一个屁,“噗嗤”一声就没了,她鹌鹑似的缩在椅子里,声气微弱地说:“那好像是违纪的,而且……”
  
  “杨宁才不会管。”军需官一句话让她闭了嘴。
  
  傅落见抗议无效,只好默不作声地拿出自己的阅读器,开始逐条推敲起最新一稿的军舰调配流程规范。
  至于脑袋什么的……眼不见心不烦,随她玩去了。
  
  不过后来,傅落没能看完,就在一片芬芳间睡着了。
  恍惚中,那香味好像是甜的,就像卖手工烘焙的甜品店里的味道,周遭暖暖的,似乎是午后的阳光。
  要是睡醒以后能再来一杯热茶就更好了,傅落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被入耳式通讯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吵醒的,傅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整个人却突然一激灵,眼睛蓦地睁开,两秒钟之后,她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原来没有蛋糕,没有阳光,也没有热茶,她还飘在远近无人的宇宙中。
  
  傅落抹了一把脸,带着点鼻音说:“怎么睡着了……出了什么事,这么大嗓门?”
  
  董嘉陵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自己坐在一边拿着一本书,正在慢慢翻看,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上次你们不是带回一个远地通讯站吗?技术兵们用里面的设备改造通讯站成功了。”
  
  傅落一听不是遇袭,顿时先松了口气:“哦……”
  随后,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代表了什么,顿时一蹦三尺高:“什么!”
  
  通讯站构建成功,通讯开始恢复了!
  他们以后可以在茫茫宇宙中搜索战友,甚至……甚至联系地面的亲人了!
  
  董嘉陵哭笑不得:“现在通讯站那边肯定挤满了人,你别去凑热闹。报告很快会上呈总参处的,着什么急?”
  
  傅落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淡定了些,可心情却无法抑制地无比飞扬起来。
  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一点起色,再艰难的日子都会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有一点微末的希望,就足以支撑他们一路往前走了。
  仅仅是一个通讯器,傅落就忍不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低头傻笑了起来。
  这一低头,傅落才终于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傻笑一瞬间僵在嘴角,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57、第五十七章...
  
  傅落的头发被彻底地休整了一番,短发显得错落有致,而发梢微微往回抠,看起来十分自然,但鉴于那一脑袋乱毛是由她本人亲自长的,所以傅落还是一眼看见就知道,那肯定是烫过的结果。
  微显阴郁的、开始挡眼睛的前额发,被军需官剪了个斜刘海,露出小半个额头,发梢微微往一边卷起,垂在眉下,眼神一瞬间就显得柔软了下来――哪怕身上还是那身冷冰冰的制服。
  
  军需官甚至还修过了她的眉。
  
  顿时,整张脸看起来都陌生了起来,傅落觉得自己简直不像是她妈生的那个了!
  
  她尴尬地抬起手,似乎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悬空半晌又讪讪放下:“这个……那个……”
  军需官笑盈盈地问:“不好看?”
  
  傅落只好弯起眼睛,对董嘉陵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好看,谢谢嘉陵姐。”
  且不说烫头发这件事是违纪,就算杨大校不拘小节,还有耶西那个野狗一样不放过一个乐子的混账在呢。
  他一定会丧心病狂地笑话她大半年的。
  傅落心里盘算着,要么以后干脆每天都戴帽子算了。
  
  董嘉陵把她送出来,从后面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这自然得完全看不出一点人工痕迹嘛,军需官颇为自满,唯一不自然的是傅落的脖子,僵尸一样地梗着,还往一边歪,连带着走路都同手同脚起来,就像个半身不遂的木偶,步履沉重地移动着。
  董嘉陵突然开口叫住了她:“哎,小落。”
  
  傅落“嘎吱嘎吱”地回头。
  
  “我女儿快八岁了。”董嘉陵猝不及防地说。
  傅僵尸的左脚不幸绊住了右脚,好在她扶墙扶得及时,不然几乎要当场扑街。
  
  还有什么比“神仙姐姐有了娃,神仙姐姐的娃已经把拼音都学完了”更加风刀霜剑的残酷事实吗?
  这个无理取闹的消息一定会让二部哀鸿遍野的。
  
  “我觉得,如果有人整天粗鲁地对她呼来喝去,还叫她‘小子’,我一定会一枪打爆那家伙的头。”刚刚曝出一个惊天大消息的神仙姐姐甜美地微笑着,柔声细语地这么说了一句。
  
  傅落后脊梁微凉,默默地替耶西的项上人头点了一根蜡。
  
  董嘉陵:“如果一定要认为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只有邋邋遢遢、五大三粗、甚至像臭男人一样不修边幅才是有力量的表现,那只能说明他们都够缩卵,要靠一张皮来虚张声势。”
  
  这句话把傅落说得险些呆住了。
  
  嘉陵姐姐靠在门边,轻轻一捻鬓角,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为之拼命的整个文明,就是一个追求美的文明,懂吗,小姑娘?来做个小美女吧,你不觉得这个该死的宇宙实在是太单调冷漠了吗?”
  
  因为女神的一句话,傅落第二天终于还是没有戴帽子。
  所以在早起参加总参处例会的时候,她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路掉落的下巴。
  
  含蓄点的,会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用五官随便某一处表达诸如――“这货是谁?”“从哪来了一个妹子?”“等等虽然我不是猥琐地想搭讪,但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看这位妹子有点眼熟?”
  ……诸如此类。
  
  不含蓄的……例如她不幸迎面碰上了耶西。
  耶西正哼哼唧唧:“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啊!”
  
  他骤然鬼叫了一声,似乎是受到了极大惊吓,往后猛地退了一步,随着逐渐看清了傅落,他渐渐地扭曲出一张“你怎么得了绝症”的痛心震惊表情,扯着嗓子大声质问:“你的头怎么了!”
  
  针对这样充满恶意的垂询,傅落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回答说:“我的头挺好的。”
  说完,她T台走秀一样地从金发老混蛋面前从容走过,嘴唇无声地微动,自己嘀咕了一句――总有一天打爆你的头。
  
  ……如果不是她的脖子落枕得那么明显,可能会显得更加霸气侧漏一点。
  
  傅落敲开总参处的门,这里永远是严阵以待的状态,严肃紧张居多,少有活泼,傅落进去的时候,杨宁正低着头看什么东西,而会议桌上的其他人则一秒钟变长颈鹿,纷纷举头围观。
  傅落:“……报告。”
  
  “请……”杨宁抬起头来,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做指挥官的,总要有气质一点,倒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乡巴佬得那么明目张胆,杨宁眨了眨眼,飞快地回过神来,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进来。”
  
  杨大校是个非常有风度的人,只要不是对敌或者杀人,他都能良好地维持着自己人模狗样的温雅,目光也很少会让人感觉到不自在。看出傅落那有点硬着头皮的模样,杨宁立刻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用阅读器磕了磕桌角:“都坐吧。”
  
  这一次的通讯站被命名为“晨曦二号”,不再是傅落和耶西他们弄出来的临时信号那样容易追踪又不堪一击破烂货了。
  
  杨宁简要地展示了一下技术部的成果。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和我军地面部分取得了联系,”杨宁说,“沿袭耶西先生的设想,在地球战友的协助下,我们构建了虚拟信号站,技术细节我就不解释了。但是,如果我们这个地对空的虚拟信号系统整个能构建完成,覆盖面应该是相当广的,还可以有效地防止他星系敌军的拦截和追踪技术。”
  
  “不过目前信号系统还不是很稳定,我能理解诸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亲人朋友消息的心情,请诸位稍作忍耐,先以军用为先。”杨宁的声音稍微顿了顿,而后,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和缓,“当然,我们也不能这样不近人情,我看中秋节就快要到了吧?当天给诸位开放二十四小时私用信号,好不好?”
  
  即使是总参处,这时也爆发出了一阵不怎么稳重的欢呼。
  地球,始终是全人类的精神伊甸园。
  
  杨宁体贴地没有打扰下属们不专业的反应,他垂下眼,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分不出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到底有几分真意,几分是敷衍。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在众人的欢腾中转向傅落,微微举杯:“新形象还挺不错的,可以保持。”
  
  傅落傻了片刻,忽然耳根一热,一时间,只觉得脖子落枕得仿佛是更严重了。
  
  之后一段时间里,战舰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表盘上竖起了中秋节的倒计时牌。
  倒也是,人世间,何处归心不似箭呢?
  
  然而他们最先等来的却不是中秋节,而是一条留言。
  
  太空军虽然名义上属于四大兵种之一,但实际上与地面是两套系统,从成立那天开始,就以互不干涉为原则,大家的业务范围相去较远,也不是很方便互相指手画脚。
  可是即使这样,太空通讯崩溃以后,所有散落在四处的部队第一时间都是想方设法联系地面。
  
  此时的地对空的信号系统没有修复完毕,地面三军担负起空中信息中转站的角色。
  
  傅落是后来看报告才知道,第一个虚拟信号站的建立,地球那边和他们接头的负责人,就是她的老师王岩笙。农历八月十四,王岩笙一条经过层层加密的信息很快传遍了总参处,傅落盯着阅读器上的明文,感觉自己的眼角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内容是:“哪路英雄来救个命喂,弟兄们以身相许!”
  
  “这条留言是通过敌军的波段传来的,加密方法却是我方的。”杨宁说,“据王局推测,很可能来自我军奉命增援木星的特种部队。”
  王岩笙局长很靠谱,根据傅落自己的推测,这条不着四六的信息它还很有可能姓叶。
  
  傅落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掩过去,心里重重地跳了几下,仿佛突然中了五百万般地欣喜起来。
  江湖谣言说“祸害遗千年”是叶氏祖训,老祖宗们果然没有坑爹。
  
  “虽然没打算让这位兄弟真的以身相许,”杨宁微笑着说,“但是我个人认为,我们这样东躲西藏的龟缩已经够了,当前,我军舰队所在位置接近土星系统,而这一段时间的积累,我们已经完全有了重新构建小型堡垒的实力,是该加快脚步了。”
  
  会议室正中心的投影系统一灭一亮,一副详尽的堡垒堡垒布防图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长期熬夜的杨宁眼睛里还有红血丝,表情却不见丝毫疲惫:“长江号、楼兰号、辽宁号各出一支小舰队,以中型B级舰为中心,小战舰和小型侦缉舰为主,携带远程监控设备,分三路出发,沿途投放,我们着手建立自己的防控地图,顺便……把那几位兄弟带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屏幕上虚拟的监控网络延展铺开,亮起来的线路与节点彼此交接,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们恰恰就像一只树杈间的蜘蛛,忙前忙后,也许被险恶的宇宙中的夜风一卷,立刻就会前功尽弃。
  可那又怎样,听见||蛄叫,难道还不种稻子了?
  
  傅落举手:“首长,任务级别?”
  杨宁勾起嘴角笑了一下:“XS。”
  
  太空部队里没有“XS级别”的说法,成衣店里才有,众人听出了这个冷笑话,给面子地哄笑了起来。
  
  有人问:“大校,XS要总参处派几个人带队?”
  杨宁挑挑眉:“我来带队怎么样?
  
  
  58、第五十八章...
  
  中秋,地球。
  
  银色的月光铺了一地,可是大家都明白,现在月亮上没有美人兔子和桂树,只有冷冰冰的敌人驻军。
  外星人登陆地球,已经过了一个春到秋。
  
  汪亚城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快步穿过地下城狭窄的街道。
  已经是深夜,地下城宛如一座死城,静悄悄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随着他的脚步声,两侧已经拉上窗帘的民房里却时而露出几个正往外偷窥的人影,惊弓之鸟一样。
  
  汪亚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吴琼家里,刚伸手敲了一下门,就被里面伸出的一只干瘦的手一把拽了进去。
  
  “你脑子里有个陨石坑是不是?”穿着唇环的少女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拽着汪亚城的领子往身后一带,机警地探头在门口看了看,这才悄无声息地关好了门,“上头正打着,你看看谁半夜出门,活腻歪了啊你?”
  汪亚城的世界观仿佛还没有发育成熟,这导致他对外态度极其单一,无论是对待敌人还是对待父母,都是一个模式――就是“你让我怎样我偏不怎样”。
  他不耐烦地甩开吴琼的手:“乐意,我就想出门了,怎么着,打死我呀!”
  
  对待这样孜孜不倦找死的人,吴琼无奈极了:“你小点声!”
  汪亚城气沉丹田:“哈哈哈哈!”
  
  少年还有一点尖锐的声音在幽静的地下城回荡开来。
  这死作得十分专业,吴琼作为一个不学好多年的小太妹,竟也觉得难以望其项背,无奈之下,只好对他动了粗。
  她捏住了汪亚城的脖子,轻易地压制住这只弱鸡手舞足蹈的挣扎,抬起膝盖在他屁股上撞了一下,把他的叫嚷中把他丢进了屋。做完这一切,吴琼喘了口气,指着汪亚城:“你这个王八蛋。”
  
  汪亚城脸红脖子粗地狂咳嗽。
  
  吴琼七岁的弟弟吴晓伟却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小豁牙有点漏风地说:“你们别打架!”
  
  吴琼扫了弟弟一眼,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汪亚城平息咳嗽,伸手一扒拉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帘,叫狗一样地冲吴晓伟招招手:“狗剩她弟,过来。”
  
  吴晓伟愚蠢地张着嘴思考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姐姐挨了骂,他头晃尾巴摇地跑过来,乐呵呵地说:“嘿嘿嘿,那我姐就是狗剩。”
  汪亚城怀疑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表情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头从购物袋里拎出了一小盒看起来很廉价的月饼,丢给吴晓伟:“吃去吧。”
  
  吴晓伟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汪亚城默默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颈,走进了厨房,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半蹲下来,仿佛做一件非常严肃重要的工作那样,一样一样地点开食品上的过期提示码。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两天,建议不要过多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一周,建议不要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十二天,细菌含量超标,请勿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
  
  少年一边听着过期提示,一边把提示已经过期的食物从购物袋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冰箱的保险柜里。
  
  食物已经开始涨价了,距离他星系人类侵入大气层,仅仅才过了半年而已。
  
  靠谱的工作越来越难找,特别是像汪亚城和吴琼这种靠“混”生活的小崽子,困难时期,按理政府是应该拨款的,各国粮食储备也能应付一阵子。
  可是没有办法,高额的战争费用几乎拖垮各国的财政,而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更可怕的就是星际海盗团了。
  为了前声东击西地攻破地球联军堡垒布防,他星系人类引狼入室。海盗团无法长期在大气层内生存,他们的爱好并不是和他星系人类争地盘,而是抢劫。
  
  无与伦比的星球,无与伦比的生态积淀,与无与伦比的经济发展水平。
  这就是一块让星际海盗团趋之若鹜的肥肉。
  
  哪怕傅落被他星系大舰俘虏的时候,对方也客客气气地给了她一顿饭吃,因为失去了武器和装备的单个碳基生物在宇宙中,就像是一只风暴中心的蚂蚁,所以星际间有独特的道德规则,例如不碰非武装人员,不虐俘等等。
  可是海盗不一样,他们不讲道义,更不知道“人权”是什么鬼东西,他们就是一根硕大无比的搅屎棍子,搞破坏是唯一的专职技能。
  
  他们给地球行将崩溃的经济又添上了种种的一击。
  
  城市贫民数量飙升,正规超市门口都已经上了武装警卫,以防哄抢,而这些人的生存需求也催生了某些不法商贩,低价收购正规超市的过期食品,然后转手到地下城卖。
  过期的劣质食物充斥市场和贫民们的生活。
  
  这一天,汪亚城买的唯一一个没有过期的东西,就是丢给了吴晓伟的那盒月饼。
  
  吃完月饼的吴晓伟无忧无愁地跑过来,听见动静,不明所以地指着冰箱门说:“过期了。”
  汪亚城:“嗯。”
  吴晓伟十分认真:“过期就是不能吃的意思,里面有细菌,吃完生病,生病就死了。”
  汪亚城冷冷地回答:“死不了。”
  吴晓伟:“我们老师说……”
  
  汪亚城突然把手里的东西都丢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冲吴晓伟吼叫:“你们老师说屁啊!死你个头!”
  吴晓伟被吓得呆住了。
  
  少年和男孩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厨房里,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不祥的尖啸,汪亚城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抱起吴晓伟,把他的头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飞快地躲进冰箱后,一道强光从窗外打了进来,近地机甲飞过的声音刺耳可怖。
  
  汪亚城小心翼翼地伸头看了窥了一眼,他读书很烂,视力却很好,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出那架奇形怪状的近地机甲上狰狞的怪物头像。
  吴晓伟挣扎着,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别出声。”汪亚城低声呵斥一声,“再闹把你扔出去喂外星人。”
  
  只见那近地机甲盘旋了几圈,仿佛猫玩猎物一样,打量了一番从哪里下口,汪亚城紧张得手心汗湿,突然,那巨大的钢铁怪物猛地在空中掉头,直直地撞向他们的大楼。
  
  完了!
  
  有小型战舰防御能力的近战之王会把整栋大楼从中间撞断,到时候谁也别想活。
  汪亚城拎着吴晓伟的后颈,在巨大的噪音中冲着另一个房间的少女喊:“吴琼!跑!快跑!”
  
  吴晓伟的小腿被他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还不懂事的小男孩“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背后光芒越来越盛。
  那么一瞬间,汪亚城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平静,时隔半年,空间科学院的爆炸仍然每天定时定点地在他噩梦里出现。
  炸弹落下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强光吧,当时的汪仪正是怎么想的呢?
  
  身后的窗外传来巨响,汪亚城弓着腰,双臂护住吴晓伟,看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男孩,心里冷漠地想:“咱俩就快一起玩完了,小傻子。”
  一脸惊慌的吴琼冲进来,汪亚城身后的玻璃窗碎成了一堆渣,溅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刺痛。
  
  等等……刺痛?
  
  汪亚城错愕地回过头去,只见另一架近地机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挡在了居民大楼前面,两架机甲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波打碎了一片玻璃。
  
  汪亚城用力一推吴晓伟,把他往吴琼怀里一送,不要命地跑到窗台,扒着空无一物的窗框张望。
  他看见,突然冲出来的机甲尾部印着一面显眼的国旗标志。
  
  联合国签署和平条约之后,各国集中销毁近地机甲,虽然各自都秘密地有所保留,可是毕竟已经没落了,和外星海盗的装备没法比。
  海盗的机甲头被撞歪了一些,而军方的这架机身却已经凹陷了一半进去,直直地坠落到了地上。
  
  海盗的平衡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贴地飞行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它磕磕绊绊地盘旋了一阵,撞坏了两个路灯,然后泄愤似地往坠落的机甲身上打了一个激光炮,这才不甘不愿地开走了。
  
  尘嚣四起。
  
  汪亚城转身就跑,吴琼一把没拉住,冲着少年的背影大吼:“会死啊,兔崽子!”
  
  汪亚城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剧烈得喘息着,望着眼前成了一堆废铜烂铁的近地机甲,他胸中突然想要怒吼,脑子里嗡嗡作响,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这时,严重受损的机甲用最后一点动力,弹出了驾驶员。
  
  一个头被炸掉了一半的老兵的身体落到了少年面前。
  汪亚城老兵的身体蜷缩得像只僵硬的虾,血肉模糊的头上,露出了一点花白的头发。
  
  少年僵立良久,突然沿着地下城逼仄而死气沉沉的街道跑了起来。
  他一口气不知道跑出去多远,拐进了一条更脏、更窄的小过道,几乎只能容一个身材苗条的人通过,过道尽头,有一个破落的小旅馆,门庭冷落。
  
  汪亚城用力地拍起门来,周遭好几家人被他的动静吵醒,纷纷打开昏暗的小灯往外看。
  
  半晌,破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睡衣,面色冷淡的中年胖女人透过门缝看了他两眼,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把小鸡一样的少年拽了进去,然后“砰”一下甩上了门。
  胖女人两颊的肉耷拉下来,形成深刻的法令纹,乍一看,就像一条不好惹的沙皮狗。
  
  她一路把汪亚城拽得踉踉跄跄的,然后把他往破木头椅子上一扔,丢给他一个家用医药箱,低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汪亚城坐在椅子上和她对视了片刻,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
  胖女人:“你要是敢嚎丧,我就打死你。”
  
  “春姨,”汪亚城忽然哑声说,“我想加入你们,我想好了,我加入,你得收下我!”
  
  中秋,太空。
  换班的傅落饥肠辘辘地走回中型舰的指挥室,接过杨宁递给她的压缩食品,啃了起来。
  
  杨宁:“三支小队汇报各自情况。”
  傅落听见通讯器里传来其他两支被派出来增援的舰队中战友的声音。
  
  “第一支队运行正常,投放监控器运转良好,十个射程单位范围内没有发现敌方踪迹,目前正保持隐身状态。”
  “第二支队运行正常……”
  
  杨宁抬眼看了看傅落,傅落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被噎得够呛,艰难地挤出声音说:“第三支队同上。”
  杨宁失笑:“你倒是会省事。”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突然下令说:“所有人员暂停前行,注意警戒,原地待命。”
  傅落叼着饼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中秋一个小时,信号已经开了,大家抓紧时间,尽量长话短说,系统不稳定,可能会时断时续,都别着急。”杨宁看了看傻呆呆的傅落,“还愣着干什么?没带手机我可以先借给你。”
  
  傅落猛地跳了起来,向杨宁敬了个乱七八糟的礼,跑了。
  杨宁眼含笑意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天在“金本位”门口见到的便装毕业生,她当时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挨训,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简直是他见过的最独树一帜的撒娇方式。
  
  杨宁拿起自己已经显示信号接触良好的私人手机,对着单调乏味的系统自带桌面发了一会呆,又放回了原处,打开阅读器,办公去了。
  
  如果杨靖和还在,或许会给他打个电话吧,杨宁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过好像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说的。
  
  
  59、第五十九章...
  
  那一刻,整个舰队似乎都沉浸在拨号与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
  
  看见信号接触良好状态的一瞬间,傅落明白了什么叫做“家书抵万金”。
  她屏住呼吸,听着等待应答的声音,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
  
  比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要忐忑。
  然而她的心从灼热等到了冰凉,那一头依然没人接,傅落心存侥幸地想着:“会不会刚才在通讯录里按串行了?”
  她开始不安,正要仔细检查的时候,电话被转入留言信箱,付小馨熟悉而简洁的录音提示响起来:“喂,我不在,留言。”
  
  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傅落手心里布满了汗,这仿佛蒸发了她身体里全部的热量,她只好手脚冰凉。
  
  手机里因为信号不稳定而渐起渐歇的电流声就像层层叠叠的海浪,而留言系统的计时器不会看人脸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长地响一声,冰冷得不近人情。
  傅落盯着舰艇走廊里苍白的墙角,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扔进茫茫大海里的旱鸭子,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咔哒”一下,时断时续的信号把她的电话挂断了。
  
  傅落本能地想再拨一次,可她的手哆嗦得太厉害,手机从她指尖溜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像忽然之间得了半身不遂,怎么都捡不起来。
  战舰的地板光可鉴人,她看见了自己面无人色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忽然响了一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傅落目光空洞地抬起头来,杨宁弯下腰,捡起手机递给她:“多打几次。”
  
  见傅落没反应,杨宁微微一提裤腿,蹲下来,轻声说:“多打几次,嗯?”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像一块轻轻涂抹过去的天鹅绒,那是无数次前线战斗的时候从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就像一根连着风筝的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战舰上的人――你在这里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落回过神来,木然从杨宁手里接过自己的电话。
  
  她的脸色就像一株霜打的茄子,杨宁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傅落的头,他本想动手重重地撸一把晃悠两下――大家表示安慰的时候都是这么粗鲁的,然而触手之处却出奇的柔软,摸起来好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动物的毛,杨宁指尖倏地一颤,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在傅落头顶拍了拍,继而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身走向警戒主控室,打算暂时把执勤的人换下来。
  
  傅落终于还是依言磕磕绊绊地拨通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她的动作几乎只剩下机械的重复。
  重复一个小时,大概她就会死心了。
  
  记不清已经打了多少通电话,傅落目光游离地望向战舰走廊上一点大的屏幕。
  忽然,电话里猝不及防地传来轻轻的“哔啵”声,傅落微微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以为是又断了,却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喂?”
  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的声音清晰起来:“谁啊?传了十来条空语音你有病啊!你妈没教过你有话说有屁放,别占人家内存吗?”
  傅落呆住了,是……这个声音!
  
  随着她的沉默,那一头变得粗暴不耐烦起来:“喂喂?说话!”
  傅落的眼泪“刷”一下,涨潮一样地涌上来了,她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抹眼泪实在太丢脸了,拼命想要忍住,却怎么都忍不住。
  
  “我妈就是没教过……”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你凶什么凶,没长眼睛不会看来电显示吗?”
  付小馨那仿佛总在高谈阔论一样的嗓门戛然而止,良久,她才用做贼一样的声音低低地问:“……是傅落?”
  
  傅落靠着墙角坐下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对着电话大吵大闹地发脾气,可是那一刻,就是忍不住地咆哮:“你才有病呢!”
  付小馨难得轻声细语地解释说:“我电话炸坏了,当时卡是绑定的,本来想换一个,怕你找我,找不着人,才重新粘起来,勉强用着,现在跟你说话都不能拿……”
  
  傅落一句人话也不听,无理取闹起来:“你为什么那么半天不接我电话?”
  付小馨:“不是说了吗,铃声有问题,我听不见……”
  
  付小馨女士作为一颗横冲直撞的炮仗一样的人物,一辈子那点慈母情怀几乎全都蕴含在这几句通话里了,她耐心地解释了两遍,语气近乎温柔了,可是熊孩子不领情――总参处传奇一样混成了半个海盗的傅落,她在联军全军覆没的时候没怎样,在被耶西扔进敌人炮口下的时候也没怎样,这一刻,她的情绪却忽然崩溃。
  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撒泼打滚要糖吃的小孩。
  
  付小馨不多的耐心告罄,终于出离愤怒了:“你有完没完!转车轱辘哪?没听见怎么了?我又不是电话答录机!”
  
  她中气十足的吼声让傅落愣了一下,随后两人打响了漫长的争吵。
  
  傅落:“我离家一年多了,你找过我吗,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连理都不理我!”
  付小馨:“搞清楚好吗小姐,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自己!”
  
  傅落:“我他妈一定是捡来的!”
  付小馨:“你他妈给老娘文明点!要不是好不容易生的,我早把你扔了!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我又没有青光眼,能挑你这死德性的捡吗?”
  
  傅落:“说实话了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我从小就知道!”
  付小馨:“哎呦喂,可算有点自知之明了,一念之差没把你冲进厕所里,悔死我了!”
  
  傅落冲着电话叫嚣:“我就应该抱着法官大腿,让他把我判给汪仪正!”
  付小馨立刻叫嚣回去:“你现在去找他也来得及!”
  
  付小馨吼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她低声补充了一句:“……不对,好像来不及了。”
  
  傅落心跳骤停了一拍。
  她从极端幼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呆愣良久,才哑声问:“你说什么?”
  
  付小馨缓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空间科学院第一时间被炸掉了,不知道是谁干的,里面的人一个也没看见,不过……也有谣言说是他们为了保证绝密资料不外泄,自己炸的,如果是那样,可能还有……机会,我现在也没有确切没消息。”
  
  傅落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落到嘴角,她草草把脸擦了一把:“那汪二狗呢?”
  “也不知道。”付小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离家出走了,我正在找他,还没找到。”
  
  两人之间突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傅落仰起头,靠在舰艇楼道的侧墙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妈,我……”傅落有些词穷。
  “我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了,千言万语走马灯一样地从心里溜过,最后,似乎也只剩下“挺好的”三个字,一字绝尘地一言以蔽之。
  
  她忍不住低笑出声,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死了。
  就在这时,杨宁的声音突然在内置通讯器里想起来。
  
  “归队!”
  
  傅落悚然一惊。
  “重复一遍,各部门立刻归队,”杨宁说,“全体注意,提高警戒级别。”
  
  听见傅落的话音微妙地一顿,付小馨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食堂通知要吃晚饭了。”傅落脱口而出,说完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别说这像不像真话,这像人话吗?
  
  付小馨却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
  “去吧。”她说。
  
  莫名地,傅落从中听出了一丝释然。
  她挂断了电话,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快步朝主控室走去。
  
  地面上,一个隐蔽的地下租屋里,付小馨放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踉跄了一下。
  她身侧夹着一副简易的拐杖,一条裤腿被截掉一半,裤管下空荡荡的,能看见纱布的一角。
  付小馨艰难地用仅剩的一条腿蹲下来,试图扶起方才一路飞快地赶过来时,被她撞倒的大衣架。
  
  “付工!”一个青年连忙走过来,“我来我来,你放着。”
  付小馨抱着拐杖单腿站在一边:“不好意思哈。”
  
  “没事,”青年扶起衣架,“小孩联系上了?”
  “嗯。”付小馨低下头,“早些时候就打听到了,听说她在二部。”
  “哦,就是那边通讯断了联系不上嘛,我听说二部是最厉害的,怪不得你这么放心。”青年嘴甜会说话,连连感慨良久,“改良动力系统的图纸放在你桌上了,我扶你过去?”
  
  地面上的人,也有地面上的岗位。
  
  傅落赶到主控室的时候,眼角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她用力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感觉十分尴尬。
  “报告。”
  
  杨宁假装没看见,只是指着一块雷达反馈屏幕说:“来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杂乱的各种曲线,有些是辐射波,有些是小障碍物,还有一些代表是附近的舰队战友,没有高能反应,看起来平平无奇。
  
  听出他话音中的郑重,傅落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了片刻,突然,她从整张乱涂鸦一样的反馈表格中捕捉到了一条线,连日来的战斗生涯在死生一线间,磨砺出了她某种奇异的第六感,傅落顿时感觉蹊跷。
  而等她再去看的时候,眼一花,那条信号线又不见了。
  
  杨宁:“过滤三十倍射程单位以内的近距离信息,屏蔽无规则宇宙射线。”
  命令接收,雷达反馈屏幕上的信息立刻少了一多半,这一次,傅落看清了那条诡异的信号线。
  
  非常弱,弱到绝对引不起任何警报的程度,稍微杂乱一点的环境就会泯然在众多的信号线中间。
  此时,它在屏幕上显得极其平缓有规律,就像是巨兽绵长的呼吸。
  
  “这种信息线,我们通常叫‘龙吸线’,我早年给赵老将军当勤务兵,跟着他打伏击的时候见过一次,”杨宁轻声说,“是一种非常费时费力的隐蔽方式,用无数艘隐形小型战舰制造出可以相互抵消的干扰,借以隐蔽其中的大舰或者巨舰。”
  
  傅落:“所以说结论是附近埋伏着重兵,可能是完整的舰队,其中有巨舰……那么很可能不是海盗团的散兵。”
  “是他星系。”杨宁想也不想地说,“星际海盗团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财力。”
  
  傅落瞬间从方才给家里打电话时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大脑好像突然清理出了一条回路,变得又清晰又客观起来。
  
  埋伏是冲他们来的?
  那么他们接到的信息是伪造的?
  那就是说敌军有可能破解了他们的加密方式吗?
  
  叶文林呢,还活着吗?
  
  
  60、第六十章...
  
  杨宁沉吟了片刻:“不,你看这个阵仗,不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傅落死机良久的思维水平开始报复性反弹,智商坐了直达火箭,一下往上蹿了一打,她一听这话,立刻表现出应有的专业素养,接过杨宁的话茬:“对,就算是救援,我们也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全员上阵。肯定试探为主――很可能只来一两个小分队,只要对方不想打草惊蛇,就一定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杨宁充满了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傅落的睫毛还没干,眼睛显得湿漉漉的,分明是大悲又大喜之后的状态。
  尽管并不想偷听,但她和付小馨吵架的话杨宁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只言片语,啼笑皆非的同时,他忍不住有些羡慕。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从脑残偶像剧风一秒钟切换到硬汉军事剧风的?杨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得出一个“她脑子里大概有两套系统”的结论来。
  
  “所以我们的特种部队应该就在这附近,收到的应该就肯定就是内线消息,航线没错。这个伏击是针对他们的。”傅落飞快地得出了结论,“我们怎么办?”
  
  杨宁没有接话,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打量着傅落的时候,杨宁忍不住想,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到这种地步呢?
  傅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大校?”
  
  杨宁反问:“你觉得呢?”
  
  傅落一滞,仿佛没想到长官会问她的意见,她习惯了学习状态,遇事心里会想,想完不说,而是与同事或者首长提出的方案对比,好对自己查缺补漏。
  傅落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才试探地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按兵不动,我们是小舰艇,隐藏起来不容易被发现,应该先观望,再做决定。”
  
  这话说得虽然稳妥,但是等于没说,是一条打酱油的意见。
  如果是别人,杨宁多半会一哂就放过了,可他就是不想放过傅落,一反常态地追问:“那如果观望时,我军特种部队出现,落入敌军包围圈,你是打算继续看,还是救援?”
  
  “当然救援。”傅落毫不犹豫地回答。
  杨宁:“怎么救?”
  
  傅落抬手拉出虚拟坐标,用手指在触屏上画了一道弧线,而后在半圆的弧线上点了三个蒂点:“这是敌军设伏的地方,这里是对方兵力密集处,前边是我们收到的内线信息中包含的坐标,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对方的大部分视线都被那个方向牵制着,如果真有战友出现,那么我们安排一队人,以半包围的形式从敌军背后偷袭,最快的时间把对方的包围圈打开一条口子,巨舰的冷却时间本来就长,现在还被小舰艇包围着,他们没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但是我们有曲率驱动器,我们的兵力没法和对方正面冲突,只能充分发挥灵敏和机动能力。”
  
  几乎是她话音没落,杨宁就立刻发问:“但是你有没有考虑到,特种部队的人开得什么舰艇?就算开的是我军原装的舰艇,他们也没有经过曲率驱动器的升级,跃迁很可能不成功。”
  
  傅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步步紧逼,但依然反应迅捷地回答:“另外两队在这里设伏掩护,对方只要一追出来,立刻重火力狙击,这个时间我们可以完成人员对接,实在不行,就对相应的战舰做弃舰处理。”
  傅落顿了顿,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如果是我操作,对接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就能完成。”
  
  杨宁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傅落顿时从快速反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忍不住有些忐忑,不怎么有自信地补充了一句:“我……就是随便说的,都是自己的理解,可能也不大对。”
  
  杨宁看了她一眼,然后侧身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内联网说:“都听见了吧,我暂时没什么要补充的,按她说的执行。”
  
  “第一支队收到。”
  “第二支队收到。”
  
  傅落:“……”
  
  不……等等,这是什么情况?!这么重要的战斗,让她一个B级兵――还是撞大运越级升的B级兵做简报?
  
  杨大校疯了!
  
  “一队二队掩护,三队主攻,B级兵傅落!”
  傅落条件反射地一并脚后跟:“是!”
  
  杨宁:“我来负责三个支队配合协调工作,第三支队作战指挥任务交给你。”
  傅落:“是……啊?”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应下了什么,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哪怕她的单兵作战水平已经在耶西的j□j下,出神入化到了“武林高手”的地步,也不代表她就能胜任指挥官的角色,可杨宁既然开了口,这就成了她的临阵任务,再怎么没底,临阵退缩的事,傅落也干不出来。
  “让你当支嘴驴,哪来那么多狗屁见解?”她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杨宁轻轻地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
  
  “报、报告,没有。”
  傅落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拿出阅读器,全神贯注地记录起各种坐标,像下围棋的时候长考那样,一点一点地推算起来。
  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在小小的指挥室里,杨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这一次杨宁亲自带队,总参处那么多人,他最终决定只带傅落。
  
  杨宁觉得,当初他把傅落从地勤处要来,和淘地摊没什么区别,心里先有个“这玩意不怎么值钱”的预期,看起来也不像什么蒙尘的明珠,只是看着还算顺眼,就顺手塞进兜里带走。
  虽然那时候,傅落表现出了扎实的基本功和靠谱的个人能力,却都不足以让杨宁特别记住。
  谁知道她入伍第一天,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从地摊上两块钱买的泥壶砸开,里面居然有真料。
  杨宁暗暗留心起来,不过他虽然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个性却不怎么外向,在二部这种精英团队中,指挥官要保持一定的权威,他也不可能像尖刀那样,队长和队员们长期打成一片。
  除了工作,杨宁私下和手下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即使是“留心”,也是谁都看不出来的“留心”。
  
  杨宁一直觉得傅落是一个泥壶里包裹的惊喜,可是直到流亡开始,才发现她并不只是“惊喜”,而是“异宝”了。
  
  海盗头子耶西是个混蛋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危难之时,二部需要借助他丰富的海盗经历以求生存,杨宁一定第一时间开枪毙了他,以消除不安定隐患。
  
  没错――虽然他和耶西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亲切友好,但是从杨大校的内心深处,他想做掉耶西已经很久了。
  
  尤其老海盗在他眼皮底下把傅落丢进敌军包围圈中的时候,老成持重的杨宁失手打碎过一个杯子。
  
  当时有至少十艘星际海盗团小战舰围住了其中的傅落,内联通讯系统里传来耶西嚣张的口哨声:“上啊小伙子!咬死他们,冲啊!”
  
  如果不是杨宁的指甲修得太平,一定会刺破掌心,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的无名火――那是我们总参处一个都不能少的精英,不是你这还在服刑的老王八训的藏獒!
  杨宁压抑住怒意,一边伸手要去按通讯键,一边飞快地说:“我要调集增援,把全息图给我打出来……”
  
  他一眼扫过整个战场全息图,飞快地推算救援线路,然而就在要下命令的前一秒,内联通讯器里传来了傅落的声音。
  她当时说了两句话,杨宁印象深刻得极了,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一句是:“我就一条小舰,他们对我不会有太多的兴趣,我顶多能牵制住三五条敌舰,请C02号方位做好防御。”
  另一句是:“请T008坐标点区域附近的战友把包围圈给我开一条口子,我会在三分钟之内把敌人引进去。”
  
  枪林弹雨,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以超过音速不知多少倍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海盗中穿梭,无数高能炮从舰身附近扫过,而她连声音都没抖一下。
  
  不光是杨宁,当时整个指挥室里一片鸦雀无声,全都静默地在全息图上看着那架小战舰以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地击落了敌军一架小舰,从碎片和废墟中毫发无伤地穿梭而出,像一条拖出了长尾巴的彗星。
  那一次,傅落最后自断舰尾,躲过了致命的一炮,分毫不差地把身后的敌人引进了T008坐标点附近的包围圈。
  
  傍晚回航的时候,杨宁亲自到舱门附近迎接,他远远地看见狗蹦子一样的耶西嗷嗷嚎叫着,拍打傅落的肩膀:“好小子!”
  傅落竟然也能一如往昔,态度丝毫不变地把他的咸猪手从自己肩上扒拉下去,同时不忘谆谆善诱:“耶西前辈,你人类一点吧。”
  
  就好像她刚刚不是差点被那个人害死一样。
  
  在这个中秋之夜的中型舰艇指挥舱里,只有两个人,杨宁突然有股冲动想和她说说话,他抬手关闭了双向内联通讯系统:“傅落。”
  
  傅落:“啊?是!”
  杨宁顿了顿,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然而他自己挑起的话题,不好中途把人撂下,只好随便拖来一个生硬的话题:“耶西几次三番险些害死你,你不恨他吗?”
  
  傅落也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茫然地看了杨宁一眼:“不啊。”
  
  杨宁微微眯了眯眼,有点不悦,觉得她没说实话――他都很想弄死的人,她怎么会一点也不在乎?
  
  “人家本来也没有义务教我,是我自己选的,怎么能埋怨别人?”傅落坦然说,不过片刻后,她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会,补充了一句,“不过耶西那个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海盗,虽然现在能用,但是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交给他,最好也留一手,他……嗯,我觉得他世界观有点歪。”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突然之间,杨宁就想起了这么一段很久以前读过的话。
  
  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缓缓地说:“你真的让我印象深刻。”
  傅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让长官印象深刻的事,来自杨宁的关注简直就像巨大的舞台镁光灯,让她不由自主地惶恐扭捏起来。
  
  不过这时,地面联络系统忽然发来一条煞风景的消息,经过快速破译,很快呈递到了三队指挥中心――
  
  “致亲爱的战友:弟兄们准备跳火圈了。”
  
  
  61、第六十一章...
  
  “第三支队请示行动指示。”
  
  “不,先等等。”傅落盯着最新的信息,重新打开通讯,突然叫停了自己提出来的计划。
  
  内联通讯系统里一片寂静,而挂在一侧的钟表冷漠地持续往前走着。
  二十秒以后,本想撒手不管的杨宁终于忍不住插了嘴:“傅落,太空战不能提‘等’。”
  
  这里是真正“失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的地方,傅落没吭声,过滤掉了一切其他信息,单独把敌人的埋伏信息线拖了出来,往前倒了半分钟,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个剧烈的波动,打破了原本绵延如龙吸的形状。
  
  这代表什么?
  代表他们接到这条信息的同时,敌人也接到了!
  
  杨宁神色一凛。
  
  “暂停行动。”杨大校拉过通讯设备,“技术人员立刻评估我军通过虚拟信号站架设的通讯网络被敌军破解的概率!”
  
  傅落低下头,指挥中心接到了地面传来的第二条中转信息:
  “弟兄们注意跨步幅度,不要太大扯到蛋!”
  
  监控中突然出现能量波动,显示一群小型舰艇正在飞速接近。
  
  他们的特种部队?
  知道有埋伏吗?
  “跳火圈”……从字眼上看,似乎是知道的,那他们怎门敢凭借一队小战舰就直接闯进来?
  
  “不……信息不是发给我们的,我们回复过,但是对方没有建立交流。”傅落忽然说,“加密也好,转呈地面中转也好,都是障眼法,他们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扰乱对方的视线,”杨宁皱皱眉,“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而是在执行自己的计划。”
  
  “大校,我们的信息沟通不畅,需要经过地面中转,现在建立联系来不及了,”傅落说,“如果是尖刀叶文林,我大概知道一点他的风格。”
  
  杨宁挑挑眉,暂时压抑住了自己对这位同志一直向往尖刀部队、“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不悦,等着她的下文。
  
  “小舰队里多半是幌子,就像星际海盗团惯用的那样,但是里面肯定九假一真地藏着别的东西。”
  指挥舱里的高能反应尖叫了起来,小舰队已经落在了敌方攻击范围内,埋伏的他星系人类露了面,一颗导弹轰了过去,小舰队忽然四分五裂,犹如一团被摔散的沙子,乱窜得到处都是。
  
  “标记,重复方才的监控录像,标记所有小舰!”
  
  一瞬间,战场全息图上四处都是被标记的小型舰艇在敌军中横冲直撞,仿佛一群悍不畏死的没头苍蝇,埋伏的他星系舰队面对着这样的自杀式袭击,并没有慌乱,飞快地组织起围剿,一艘又一艘的小舰艇被击落。
  而傅落与杨宁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了一艘被标记、却没有人攻击的舰艇上。
  
  “其他舰艇开启了随机路径模式,”杨宁说,“多半是无人驾驶的――把这一艘的图像拉近一些,我看看。”
  
  随着图片拉近,一艘典型的他星系小战舰出现在屏幕上。
  “啊……”杨宁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特洛伊的木马,厉害。”
  
  这时,只见那艘被标记的“他星系小舰”缓缓地离开原地,往他星系巨舰方向开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混入敌舰吗?”杨宁问。
  
  “不……”傅落仔细盯着那艘小舰的行驶路径,“那一侧有巨舰的联络面板,我想他可能是要用敌人的通讯网络做什么……”
  杨宁:“你这么了解他?”
  傅落莫名:“他是我师兄啊。”
  
  杨宁沉默了一会:“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也算你师兄。”
  傅落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没能领会首长精神。
  
  杨宁却干咳了一声,飞快地转开视线,把精力集中在了眼前的战局上:“太危险了,巨舰的通讯面板所在位置是重点监控和防卫所在,对方只要一查舰艇编号他就会露出破绽,这样不行――三支队按原计划准备,傅落,第三支队做好偷袭接应准备。”
  
  他话音没落,他星系的巨舰忽然现形,一道强光锁定了那艘混进去的小舰艇,那艘小舰艇猛地加速,同时放出了一颗他星系特产的引力炸弹,敌我不便地冲入他星系阵营中。
  强光和引力警报同时响起,无数小舰被悄无声息地一口吞了进去,巨舰急速后退,敌人的列队中部被这样胆大包天的破釜沉舟给打散了。
  
  那艘假装他星系舰的小舰掠入巨舰身侧的时候,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度从通讯面板上“摘”下了一个通讯终端器,同时尾部被击中,它机身脱落,再次不管不顾地加速。
  
  傅落:“第三支队原计划进攻,第一波近距导弹发送。”
  
  巨舰反应不及,硬生生地被阻住了脚步,一排他星系小舰在密集的导弹中被挫骨扬灰。
  
  “高能炮定位引力炸弹爆炸方位,清扫!”
  
  核心部分被炸了一颗“引力炸弹”的他星系舰队虎落平阳,被第三支队一支小舰站队炸了个措手不及,傅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隐藏,调整偏角三十度,第二批近距离导弹预热。”
  
  她已经把星际海盗团的机动打法熟悉了一个十乘十,活生生地把敌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口子。
  
  杨宁不紧不慢:“其他两队准备掩护,曲率驱动器预热,第三支队撤下来。”
  
  那方才混进去,速度高得吓人的“他星系小舰艇”已经突围而出,却并不减速,横冲直撞地冲着这边扑过来。
  
  “应该是动力系统坏了,”杨宁说,“它没法减速,我们跟着他的方向撤。”
  
  “不,等等,会炸的!”傅落立刻说,“执行强行打捞。”
  这个速度实在太逆天,一时间听到的人都愣了一下,她毕竟不是最高指挥官,说出来的话执行力始终要差很多,以至于最外围的几艘小舰艇反应不及。
  
  破破烂烂的他星系小舰艇流星一样地在这一下的愣怔中穿过。
  
  该死,来不及了。
  傅落狠狠一砸指挥室的操作台,杨宁一把捉住她的拳头:“我给你授权,用指挥舰捕捞。”
  
  傅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熟练地打开了捕捞介质。
  
  剧烈释放的介质立刻把指挥舰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傅落却已经顾不上修正偏离角度了,她拉掉了精确瞄准档位,全凭手感,对整个指挥中型舰执行加速命令,指挥舰当场划出一道疯狂的大角度转弯,傅落觉得安全带快把她的内脏挤出来了。
  
  她保持着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第二次下达加速命令,顺着小舰撞过来的方向,仿佛在被小舰追着跑,系统警报灯亮了起来,小舰已经撞入了指挥舰释放的介质中,减速的同时,摩擦让这个小舰燃烧了起来,像一个汹汹的大火球,继续向指挥舰扑过来。
  
  内联通讯系统里乱成了一团,杨宁抬手屏蔽了,同时,傅落面不改色地第三次加速。
  大规模的介质物质释放和炮仗一样玩命的加速很快让指挥舰里的能源物质来不及补充,发出尖声能量警报。
  
  杨宁被安全带固定在原地,镇定地双臂抱在胸前,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能源耗尽机毁人亡的惨剧。
  就在能源系统被强行关闭,转入太阳能状态的一瞬间,燃烧的小舰和指挥舰速度同步了,捕捞系统跳出了相对静止状态提示,可以实施捕捞了!
  
  傅落长吁了口气,一边打开自动捕捞程序,一边任凭惯性拖着指挥舰风驰电掣地继续高速跑。
  
  “降温程序已经启动。”
  指挥室操控台上,巨大的温度计读数开始肉眼可见地往下走。
  
  随着造成燃烧的介质变得越来越稀薄,以及指挥舰冷却装备的启动,小舰上的火光渐消,傅落这才面露紧张:“叶师兄他们不会被烤熟了吧?”
  
  “不管几成熟,”杨宁正色下来,“你回去准备一篇检查吧。”
  傅落:“……”
  
  不,等等……她刚才好像是拖着首长来了一次“彩云追月”?
  
  杨宁打开通讯器,开始对这一次被大火球追着狼狈逃窜的战斗过程进行阶段性总结:“指挥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光杆司令,全体撤退!诸位请看好预期航线和坐标,立刻过来集合。”
  
  他说着,瞥了一眼捕捞程序,发现已经和被捕捞舰艇建立了物理联系,杨宁接通:“战舰里的人还在吗?请回话表明身份。”
  那一头沉寂半晌,一个气喘吁吁、但傅落熟悉极了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编号CST02424921S,我是尖刀叶文林,隶属地球联军中国堡垒特种部队,请问战友番号。”
  
  傅落:“叶师兄。”
  
  “卧槽……”叶文林发出一声像痛呼、又像松了口气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子,“油温高了啊妹子!”
  
  十分钟之后,三支救援任务分队终于追了上来,指挥舰也停了,慢吞吞地开始自给自足地给能源系统充电,随军医疗兵把捕捞到的小舰变形的门强行撬开,这才用担架把叶文林给抬了出来。
  
  叶文林就像刚从烤鸭炉子里扒出来的,一身灰,一身伤,额角还在往下淌血,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应该是骨折了。
  然后……他身后再也没有别人了。
  
  “哎哎,别探头看了,”叶文林有气无力地抬手,冲傅落挥了挥,“没别人了,就我一个,弟兄们都成烈士了,我差一点上封神榜,被你们拽回来了。”
  这消息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
  
  特种部队……已经这么惨烈了么?
  
  杨宁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问:“赵佑轩将军呢?”
  叶文林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轻声说:“他老人家啊……现在该是二郎神了吧。”
  
  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伸出手,按了按叶文林地肩膀,对医疗人员说:“照顾好他,伤口尽快处理。”
  
  “没事,随便接一下,过两天就长好了。”叶文林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依旧是一脸地玩世不恭,“时逢乱世,动如参商,指不定哪天就又见着老战友了,先不急着默哀。”
  
  他说完,微微垂下眼睛,仿佛不想看见其他人更加沉痛的表情,指了指自己断了的胳膊:“具体的情况我稍后汇报吧,接骨之前先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为了这玩意,我被那群外星王八追得满太阳系跑。”
  
  医疗兵在杨宁的示意下半跪下来,用剪子剪开叶文林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袖,只见他的上臂有一道蜈蚣一样的伤疤――这是古代医药不发达的时候,外科手术过后常见的手术疤,早在二十一世纪中后期就绝迹了。
  
  “没上去疤的药,”叶文林说,“留个记号,省得找不着,东西太大,以我们现在脆弱的通讯,根本没法往地面传,差点完不成任务,今天如果不是你们来了,我可能就只能利用他们的终端,镶嵌在敌人的系统里留待后人找寻了。”
  
  “是什么?”傅落问。
  
  “他星系人类星际战略布防图,每一个设备的说明,每一个将领与预备将领的档案,全在里面,微缩存储设备你们这读不出来,得用巨舰上的处理器――别跟我说巨舰都没了。”
  
  这句话一落地,举座皆惊。
  
  杨宁:“立刻准备手术,曲率驱动启动,回航!”
  
  三支舰队风一样地绕过几个海盗巡航区,赶往二部的秘密基地。
  
  所有的技术人员都陀螺一样地连轴转起来,尽管一系列的解锁命令,叶文林都给出了,但微缩存储器里复杂的密钥还是要处理一阵子,傅落在手术室外一直等到叶文林被囫囵个地收拾好。
  
  她走进去的时候,叶文林正翻来覆去地看一盒药的包装,他冲傅落晃了晃:“这是什么,感觉比我们自己生产的骨头快速愈合药剂还好用。”
  
  “打劫的,星际海盗团的东西。”傅落说。
  叶文林看起来颇为唏嘘:“我的衣食父母啊,为什么你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显得这么土豪――哎,父母,有吃的吗?”
  
  傅落:“吃新鲜的还是吃营养素合成物?”
  叶文林瞪大了眼睛:“还有新鲜的?”
  
  “……也是打劫的。”
  叶文林呆愣良久,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想抱着她的大腿拼命摇晃的表情,好一会,才话不成话地说:“请……请用美食砸死我吧!”
  
  傅落站起来去给他拿,叶文林:“等等,要是能有身衣服换我就更瞑目了。”
  
  傅落点点头,片刻后,端着托盘和衣物走了进来:“你胳膊方便吗?”
  叶文林冲她挤挤眼睛,猥琐地说:“难道你要代劳,帮我换衣服?”
  
  他说着,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一条胳膊横在胸口上,嘤嘤嘤地说:“虽然我知道你垂涎人家花容月貌很久了,但是不要这么赤/裸裸好吗,人家也会不好意思的。”
  
  傅落:“……”
  她转身往外走去。
  
  “关门啊,给我关好门,”叶贱/人在她身后嗷嗷叫嚣,“锁严实了,不许偷看我换衣服!不然你就完蛋了知道吗?我一定会寻死觅活地要求嫁给你的!”
  
  傅落“咣当”一下把他的吠叫锁在了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犹犹豫豫地走了回来,她抬起手正想敲门,忽然又放了下来――
  她听见里面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哦,对了,原来……每一条他以“弟兄们”开头的信息,真的都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62、第六十二章...
  
  跟叶文林一起被从小舰艇里捞出来的,还有几十个漂流瓶,从鸡零狗碎到大额支票什么玩意都有,可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境界。
  当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已经散在宇宙深处了,找不到了。
  
  那天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极了。
  叶文林还是个伤残人士,胳膊腿上的骨头还没长全,医疗兵推着轮椅把他送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整齐划一地脱帽,放在一边,鸦雀无声地向他敬了个礼。
  
  “别别,”叶文林有些尴尬,连忙摆手,“别弄这么正式,跟遗体告别似的,我心脏有点过速。”
  
  杨宁抬手一压:“礼毕吧,都坐。”
  
  叶文林后背微仰,靠在轮椅柔软的靠背上,有些懒洋洋地说:“我今天过来给大家简要汇报一下木星争夺战的后续情况……唉,这椅子实在太软了。”
  
  大半年,叶文林几乎瘦成了一个难民,脸颊与眼窝深陷,稍微动一动,就能看见他的脖筋手骨。
  众人等他说一个强颜欢笑或者悲怆绝伦的故事,可是叶文林一开口,只是按着时间地点人物念起了流水账。
  
  “今年春天,罗伯特先生经抢救无效去世,联军为他举行太空葬礼,途中,殡仪舰队遭到敌人伏击。”
  叶文林双肘架在轮椅的两侧扶手上,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盯着面前的地板:“殡仪舰被炸毁,美国人炸毛,北美代总司令一屁股刚坐在位子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全线追击,赵佑轩将军劝阻未果,整个联军追出了两百三十个射程单位,精锐激愤之下跑得太快,后面的人跟不上,代总司令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驾驭能力,战线无组织无纪律,拉得像一根又细又长的头发。”
  
  就像念一份简短的述职报告,叶文林没有磕绊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却轻易夺去了每个人的呼吸。
  
  “赵佑轩将军命令我军固守美国堡垒大本营,这时,我们发现自己同其他堡垒的通讯断了,未及反应,他星系敌人就中途设伏,把联军细长的战线一刀两断,联军精锐尽出,回航已经来不及,在四分五裂的情况下被迫迎敌。”
  
  “但是尽管这样,各国也都还有一战之力,谁知这时,地球堡垒被偷袭的消息传来――是,当时通讯断了,所以我们后来推断,那应该是敌军故意放出的消息――发现已经和本国失去联络的各国太空军乱作一团,有想要回航的,也有试图突围的,战力软弱,发挥出十分之一,最后不敌溃败,联军放弃木星系统,准备转移阵地。”
  
  “还有星际海盗团……”不知是谁轻声说了出来。
  
  “没错,星际海盗团突然出现,我们腹背受敌,这才知道罗伯特先生说得没错,木星争夺战本身就是一场阴谋,而后联军四散,至今没有和各国战友重新建立联系。堡垒已经毁了,近地防卫更是一溃千里,他星系主力部队追杀不停,我们被迫开始了游击。”
  
  叶文林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珠突然动了一下,就像是漠然的假人骤然间被度了一j□j气,他音量不大,语速放缓了些:“其中,我军总共遭遇大小战役、围堵两百三十六次,与他星系敌人正面交锋十八次,派出侦缉舰艇六次,直到已经无舰可派,成功混入敌方阵营的总共七十二人,无一生还。一人登上过敌军总司令指挥舰,在被捕之前,把他所得到的资料拷在了一个微缩存储器中,用漂流瓶传了出来。”
  
  “我军增援部队总共两部分人马,共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一人阵亡,我们本为先锋,不敢藏拙,所经之处,只得以身试法,将所有的敌军驻扎、防控信息收录,全部录入我给你们的存储器里,是我们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换来的战果,诸君善用。”
  
  叶文林说到这里,回忆了一下,认为自己话里没有遗漏了,就停了下来,他眼下还站不起来,只能在轮椅上微微欠身:“就这些了,特种部队尖刀队长汇报完毕。”
  
  语毕,他没有停留,话已交代完,就轻轻地转动着轮椅,在一片轻微的“嘎吱”声中,往门外走去。
  
  而门口站着耶西。
  
  耶西一直以服刑人员自居,从来都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道理――听候差遣,但不主动出现,从没有上赶着往总参处的会议室凑过。
  只见他双手插兜,背靠在走廊墙壁上,侧面看起来,他结实的腰部显得有点窄,鬓角夹杂在金发里的银丝纵然不像东方人黑发泛白那么显眼,也总是平添了许多落魄的。
  
  叶文林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开口跟他打招呼说:“赛貂蝉同志你好,见到你还活着,我有点欣慰。”
  “拉倒吧,你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老王八蛋居然还他妈没死,真是见鬼了’。”耶西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
  
  他说得对,叶文林也没有否定他的猜测,两人无话好说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耶西忽然开口问:“那谁,赵佑轩真死了?”
  叶文林草草点了个头:“嗯。”
  
  耶西愣了愣,追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叶文林:“高能炮击中动力系统,全舰瘫痪,将发未发的核导弹炸了膛。”
  
  “哦……”耶西听了,低头思考了良久,低声说,“那确实是活不了了。”
  
  而后,他敷衍了事地冲总参处的人点了个头,眼皮也没抬,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动作,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仰起头,仿佛要发出什么感叹,就在所有人都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位虎落平阳的海盗头子却只是注视着锃亮的天花板上反射的自己。
  
  好一会,跟他私交最近的傅落才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我看看人形遗产长什么样。”耶西回答,说完,他摇头晃脑地哼起一段诡异的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
  
  赵佑轩生前是个票友,他仿佛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超然世外的古典艺术爱好者,却总是装不得法,无论如何都只像个喝茶遛鸟的广场舞大爷。
  
  叶文林接上:“将身来到大街前。”
  耶西回头一哂:“你不在调上。”
  
  杨宁走过去,推着叶文林的轮椅,送他缓缓前行,不知是不是也想起自己给赵佑轩当秘书官的日子,他说:“老爷子唱国歌都不在调上,都是跟他学的,一脉相承――别说得你自己好像在调上一样。”
  
  耶西不置可否,用原创的调子续了下去:“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叶文林:“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那俩货丝毫不怕丢人现眼,一站一坐,操着各有特色的荒腔走板,南辕北辙,混杂在一起,端是一阵天地无光的鬼哭狼嚎,唯独杨宁听得面不改色。
  他名为“大校”,实为硕果仅存的二部总司令官,军心不能散,他威信就不能崩,当然不可以像那俩货一样不顾形象地公然耍二百五,于是用硬底的军靴踩在地上,“踢踢踏踏”的,犹如节拍。
  
  ――便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三个月以后,远地通讯站第三次升级成功,虚拟通讯站就像手手相传的火把,与地面终于实现了当年堡垒那种能随时联系的水平,信号区间覆盖了半个太阳系。
  年底总结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总结各自的战功,傅落终于被升为A级,中校级别。
  这意味着,杨宁以下,她有权调任以巨舰为中心的大型随从舰队了,临战时,正式拥有了指挥官资格。
  
  被她荡平的海盗窝直接保证了他们会过一个物资充盈的年,在叶文林这个逗比的撺掇下,会议室中间拉了一条巨大的横幅,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被打上了一串血淋淋的小红花,小红花的印章是胡萝卜雕的,每一朵都代表了一窝死不瞑目的海盗。
  杨大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年夜,傅落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做她的日常工作――关于这个事,好听的说法叫做巡视整个土星系统,直白说来,就是把附近乱窜的星际海盗团成员一个一个拖出来打死,为土星堡垒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海盗的那一套她现在炉火纯青地快赶上耶西了,不打招呼,上来就杀,杀完就走,绝不留痕,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星际暗杀专家。
  
  不过暗杀专家在路过会议室的时候,依然险些被自己名字后面的小红花闪瞎狗眼。
  叶文林在会议室里,正不知和杨宁商量什么,颇不正经地冲她敬了个礼:“哟,指挥官,战功赫赫,彪炳千秋!”
  
  傅落:“……可以不要让我拖着一大片鼻血彪炳千秋吗?”
  “没问题,”杨宁听说,抬手给横幅换了光影效果,小红花被光照成了小绿花,他用十分真诚的态度征求傅落的意见,“这样好看吗?”
  
  傅落:“……”
  然后她加快了脚步,飞速离开了这个绿云罩顶的是非之地。
  
  等傅落结束巡航回来的时候,那片五光十色的萝卜花已经被撤掉了,听说是二部女神军需官亲自出手,把直属上司和光杆司令的尖刀队长一起轰出去了。
  
  冷冰冰的指挥中心墙上跳动起活泼的卡通形象,两个穿红衣服的熊孩子在上面滚雪球,滚出了一个新年的年历,仔细看,每个小方格里还有字。
  
  通常,年历里会写一些应景的吉祥话或者节日标志,傅落走进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一月:完成土星堡垒的奠基工作,针对地球现状,建立地球联军包围圈,与地面联系,更新武器装备,不放跑一个海盗。
  二月,组建前锋部队前往他星系,接应当地美军,攻打他星系α1,α2和β星群,遇到海盗就干掉。
  三月,配合地面挑起他星系与星际海盗内乱,切断他星系敌军供给,继续干海盗。
  四月,星际海盗团这帮狗杂种,见一个宰一个,不留一个战俘。
  ……不一而足。
  
  傅落:“……”
  这年历是多么的喜庆啊,泛着军需官特有的、甜美的彪悍。
  
  “傅落,”不知什么时候在走廊尽头出现的杨宁叫了她一声,招招手,“我估计你就快回来了,来。”
  
  已经二十六个小时没合过眼的傅落打起精神,以为又有什么要紧事,连忙快步走过去。
  
  杨宁一直带她进了指挥中心,他一件一件地关上了双向通讯,打开全套全息图,远近的星球循着既定的轨道移动着,操控台中心一颗3D投影的蔚蓝星球,正在缓缓地转动――那是地球。
  
  傅落以为他要讲布防的事,杨宁却从操控台下面摸出了一个托盘,上面扣了一个透明的保温盖子,里面有一块小蛋糕。
  “给。”杨宁说。
  
  傅落:“……”
  她的表情有点微妙,一定要形容的话,就是“饱受惊吓”。
  
  “军需官烤的,”杨宁避开她的视线,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这东西的来路,顺便嘱咐说,“赶紧吃,别让叶队长看见。”
  
  ……不是,那个姓叶的男的现在已经成了蹭饭专家了吗?
  
  “我家里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不是私人时间,来来往往很多客人,门庭若市,挺烦的,”杨宁见她接过去,似有似无地微笑了一下,“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小时候灌一肚子茶水,长大以后灌一肚子酒水,到了晚上,杨夫人就会用这种小保温盒子,藏一块他们爱吃的点心或者汤汤水水的东西,给她儿女送去,我总是假装不知道,羡慕得很。”
  
  傅落早就饿得前新帖后心了,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没吱声,默默地听着。
  
  “后来我每次出远门身上都要带几个保温盒,虽然大多用不着,但是看着就觉得很有安全感。”杨宁低下头看着湛蓝的地球投影。
  
  杨宁知道,自己和傅落是不一样的,曾经,傅落把太空视为梦想,他却把太空视为争权夺势的名利场。
  他一点也不喜欢黑乎乎的宇宙,然而……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好做。
  那时候,支撑着他的一切,就是有一天把杨靖和踩在脚下,然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收拾季桃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们的,他的人生就这点狭隘的追求来着。
  为了这,他把自己逼得尽善尽美。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杨靖和就撒手人寰了,他一直梦想的权力,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就像普通人会规定自己不能杀人、不能打小孩、不能偷东西一样。
  杨宁规定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彷徨、不能六神无主。
  
  这已经成了他的常态,而当中缺失的坚定,他有时候会偷偷地从傅落身上借一点。
  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是偷偷的。
  
  现在想来,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地说一个梦想,他其实只希望在灯火阑珊、浮华散尽的时候,有个人用巴掌大的保温盒,给他留碗粥而已。
  
  杨宁:“好吃吗?”
  傅落点点头:“嗯。”
  
  他听了,就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宁五官本就柔和,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阴霾散尽,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然而仔细分辨,所有的一切,又似乎都是含蓄的。
  
  傅落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那似乎是一种无法植根于任何逻辑的微妙感,稍纵即逝,一个没抓住,她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这话一说就多了,”杨宁微有些自嘲地说,“吃完早点去休息。”
  
  
  63、第六十三章...
  
  第二天,傅落没有执勤,足足睡满了六个小时才起来吃早饭,发现墙上凶残的月份安排已经被换下去了,变成了“一月新年大吉”“二月佳气满山川”之类,十分富有传统乡土气息的老黄历腔调。
  
  傅落叼着一个包子,又以面壁思过的姿势驻足围观了许久――在地球上,她真的没有仔细品读过日历上的字,现在却觉得里面是一行一个热闹,看着就有种春华秋实、五谷丰登的实在感,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地面。
  
  世事变动,巨大的农场代替里田间地头,狰狞的机械赶走了更牛水车,古老的说法却一字未更,像是铭刻在基因里的祝词。
  
  董嘉陵从她身后走过,又严肃地倒回来,对傅落说:“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傅落连忙吞下肉馅,虔诚地等着分享这个秘密。
  
  董嘉陵:“你知道杨宁长得那么人模狗样,为什么还是条光棍吗?”
  傅落觉得刚从嗓子眼里滑下去的肉馅有点噎得慌。
  
  董嘉陵:“因为他是一只大土鳖。”
  傅落:“……”
  
  董嘉陵说:“昨天晚上那份计划书是我胡诌助兴的,虽然大过年的确实显得有点血腥,但是总比这个好嘛你说是不是?在充分体现暴力美学的同时,还可以鼓舞士气――就算要改,也小清新一点吧?他这分明是长着音乐家的脸,干的都是挖红薯的事……”
  
  傅落没听完,默默地溜墙角走了,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会被灭口。
  
  不知是不是杨宁富有古典主义乡村风格的吉祥话起了作用,之后的一个礼拜,整个二部格外的顺,先是第一次联系到了散落在太空的地球联军。
  
  那天,傅落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大家全体都十分激动,围着一个盖子还没封上的通讯终端又跳又叫,几个通讯兵近乎七嘴八舌地对那头说话,对方的反应也不含糊,不同的声音说着鸡同鸭讲的外国话――还不是同一国的外国话。
  
  翻译被撇在一边插不上嘴,听着两边嘈杂的、连语言也不通的“老乡见老乡”,脸上带着无奈又喜庆的笑容。
  
  想当年,在地球上,大家一天到晚地互相算计,三天一次意识形态斗争,两天一次领海领空抗议警告,隔三差五还要撩闲搞一搞贸易争端,一天到晚组织网络水军互相喷,提起“外国人”,总觉得就是“大傻子”的另一种叫法。
  而现在,星海茫茫,听见一个人声,却亲切得差不多想扑上来啃两口了。
  
  后来,经过反复沟通,他们得知这原本是欧盟残留的一小撮人马,一路在太阳系外围躲躲藏藏,大半年没干别的,净“捡人”了,他们捡到了一小撮美国部队,一小撮俄罗斯部队还有一小撮
  非洲联盟,凑成了一锅黑白合璧的大杂烩。
  
  双方交流起来,都显得异常的好说话,杨宁这边一抛出新太阳系地球联军驻军网络计划,对方立刻积极响应,为了示好,杨宁确认了这群杂牌友军的坐标后,还让总参处张立平带着一部分缴获的武器与物资,赶去给他们送温暖了。
  
  傅落听见通讯器那边的声音激动得直哽咽,一时间,对中国古代给北朝鲜送冬储大白菜的那段历史产生了深刻的代入感。
  
  至此,杨宁的大网络构图上,产生了除本部之外的第一个亮点,仿佛大草原上的星星之火,预备着来年再借东风风帆。
  重整河山。
  
  第二件就是,叶文林的回归,同时代表了尖刀的回归。
  杨宁在二部的前线基层兵中给他征集了一支新的先锋,以战练兵,傅落兼任了一段时间的特派员,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到叶文林是怎么打仗的,体会了一把特种前锋的收放自如,感觉叶某人可以和耶西双贱合璧……不,相得益彰。
  
  这段经历也让她收获颇丰。
  
  再之后,二部迎来了一次行政改革,众人惊异地发现,二部的各大职能部门开始多元化,越来越像一个微缩的太空堡垒。
  傅落觉得自己听见了历史车轮的隆隆声。
  
  转眼,就进入了三月。
  
  “瓜娃啊,你数学这么差,人又这么败家,你妈都知道吗?”耶西操着不知跟谁学来的口音,边走边语重心长地数落着傅落,他搞来一副眼镜,人五人六地架在鼻梁上,越发显得鹰钩鼻高得要顶破天际,絮絮叨叨地说,“总共十六艘海盗船,啊,大家都知道,海盗船呢,是一种只有屁大的物体,你呢,为了这些屁大的物体,你居然给我打掉了三发近程导弹!”
  
  傅落:“照你那么说,我开的小战舰也是一种屁大的物体……”
  耶西一瞪眼,蛮不讲理:“是啊,以屁对屁这么公平的战役,你打成这幅鸟样,很光荣吗?”
  
  傅落只好低头含胸,以示受教。
  
  “导弹是你自己下的吗?不用钱造吗?”耶西歇斯底里地冲着她耳朵咆哮,“还有!导弹那玩意破坏力强,会把敌舰囫囵个地给轰成渣渣啊!食物呢?装备呢?都变成渣渣了,你还抢个屁啊!”
  
  傅落弱弱地解释说:“对方火力太强,我得想办法压住阵脚。”
  耶西横眉立目,眉毛仿佛要从脸上飞起来。
  
  “是……”傅落连忙认错,“只能借助导弹才能压住阵脚也是我学艺不精。”
  
  尽管耶西已经习惯了她面团一样不急不怒的性格,但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实在无从借题发挥,于是无理取闹地说:“说两句就承认错误,一点血性也没有,你还是男人吗!”
  傅落无奈:“血性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没有逻辑,再说我本来就不是男人。”
  
  耶西吹胡子瞪眼:“谁说的!”
  “军需官……”傅落眼见耶西翻白眼,又补充了一个更加有力的证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你想看看吗?”
  
  耶西胡搅蛮缠:“有身份证了不起吗?”
  傅落镇定地指出:“那倒也不是,不过我听说你就没有。”
  
  耶西:“……”
  过了一会,耶西突然用一种十分正常的语气疑惑地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怕我了。”
  
  傅落看了他一眼:“本来就不怕,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怕杨大校不给我加薪升职吗?”
  
  这时,一个身穿技术兵种制服的小青年匆匆地跑过来,看见傅落的肩章,连忙憋住一口气:“长官!”
  傅落下意识地先四下看看,总是不能习惯这是在叫她,她结巴了一下:“不……咳,不用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么着急?”
  
  “我们接到我国战友回音了!”
  
  傅落呆了一下,再顾不上跟耶西耍嘴皮子,撒腿就跑。
  
  整个二部――不,现在该被称为土星堡垒,都沸腾了。
  这次是真的战友,不用翻译官就能交流的,当年和他们一起分兵而后跃迁的太空三部!
  
  会议室里有嗷嗷哭的也有拍桌笑的,耶西只看了一眼,立刻掉头走了,表示自己受不了这个,他声称自己能忍耐的噪音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就容易报复社会。呃……这个“噪音”应该不包括他自己制造的那些。
  
  傅落不由自主地被气氛影响,顿时觉得心绪一阵激荡,本想加入表达狂欢的人群,可她定睛一观察,发现杨宁正坐在里面一点,头也不抬,翻阅着什么东西,而叶文林正靠在墙角,抱着个垃圾收储盒嗑瓜子。
  
  见贤思齐,见两位榜样都如此淡定,傅落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不稳重,她艰难地整了整脸上的喜色,走向叶文林。
  
  叶文林:“吃吗?”
  傅落摇摇头。
  
  她头还没摇完,叶文林就早料到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也是,就是知道傅落不吃,他才敢这么大方的。
  “你在这干什么?”傅落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过去看看。”
  
  “嘘,”叶文林小声说,“我在做准备。”
  “什么准备?”
  
  叶文林嗑瓜子技术高超,嘴皮子比鹦鹉还厉害,也不怕把舌头夹出泡,“咔咔”两下就能吐出两片皮,他说:“我要准备泼冷水。”
  傅落心里十分疑惑,刚要发问,又憋了回去。
  
  她自觉自己已经升上A级,作为半个指挥官,有时候就不宜像刚入伍的时候那样,一点不明白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努力尝试着组建自己的思考:“现在他星系人已经登陆,就像两把泥沙混在了一起,太空战能做的事已经非常有限了,对吗?”
  
  “对。”叶文林正色而严肃地嗑着瓜子,“就算我们重新建立起宇宙堡垒,包围地球,只要敌军不上天迎战,我们就不可能把小舰艇开到地面上用导弹炮轰同胞。”
  
  傅落沉默了一会:“还有星际海盗团这个不安定因素,还有我们地面的海陆空三军,我相信他星系指挥官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我们有没有可能进军他星系?”
  “我个人认为够呛,杨将军应该也没这个想法,进军他星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用?把他们留在地面上的人都杀光吗?那些战争疯子才不在乎老百姓的命……不对,他们的老百姓也都是被洗脑的战争疯子,说不定你干掉他们,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为理想而壮烈的呢。”
  
  傅落吃了一惊:“等,你叫杨……什么?”
  
  “将军。”叶文林用肯定的声音说,“就差一个名分而已,实际就是那样的,你不觉得这么叫更合适些吗?这就提醒我们大家这次不是离开堡垒执行某种军事任务的,而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能和外星人决一死战了。”
  
  傅落和他并肩靠在墙上,方才的欣喜逐渐淡了,在人群鼎沸中,在和三部取得联系的喜讯中,她有一点明白了叶文林这句话里的暗示――中国太空军现在分了二部三部,恐怕是地球联军中保存最完整的武装势力了,这两拨人隶属一个国家,长期分家肯定不像话……
  那么有朝一日合在一起,该由谁说了算?
  
  “我担心更复杂的局势。”叶文林大概是瓜子吃得口干了,拍掉手里的瓜子皮,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傅落,“我们这段时间过得有点顺啊。”
  
  傅落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等着他的下文。
  
  “有些事,你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虽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么危险,反而是你开始觉得顺风顺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险也跟着来了。”
  
  傅落皱起眉,隐约觉得叶文林的话里仿佛隐藏着某种巨大的忧虑,而那一头,联络器里抱头痛哭的情绪已经开始平息,杨宁试着沟通三部的主管人了。
  
  两人于是并肩而立,在各怀心事地沉默了起来。
  
  不过过了没多大一会,叶文林就终于正经不下去了,决定撩个闲。
  
  他忽然开口,在有些嘈杂的背景音里扔了个炸弹在傅落头上:“哎,不说这么悲观的事了,说点闲话――根据我的观察,我发现你们杨大校对你好像……嗯哼,不一般啊。”
  
  傅落一头问号,足足反应了三秒钟,才从叶文林那挤眉弄眼的猥琐表情中结合上下文,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被口水呛住了,当时险些把肺管子咳成蝴蝶结。
  
  
  64、第六十四章...
  
  “噫,你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呢?”叶文林嬉皮笑脸。
  
  “你……”傅落咳嗽得眼含热泪地说,“你刚才是跟我说话?”
  叶文林:“嘿,多新鲜哪。”
  
  傅落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毕竟,从叶文林嘴里说出正经话的概率比中五百万还低,她脸色有些僵硬地一哂:“放屁,我看你是闲得蛋疼吧。”
  
  “真的,”叶文林举手做发誓状,“比针尖还真。”
  
  蓦地,傅落想起了她恍如隔世的大学时光,那时她还是个只会死读书的青少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以中校的身份站在这里,代表地球仅存的兵力和叶文林并肩作战。
  
  在更年轻一些的傅落眼里,叶文林一直是一个需要仰望的存在,纵然她心志坚定,步履从不动摇地一直追逐,却并不是每一步都能踏在石头上无坚不摧的,时常的,她还是会暗自自惭形秽一下。
  
  在叶师兄信马由缰地侃侃而谈时,她会自惭形秽于自己才疏学浅,在第一次见到欣然的时候,她又会自惭形秽于自己不怎么光鲜的模样。
  
  二十来岁的傅落总是想,模样、才华,两者之间,她好歹得占一样吧?就算一样不占,起码应该有一点个人魅力、待人接物圆融一些,有“人际关系好”这个优点吧?
  
  可她连在这方面都是个棒槌,一点也不机灵。
  
  她并不是闲来无事就妄自菲薄,同龄人里,她知道自己也算优等生了――但始终是普通人里的优等生,和那些耀眼的风云人物,有“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距离感。
  因此,早年那一点懵懂的、说不出的少女旖旎心思,就被她埋葬在深深的记忆里了。
  
  叶师兄是欣然的――她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流露出一丝半毫,也没有对谁透露过只言片语。
  
  可叶文林当面和她开起这样的玩笑,却仿佛挖坟掘墓一样从傅落心里刨出了这些陈年旧事,傅落一下就有火了,也说不出是自尊被刺伤了,还是心里那个总是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自卑的小女孩再一次发作了。
  
  姓叶的不是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死开。”傅落面色冷淡地说,“再说一个字跟你绝交。”
  叶文林低下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哎哟,真生气啦?”
  
  可惜傅落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全天下只有一个半人是能让她发脾气的,一个是付小馨,半个是汪仪正,剩下不管面对谁,只要她不是脑子被僵尸啃了一半,都会保持起码的自制力。
  本身已经是一根棒槌了,她不想变成一个富有攻击性的棒槌。
  
  ……所以在熟人面前,大概只好做个包子。
  
  傅落沉默了一会,虽是闷闷不乐,却不置一词。
  可是叶文林那货不长眼力劲儿,还没完没了:“别说,我觉得杨大校这个人虽然在大事上有些险恶,但是日常很好相处,总得来说,是个长期的绩优股。”
  
  “长期?长期就是我们都死了。”傅落讽刺了他一句。
  “呸呸呸,童言无忌。”叶文林在她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这时,二部和三部之间的首次联络结束了,双方切断了联系。
  
  “其他人解散,总参的人留下。”杨宁说,“叶队长,你也留步。”
  
  杨宁似乎低头沉思着什么,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来,正好与傅落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受了叶文林那个贱/人的影响,傅落情不自禁地脊背一僵,莫名地一阵尴尬,一时间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我没事尴尬个什么劲?”傅落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
  叶文林:“顺便……”
  
  傅落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没溜的话,简单粗暴地打断他:“闭嘴。”
  
  “我是说顺便我想谈谈星际海盗的事,”叶文林仿佛是一个起落间被人夺舍了,表情忽然严肃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咱们现在虽然看起来情况很衰,但其实正是走到中盘最关键的地方,一着不慎就有全盘皆输的危险,绝对不能在这种胶着莫名的状态被敌人拖进官子,不然就玩不成了。”
  
  傅落:“……”
  这一定是在逗她……
  
  下一刻,叶文林却仿佛看穿她心里所想,表情突然严厉了起来:“这么长时间的战乱,你心理状态还没有调整好吗?动不动就被人带跑……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各种心理反应轻易地就被他星系敌人掌握着!”
  
  傅落微微有些迷茫和散乱的眼神立刻收缩了回来,对自己方才的反应万分懊恼,十分虔诚地原地反省了起来。
  
  下一刻,叶文林却对她呲牙一笑:“当真啦?没那么严重,我就是在故意逗你玩呢,嘿嘿。”
  傅落:“……”
  
  有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吗?
  
  叶文林摆摆手:“哎,别那么严肃,你不觉得这种自我搏击很好玩吗?”
  
  傅落无言以对,只有面瘫。
  
  叶文林笑眯眯地说:“比如你心里想‘老子今天真是英明神武啊’,念头一过你就要抓紧时间,赶紧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一定要打出一溜鼻血来,然后对自己说‘英明个屁啊傻子’,过一会,如果你又想‘我真弱啊这种事不可能做得成的’,这时候就又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俩鼻孔的鼻血对称了,同时跟自己说‘想那么多有个蛋用啊傻子’,等到你把自己打得满脸桃花开的时候……”
  
  傅落觉得自己隐约从叶文林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抱着她对叶文林人格尚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傅落接话说:“你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人?”
  
  叶文林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不,你就成了一个变态的傻子。”
  
  不远处传来杨宁的声音:“傅落,叶队长,这边坐。”
  “走。”叶文林在傅落肩膀上推了一把,以耳语的音量说,“那有个变态的傻子叫你呢。”
  
  ……所以说,这个“爱称”代表叶队长对杨大校的评价很高是吗?
  
  众人很快就坐,杨宁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盯着会议桌的一角,而后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我刚刚同我军太空第三作战部队的负责人――曹锟少将取得了联系,得知三部近况不佳。”
  
  众人一静。
  
  杨宁接着说:“目前,那边的巨舰只剩下三艘,除去主舰做指挥中心外,还有一艘巨舰受损程度过半,百十来条大中小的随从舰全军覆没,已经没有了战斗能力。现在那边能够调用的,总共就有A级大舰四艘,B级中型舰艇15艘,剩下的还有一堆残兵败将一般的小战舰,物资严重匮乏,所与人的日供口粮都减半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犹如国家首脑年终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知是信息量太大,还是傅落变得敏锐了些,反正她听出了杨宁的弦外之音――曹锟的军衔,在流落的中国太空军中,是最高的。
  
  不……恐怕还不只是这样。
  傅落毕业前的实习恰好就是在三部完成的,当时曹锟还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分数,尽管傅落怀疑对方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过场打个分,根本不记得她是谁。但是曹少将格外深厚的背景,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曹锟五十来岁,年富力强,尽管在婚恋市场上算是熟龄了,但是在军政高层,还是个绝对的青年才俊,可想,无论他有没有真本事,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都不大可能会是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出身,有江湖谣言说曹锟他们家在政党高层中的影响力很大。
  而在现在这种……军队涣散,将军陨落的情况下,显然比纯军人家庭出身的杨宁更有分量一些。
  
  如果三部和二部一样兵强马壮,那么为了分担风险,国内很可能会在局势未定的时候,让他们两方暂且分开,各行其是。
  
  但是现在三部已经混成了这副鬼样子,再让他们随时冒着被敌人一巴掌灭掉的危险,叫花子一样可怜兮兮地在宇宙里流浪,就略微差点意思了。
  也就是说,照这个节奏下去,二部与三部合并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后续该怎么处理,我不可能自作主张,近期准备向地面汇报一次。”杨宁迟疑了一下,“一会我会先拟一个大纲,傅落,回头按着我的主线,替我写份报告,就这两天的吧,别耽搁。”
  
  傅落:“是。”
  
  如果说杨大校真对她有什么“另眼相看”的话,大概就是格外愿意找她写报告。
  她怀疑杨宁可能是故意的,反正每次傅落在外面和海盗对战一段日子,一身杀意地回航时,杨宁都会多少给她找点文职的事。
  
  也不知是真把她当成能打架能报告的万能小秘书,还是故意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磨她的忍耐力。
  
  这天散会时,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一方面,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敌人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是怎么在追杀携带大量宝贵资料的尖刀的同时,还有暇腾出手来把三部收拾了的。
  
  傅落回到自己的寝室,仰面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天的兵荒马乱,就在她将睡着未睡着的时候,突然,耳朵里的内置通讯器里传来紧急集合的通知,傅落猛地睁眼,从床上弹了起来,迅速拾掇好了自己,往会议室跑去。
  巨大的光屏上闪烁着血红的求救信号,映得人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杨宁快步走进来:“方才三部同时向地面和我部传来了紧急求救信息,说是遭到了一群星际海盗的围困。”
  
  “不是,等等,星际海盗?多大规模的星际海盗?”长年巡航,始终奋斗在打劫星际海盗第一线的傅落首先提出了质疑。
  
  星际海盗团唯一一次联合全体行动,就是围困堡垒的那一回,此后一直是四分五裂、内部之间争抢不休的,他们的行为无逻辑可循,像一群敌我不分的疯狗,烧杀抢掠,逮谁咬谁,以行动快与凶狠著称,但五十条小舰以上的大规模行动在海盗中十分罕见。
  
  “就算三部现在非常脆弱,他们连主舰在内也有两艘巨舰和数艘大舰,”傅落说,“以星际海盗团的一贯模式,他们至少集结起了一个两百艘战舰以上的队伍才会下口……”
  杨宁抬起手,对她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话音。
  
  “那不是问题。”他低低地说,“星际海盗团有多少人,不是关键问题。”
  
  
  65、第六十五章...
  
  叶文林悠然接话:“现在你应该说,如果真是星际海盗,那敢情好了。”
  
  傅落一愣,沉下心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咂摸出了一点滋味――她,或者说整个二部,对星际海盗团应对得当,知己知彼,乃至于打海盗打得轻松愉快亲切和谐,说到底,其实是托了赵将军人形遗产耶西的福。
  耶西是个海盗祖宗,对上数十年如一日狗改不了吃屎的星际海盗,那真是东北人打袍子,一打一个准。
  
  但如果没有耶西,除了叶文林他们这种特种部队以前还执行过星际剿匪行动,能接触一些流窜的海盗,其他人谁知道星际海盗长几个鼻子几只眼?
  
  那怎么能分得清是专柜货还是山寨货?
  
  在老百姓眼里,星际海盗团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东西――有些不但行为穷凶极恶,长相也颇有创意。
  但眼下真正在前线打仗的人心里都有数,海盗团一时猖狂,不是长久威胁,他星系人类才是真正的敌人。
  
  “等等,我说句话,这玩意咱要是派人营救了,能不能回本,划算不划算啊?”总参张立平操着他浓重的口音打开了话匣子。
  
  而他的话恰恰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话音没落,就立刻有人附和说:“是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刚刚在土星系统里扎下根,好不容易站稳了这个脚跟,防御网络还没有完成,万一我们派人营救,暴露了堡垒所在位置怎么办?大校,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现在就是在大海边上用沙子搭城堡,趴在地上一看挺巍峨,一涨潮,可就什么都没了。”
  
  “不是我说,曹锟也真有意思,太空三部多少支巨舰多少随从,让他把队伍带成这副德行,还有脸求救?他要但凡还是个爷们儿,就应该把裤腰带解下来,自己找地方吊死!”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诋毁同僚的嫌疑了,杨宁终于抬起头冷冷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让那个C级兵青年人自动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说完了吗?”杨宁问。
  
  他城府颇深,众人一时弄不清他是喜是怒,更加弄不清这位长官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好一时惴惴噤声。
  
  杨宁对董嘉陵说:“军需官,暂时关闭其他设备,总参开一个短时间的全封闭会议,就二十分钟。”
  对外与对内的通讯系统很快被屏蔽,只留下了一个紧急情况警报端口开着,周遭的屏幕黑了下来,会议室黑了下来,而后会议桌自动启动,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触摸屏幕。
  
  结果通讯一关闭,杨宁立刻勃然作色:“把你们那些幼儿园级别的阴谋论心思都给我收一收,还当这里是固若金汤的太空堡垒,可以给你们玩过家家吗?宫斗电视剧看多了是吧!”
  众人被他吓住了,杨宁的态度从来对上不对下,尽管他为人处世多有圆滑,说不上是有多“铁骨铮铮”,但这样的原则依然容易赢得一些好感,所以当年主战主和派冲突的时候,大家听说了他在地面所作所为,尽管都觉得这个人做事狠毒不留余地,对他却并没有太多的恶感。
  他从未关起门来对部下这样疾言厉色过,会议室一时间都是鸦雀无声的。
  
  “建土星堡垒干什么用的?龟缩在这里自立为王吗?什么叫营救能不能回本?张立平,你这是卖白菜吗,还带讨价还价的!”
  张立平坐立不安地左右晃了晃,蔫搭搭地低下头。
  
  “只看得见眼皮底下一厘米,你们是属耗子的还是该配副近视镜?”杨宁额角青筋暴跳,随手把随身的阅读器砸了出去,方才大放厥词的C级兵小青年愣是没敢躲,生生地受了这么一下,“谁给你的权力在背后对长官蜚短流长,二部还装得下阁下吗?”
  
  一帮人给训得鹌鹑一样,噤若寒蝉地坐成一排,叶文林感觉差不多了,就轻轻干咳了一声――他毕竟是属于赵佑轩麾下的,原本不是二部的人,杨宁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杨大校,咱们就二十分钟了。”
  
  杨宁冷着脸,狠狠地瞪了青年C级兵一眼,终于还是收敛了怒气,坐了下来。
  
  他低头从会议桌的触屏上调出了一份材料,一个人的证件照片被放大到了A4纸程度,从与会人员的角度,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傅落认识这个人――他星系总司令,她两次通过视频见过。
  是那个传奇的话唠。
  
  “这是尖刀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数据库中的一份材料。”杨宁的声音降了下来,言语恢复了平稳,好像方才怒火贲张的那个人不是他,“这个人就是他星系敌军的总指挥官,名叫罗华德?格拉芙,一百一十六岁,出生于战后,是个‘土生土长’的他星系人,早年未见建树,从事文职,论文发了很多篇,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成了一个著名军事理论家,而后作为现任他星系鹰派嫡系,用了五十年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前几天,我收到了叶队长写的一份关于这位格拉芙将军的报告――”
  
  杨宁看了看叶文林:“他告诉我,格拉芙是个妖怪。”
  
  叶文林盯着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会:“长这么丑,当然是妖怪。”
  众人神色松快了些,刚刚被怒火洗涮了一番,笑点顿时集体变低,逮着台阶连忙顺着往下滑,十分给面子地纷纷用微笑给叶队长捧场。
  
  “整场战争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不想不忆苦思甜了,咱们立足于现在和未来,我现在问诸位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我们战败,这个格拉芙会下令把地球人全部杀掉吗?第二,众所周知,星际海盗团的人,脑子都长得十分嶙峋,格拉芙当初跟他们合作,有点像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请问这是不是他的一大败笔?”
  
  叶文林的阅读笔记上经常会有这样的自问自答,傅落看得多了,习惯性地开口回答说:“不可能杀光地球人,否则他们占领地球的意义就没有了,他星系人不事生产,他们的目的是统治地球,而不是肃清地球。至于星际海盗团……”
  
  傅落皱皱眉,心里隐约有些想法,却不慎分明,表达不出来。
  
  叶文林看了她一眼:“来,那我们接地气一点,我请诸位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个地面生活的普通民众,有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外星人突然入侵地球,你们会怎么样?当然,我相信贪生怕死的人会很多,但是敢拿起菜刀擀面杖,上街跟他们干的人也不会太少,对不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我再请诸位再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他星系人,你登陆地球以后,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哎,傅落同学,到你了,发言。”
  傅落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立刻如同被大风吹开的迷雾,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他们面临的反抗将是绵延不绝的,一个人死了,仇恨会蔓延到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身上,而一代人死了,仇恨也会随之遗传到下一代身上。”
  
  压迫越是厉害,反弹也越是激烈,地球人对待自己的政府尚且不怎么肯友好,别说这群有国仇家恨的外星人了。
  如果普通人因此而变成战士,那么地球会成为他星系人类的葬身之地。
  
  “也就是说,星际海盗团的作用是日后替他们转移一部分仇恨?”
  
  “不止,”杨宁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甚至可能成为地球人的救世主。”
  傅落想象不出这个“操作得当”,是怎么个操作法,但是她就是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杨宁,他能做到――那么他星系的妖怪总司令格拉芙说不定也能做到。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关起门玩堡垒建设游戏了。”杨宁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心平气和了,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言归正传,请诸位注意我军三部求救信号中的‘围困’两个字,大家一路跟着我打过来,请问经历过几次可以称之为‘围困’的情况?”
  
  “困”这个字,本身已经是个长期的、甚至胶着的概念,在陆地战中或许常见,但是“能量大、速度快、破坏力惊人”的太空战中却是鲜少发生的。
  
  傅落说:“这种试探、威逼,等待对方弹尽粮绝,讲究‘兵不血刃’的打法,是正规军为了节约军费的打法,不是星际海盗团的作风。”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明白了。
  
  现在显然是他星系正规军正冒充星际海盗团,在太空围困中国堡垒第三作战部队,蚕食鲸吞,而如果此时,已经丢了一次人、让所有人失望不已的地球联军再次全部龟缩,对战友的求救熟视无睹――
  那么或许,苟延残喘的联军太空军能得以保存,但是眼下最关键的地面战场将会不可抑制地滑向失败。
  
  不能散了军心,更不能寒了民心。
  
  傅落骤然明白了叶文林之前所说的话的含义――已至中盘,现在到了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的地步。
  
  战前,他们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小小总参处,此时,他们却已经成为联军太空主力的大脑。
  
  “曹锟少将的求援,我会亲自走一趟,”杨宁说,“调集四艘巨舰及其随从舰队和我一起走,军需官安排下去,要快,两小时之内做好出发准备,同时,在这两小时中,我需要诸位给我出一份紧急简报,安排四条以上的快速联络途径,以备突发情况提供支援,以不暴露土星堡垒大本营为第一前提,有问题吗?”
  
  “是!”
  
  杨宁微微颔首示意董嘉陵解除封闭:“散会――傅落跟我来。”
  
  突然被点名的傅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要跟上,而方才还显得很睿智的叶文林立刻逮着机会,对傅落好一番挤眉弄眼。
  此人犯起贱来真是紧锣密鼓,不放走一个机会。
  
  傅落想了想,叶文林拿她当了这么多年冤大头,还无知无觉地被暗恋了那么久,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外人,于是不再客气,坦然地踩踏着叶某人的脚走过去了。
  ……还愉快地用硬底的军靴鞋跟碾了碾。
  
  杨宁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抬手示意她关好门,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联络器上,飞快地输入了一串代码,傅落就震惊地看见了一个熟人出现在了联络器上。
  
  “王老师?”
  
  正是特务头子王岩笙。
  
  “我长话短说,”杨宁毫无寒暄,招呼也没打,直接切入正题,“三部的求救命令您应该也收到了,这种情况我得亲自去,不然显得怠慢了,二部会吃力不讨好,两个小时之后就出发,我把傅落留给您。”
  
  傅落:“……”
  等等,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对劲?
  
  傅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被留下的“锦囊妙计”,可是作为一个锦囊,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装了些什么。
  
  杨大校不是方才还在义正言辞地斥责他们没有同僚爱吗,现在跟王局长这种私相授受……呃,不,是私下里频繁沟通,是又策划了些什么?
  
  王岩笙目光移到傅落身上,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哟,小姑娘,中校了呀,不简单。”
  傅落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嘴刚咧开一半,杨宁下一句话就险些把她炸晕:“在我把曹锟和三部战友迎接回来之前,咱们可必须动手了,否则到时候,万一有人仗着和地面的关系,在土星这头给我指手画脚,局面会很难控制。”
  
  傅落顿觉脖子生锈,艰难地“嘎啦嘎啦”地转向杨宁,动、动动动手干什么?
  
  王岩笙笑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没事,别担心。”杨宁冲傅落春风拂面地一笑,“只不过为了四军执行力不受一些势力的干扰,有些人该提前退休了而已。我顾忌不了这边,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也不多,你是我一手带上来的,暂时替我关照一下。好在前期准备得差不多了,王老师你也熟悉,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不能散了军心寒了民心,但有些人,还是得提前闭嘴……是这个意思么?
  
  傅落:“……”
  她心里无语泪千行,只好默默地向遥远的地球发送着谁也接收不到的脑电波:“妈,我好像在这加入了一种名为‘逼宫’的非法活动啊……”
  
  
  66、第六十六章...
  
  傅落的耳朵里传来援军即将出发的声音,命令一个接一个,慎重得有点像发射卫星,搞得十分隆重。
  杨宁这一走,她骤然间有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是一棵栽错了坑的萝卜。
  反光的仪器映出她年轻的脸,轮廓依稀,却其实已经不再稚气了。
  
  只是她自己依然的十分忧愁。
  
  王岩笙很久没见过傅落了,之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免有些唏嘘,于是和她多聊了几句。
  
  “我听说刚才在会议室里,杨宁对你们发脾气了?”王岩笙说。
  “嗯……”傅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猛地回过神来,“不对,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岩笙笑得颇为高深莫测。
  傅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原来哪怕是这个时候,眼睛也无处不在。
  
  那么杨宁方才是真火,还是……只是做戏?
  
  傅落心里一转念,明白了一些――太空堡垒三个作战部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是战后近两百年的结果,其中有新鲜血液,当然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二部的人或许有父母兄弟就在三部,三部同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想要铁板一块,除非大家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就算是孤儿,还得防着孤儿那些背后的红颜知己和蓝颜闺蜜们都是姓甚名谁的。
  
  也许在杨宁那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吧。
  傅落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真是不适应这些事。”
  
  “唔,正常,”王岩笙透过大屏幕,回她的话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烦这些事,我觉得这个社会太病态了,要是所有人每天都在算计三只耗子四只眼,那还有没有点时间拿出来干正事了?”
  
  这话戳中了傅落的心,她颇有共鸣。
  
  “哎呀,”王岩笙悠悠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年轻哦,通宵一宿第二天起来生龙活虎,一顿饭两大碗米饭冒尖都填不饱肚子,真好……不过也傻,以为众人皆醉吾独醒,就自己遗世独立的清高,后来你猜怎么着?”
  
  傅落眨眨眼。
  
  “后来我发现十个小青年,九个都跟我想法差不多。”王岩笙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头脑简单,满腔热血。”
  “对嘛,这种事讨厌也没辙,总要适应。”傅落一摊手,“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还是比较困难的一部分,再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您说是吧?”
  
  王岩笙挑挑眉,近乎刮目相看地打量着傅落。
  过了一会,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们小姑娘,这里成熟得比小伙子快几年……唔,挺好。”
  
  他顿了顿:“地面上的事我们都筹备很久了,不用你多费心,没有极特殊情况,不会发生意外的,你看着就行了。”
  
  “我就是吧……”傅落想了想,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捏了一下,“我就是这么长的一条小虾米,现在即将要被卷进几年一次的印度洋海啸,一看见‘大海啊都是水’,我就有点肝颤。”
  
  王岩笙:“出息呢?没听说过沧海横流……”
  傅落有点不好意思:“您就别逗我啦王老师,我又不是什么英雄,我充其量是个英雄的跟班。”
  
  王岩笙逗她:“A级,当中校的跟班?”
  傅落就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是泉水泡过的黑石,剔透得轻轻一碰,就有一把散碎的光平铺进去。
  
  傅落说:“哪来那么多英雄啊,别说英雄了,将来能让大家都记住的,几千年、全世界,能有几个?您看,现在古代电视剧里动不动就‘留待后人评’,显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后人评什么评,连个赞都懒得给你点――还有像我这种比较不学无术、历史课考完试就还给老师的人,连共和国历任主席的顺序都说不对,其他更是两眼一抹黑。您说我一A级兵,算个什么东西?说自己是跟班,已经算很腆着脸了。”
  
  王岩笙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笑容一收,花白的头发下显得异常严肃。
  “你说得对。”良久,他说,“跟班……跟班其实也挺好的。”
  
  这时,傅落耳朵里的通讯器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傅落,”杨宁说,仿佛预料到她的表情一样,他补充说,“没事,我说你听就行了,就几句话。”
  
  傅落自认为不动声色,其实她眼神一凝,明察秋毫的王岩笙就看出来是内置通讯器里有人说话了。
  王岩笙知道杨宁方才没在他面前说,就是不想让他听见的意思,他也颇为识趣,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第一条,如果王岩笙让你杀人,你不要理会,让他有能耐自己找人动手。第二条,王肯定会让你想方设法暂时切断堡垒与地面之间的通讯联系,照他说得做,但是留一个心眼,自己留下一条私线,再不稳定都可以,懂吗?地面发生了什么事,两方面考证着看,别太相信你的老师。第三,总参处有他的人,到了这一步,他总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你就直接跟他要人,拎出来随便使唤,不用客气。第四……”
  
  “如果,”杨宁的话音微微顿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超出控制的突发事件,比如地面上政变失败,他星系人又出了幺蛾子,或是我这边战况出现意想不到的意外,与堡垒失去联系,记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封闭土星堡垒,听见没有?”
  
  杨宁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傅落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伶俐人,一时消化不完这么大的信息量很正常,只好一个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唔……”杨宁想了两秒钟,感觉自己似乎没有别的要补充的了,“没了,我相信王老师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反正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次。”
  
  最后那一句话原本平平无奇,可是杨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起来像是卡在胸腔里,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还带着一点回响似的,傅落知道自己本不该胡思乱想,但叶文林那张贱脸就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眼前,言犹在耳。
  她仿佛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莫名地从中察觉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暧昧感。
  
  植入式通讯器里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傅落知道是对方终止通话的时候造成的波动不稳,她努力让自己从心浮气躁里回过神来,愤恨地想:“我一定是疯了。”
  
  片刻后,傅落又觉得自己不可能疯得这么毫无来由,于是她很快找到了一个责怪对象:“混账叶文林,太操/蛋了。”
  
  救援舰队离开方兴未艾的土星堡垒一个小时后。
  总参的张立平换上执勤巡航时候的行套,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中途,巡航舰艇显示遇袭,警报传至总部,傅落带着快速反应的支援分队立刻风驰电掣地赶了出去,等确认坐标的时候,才发现通讯是断开的。
  
  傅落绷着脸――她连谎话都说不大利索,生怕演砸了,只好专注地保持着一张高深莫测的面瘫模样,此时的土星堡垒通讯系统已经成了一定的规模,当中有两条线路,一方面可以通过地面中转,实现了地对空毫无障碍,不单单是军用,堡垒里的人还可以每天个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或者联系地面策划个政变什么的。
  而年后不久,第二条原地通讯系统也开始投入实验阶段,还不大稳定,范围也不是很广,抵达不了地球那么遥远的地方,一定距离里能够空对空,因此还没有正式使用,只作为备用系统。
  
  “检查故障。”
  
  “报告,一号通讯中转器总机暂停工作。”
  “继续排查。”
  
  “报告,中转总机闸线断裂,信号受到不明能量干扰。”
  
  叶文林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笑容非常飘渺,很有新世纪科学神棍的风范。
  傅落的眼皮跳了跳,有心想一巴掌糊死张立平。
  
  假装敌袭能不能假装得像一点!能不能有点魄力一炮轰了信号中转站,过两天再弄一个也可以啊!没钱大不了去找星际海盗抢嘛!
  
  年都过了,还这么抠抠索索得是要干什么?敌人大老远过来不玩高能炮导弹,千里迢迢、费尽心机地去剪闸线?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么环保的敌人一定是他娘的从哥本哈根来的。
  
  按照傅落原本的设想,是想低调、再低调一点,最好做得天衣无缝、润物无声,让堡垒上的大家眼睛一闭一睁,回来一看地球上就已经改天换日了,而不是被搞得这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因为张立平特别缺心眼,工作出错造成的,绝对是王岩笙故意的。
  傅落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个普通话说得十分简短的大哥居然是王岩笙的钉子,憨态可掬也大抵是装出来的,眼下她代替杨宁站在这里,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阴谋论者,王岩笙想把杨宁推到风口浪尖上,自己藏在幕后等着坐收渔利。
  
  叶文林装模作样地故意开口问:“师妹,你说这是哪方面的敌人这么逗逼?”
  傅落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紧急线路――这是最开始那台“晨曦二号”的内核,由于容量特别有限,比较不成熟,之后在大规模的地对空通讯系统建设完毕后,就给单独保存下来做紧急备用了――联系了王岩笙。
  
  王岩笙料到傅落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青年憋不住,肯定要质问他,因此早做好了准备和说辞,然而却没有料到通讯接通的时候,自己面对的居然是一个加强排的人。
  
  特务头子和舰艇中数个不明所以的战士们面面相觑。
  
  一股尴尬之气油然而生。
  
  而造成这一切的傅落本色出演,就像个真正的二百五,口无遮拦地说:“哎王老师,我得排一下险,通讯闸线是不是你给弄断的,要是就算了,不是我得调人增援啊!这风险我承担不起,必须请示上级,杨大校临走的时候留话说让我请示您。”
  
  王岩笙:“……”
  叶文林:“……”
  
  
  67、第六十七章...
  
  人生中总会遇到一些人和一些事,让人觉得,在这种无法言说的蛋疼中,真的是只要微笑就好了――譬如此时的王岩笙先生。
  什么叫做“再不行也要硬着头皮上”,他无比深刻得免费体验了一把。
  
  这特务头子被噎得晶晶亮透心凉,只好黑着脸,冠冕堂皇地甩出一句,“遇到不明突发情况,当然要现场侦查确认,你们长官没交代过吗,”
  傅落一板一眼地回答,“是,”
  
  这算哪门子的老实人,肯定是因为杨宁,近墨者黑,才一两年,当年学校里那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傻妞居然都学会这套了!
  王岩笙愤怒地关闭了通讯,动作迅捷,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傅落拖进了黑名单。
  
  整个战舰里一片静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知道得太多了,唯有叶文林风骚的笑了,拍拍傅落的肩膀,欣慰地说:“不错,有为兄年轻时的风采。”
  听到了这样臭不要脸的言论,傅落一瞬间不由得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深深的忧愁――总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快变坏了。
  
  距离救援部队开拔,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沦陷区,一条地下狭窄的小巷子。
  
  此刻的地面已经四分五裂,战火连绵,被他星系占领的地方叫做“沦陷区”。
  
  这种地下小巷子是典型的贫民区产物,这里的楼房容积率极大,两栋楼的居民推开窗户可以敬个礼握握手,楼与楼中间常常留出一些细窄的缝隙,那是流浪动物和排水管道所在的地方,必须要非常非常削瘦的人才能钻进去。
  
  排水口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恐怕连大些的狗都钻进不去,里面却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灰,戴着兜帽,乍一看,几乎和墙体的颜色融为一体,手心里有一个可缩放的电脑,他们都叫它“戒面”。
  
  这东西完全透明,折光率与空气的差异小到肉眼可忽略,最大可以展开到A4纸大小,厚度只有1毫米左右,最小可以缩成一个小小的,水滴形的戒面,镶嵌在托上,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装饰品。
  但它们有最强大的传输和处理系统,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连接着地对空通讯中转的虚拟信号系统。
  
  这种“戒面”电脑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产物,来自黑市。
  
  “戒面”上显示着的进度条正龟速前进着,少年的神色不免有些焦灼,深吸了一口气。
  大概是为了镇定心神,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浏览起上面简陋的新闻――这也同样是建立在虚拟信号系统上的,制作不怎么精良,新闻是无声的,连个配图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一排题目,如果点看查看具体内容,会发现新闻的正文竟然还会时常缺字。
  
  少年的目光在“太空二部”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又看了一眼戒面屏幕。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无声的信息:二狗,事情办完了吗?
  这少年正是已经离家出走一年多的汪亚城,他加入了一个反他星系人的民间组织,该组织收容了很多民间力量,跟军方与黑市都有联系。
  汪亚城代号“二狗”,不知道他给自己起这个代号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中二时期的精神世界永远那么扑朔迷离。
  
  这一次,他奉命潜入沦陷区,盗取一些沦陷区的生产与监管资料。
  
  眼看进度条走到了底,汪亚城松了口气,准备功成身退缩起“戒面”,这时,透明的屏幕却倏地开始闪红光。
  
  触动对方防火墙了!
  “他妈的。”汪亚城立刻收拾家伙,从兜里摸出一个简易防毒送氧面罩,往脸上一扣,转身熟练地掀起下水管道的铁门,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他的后背上伸出两只机械手,七手八脚地清理了他的痕迹。
  
  不跑的话就玩完了,以他星系那帮变态的信号定位能力,三分钟之内就会有最近的巡逻兵找到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少年在小水道里上蹿下跳,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熟极了。
  
  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又闪了一下,方才的信息自动删除,换了一条新的:“立刻断开跟虚拟信号系统的联系,对方新一轮的网络攻击又开始了。”
  
  汪亚城:“操啊。”
  可惜这一声怒骂给闷在了面罩里,他没能感受到发泄的快感,于是更加郁闷了。
  
  几只不怕人的大耗子莫名地开始跟着他,小眼睛在黑暗深处闪着幽幽的光,格外}人。汪亚城先是加快了脚步,随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顿,转过身来,与几只大老鼠对视。
  
  他想起来了,前一阵子网络大战中,有一部分资料被打了黄线,即有泄密风险,其中就有几块沦陷区的地下管道图!
  
  往动物身上放侦缉系统的做法从古就有,汪亚城“咕嘟”一下,喉头动了动,战战兢兢地往前迈了一步,问老鼠:“你们是外星人派来的特务吗?”
  
  一只老鼠飞快地往前跑了几步,汪亚城吓得“哇呀”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胆敢单枪匹马地带着禁品“戒面”,跑到敌军沦陷区偷东西,仿佛自带“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背景音,结果出师虽捷,却晚节不保,归途过程中被几只耗子吓得两股战战,顿时王霸之气尽丧,有些滑稽起来。
  
  老鼠围坐在他旁边,似乎在开会讨论该怎样对付这样攻击力为负的熊孩子。这时,一只老鼠抬起了头,汪亚城看见它的颈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传感器,隐藏在灰不溜秋的毛发里,不怎么显眼。
  
  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得知这些老鼠竟然真的是敌人放下来的,汪亚城把手摸到后腰,那里有一个电弧枪,外形非常小,功率也不大,像个孩子的玩具,但是在这样的范围里,干掉几只老鼠应该够了。
  
  “这是敌人,敌人,不能把它们当成地球上那种可怕的小生物,假装它们的本质都是外星人,是外星人伪装成的,你怎么说的来着?见了外星人,要见一个砍一个,绝对不能腿软,嗯,哪有耗子?不是耗子。”
  汪亚城一边无声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敌人”两个字一瞬间把古往今来的战士们的勇气加注在了他身上,血管里的奔腾的血液似乎抚平了他后背根根倒数的寒毛。
  
  他一手背在身后,抓住藏在那里的电弧枪,试探地往一个方向退。
  
  老鼠们立刻追上。
  汪亚城紧跑两步,倏地到了一个拐角,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猛地一转身,电弧枪在黑暗的空气中发出一道色泽诡异的光,眨眼工夫就把所有的耗子全部一网打尽。
  
  ……除了一只跑得急了,惯性作用下又往前踉跄了几步,化为一只可怕的死耗子,扑到了汪亚城的鞋上。
  
  汪亚城低头面对着自己鞋上的老鼠,无言了片刻,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死耗子踢飞,抽抽噎噎地被吓哭了。
  当然,他还得一边哭一边跑,因为敌人很快会搜索到这里,被抓住就完蛋了。
  
  汪亚城哽咽着在奔跑中怒骂:“找耗子当特务,外星人我日/你们祖宗!”
  
  果然,没有多远,他就听见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汪亚城咬住牙,这速度也太快了,他几乎怀疑是方才被他打死的几只老鼠真的就地爬起来变成了外星人,追了上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办法,就在这时,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汪亚城心里狠狠地一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叫出来。
  
  “是我,”那人低声说,“我来接应,走。”
  “春姨?”
  
  “嗯,快!”
  
  这正是那天在小巷子里给他开门的胖女人,胖女人力大无穷,几乎是拎着汪亚城上了一辆近地机甲。
  汪亚城从未见过这么小的近地机甲,驾驶舱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两翼细小极了,袖珍得就像个模型,可以自由在这种逼仄的地方穿梭,人高马大的春姨坐在驾驶舱里只能委屈地蜷着,她把汪亚城塞进了驾驶舱一侧镶嵌的一个武器匣子里。
  
  “缩一缩,里面没什么,就几把激光枪,你抱着就行了。”
  
  近地机甲风驰电掣地从狭小的地下管道中飞了出去,悄无声息,汪亚城被当成了一门袖珍的打炮塞在武器匣子里,险些被剧烈的加速度拍扁。
  
  “慢点长吧孩子,”直到他们已经远远地把搜查者甩在了身后时,春姨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刀,“你看,跟你一样大的姑娘小伙子们都比你高那么多,今天换了除了你以外,任何一个人都塞不进来,他们都得在驾驶舱外面抱机甲尾巴。你这样的多好。”
  
  好个屁啊……
  汪亚城在没有安全带的武器匣子里七荤八素地想。
  
  “小子,”春姨说,“我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咱们这回情况不大好。”
  
  汪亚城:“啊……哎呦,我是说,怎么了?”
  “你没发现沦陷区里风声紧了吗?这次我们的人分头行动潜入沦陷区的,一共去了八个人,算上你,回来了三个,其他的失去联系,不知道是死是活。”
  
  汪亚城呆了呆:“是因为虚拟信号系统被攻击,大家为了安全才暂时切断联系的吧?”
  “没那么乐观。”春姨面色凝重,“我觉得要出事。”
  
  汪亚城往武器匣子里一靠,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出什么事?”
  春姨沉默了一会:“你知道沦陷区开始配给粮食的事吗?”
  
  汪亚城一愣。
  春姨:“敌人打算抛出和谈信号的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同一时间。
  闹出了一场巨大乌龙的二部众人已经回到了土星堡垒,张立平在禁闭室里写十万字检查――傅落当然不想看长篇忏悔录,只是把他控制起来,省得再吃里扒外地跟王岩笙联系而已。
  
  虽然明明知道钉子不止这么一根,她根本挡不住特务头子的视线。
  
  指挥舱里只剩下傅落一个人,除了无法屏蔽的那部分轰鸣声,就剩下每五分钟一次的机械声,报着杨宁他们的坐标。
  
  不知是神经紧张还是用脑过度,时间长了,傅落有一点昏昏欲睡,突然,紧急通讯请求发送到了她面前。
  傅落猛地惊醒,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一愣之后,傅落通过了请求,王岩笙出现在另一头。
  “丫头,这个事可能不大好。”
  
  傅落睁大了眼睛。
  王岩笙:“方才他星系的那个老东西格拉芙公开发表了视频,我传给你了,你那边联系杨宁方便吗?最好快点让他知道。”
  
  
  68、第六十八章...
  
  傅落没敢耽搁,打开视频的同时,向救援部队发出了通讯请求。
  
  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的图像出现在了屏幕上,他似乎还逗留在美国,背景是一个乡间小教堂,冒尖的十字架指向天空,天空中乌云密布,阴霾如风雨欲来。
  他身后有一大片空地,那些仿佛千人一面的他星系士兵没跟着,教堂里连半个神职人员也没有,只有大理石铸就的耶稣受难像竖立在那里,光线不好,惨白的石料看起来冰冷而缄默。
  
  傅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地球上的情景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格拉芙上了年纪,嘴唇无法避免地有些干瘪了,抿成一条线,嘴角微微往下撇着。他脱帽而立,冲镜头外鞠了个躬,半晌没有起来,露出微秃的头顶与孱弱的白发,凭空多了几分悲怆气氛。
  
  良久,他才有些吃力地直起腰来,重新戴上帽子,浑浊得恰到好处的眼睛望向镜头外,显出恰到好处的老迈来。
  “我很抱歉。”他终于开了腔,“我为我们带来的一切感到抱歉。”
  
  这是什么节奏,地球联军在格拉芙手下吃过的亏太多,傅落一看他张嘴说话就本能地紧张,她瞥向联络器。
  见了鬼了,怎么还是“正在发送请等待”?
  
  杨宁没看见?整个救援队都在集体梦游吗?
  
  格拉芙接着说:“两百年前,我们都都地球母亲的孩子,呼吸着同一种空气,分享着同样的水源,我听说世界各地的古代人都不约而同地会写出自家家族的族谱,如果我们保留了这个传统,说不定现在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的姓名还挂在诸位家门后的挂毯上,我一直想,如果是那样,我们双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所有的言外之意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停战和谈,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
  
  傅落向杨宁发送的通讯请求断了,联系不上。
  为什么偏偏是杨大校准备联合王岩笙搞出大动静的时候,他们收到三部的求援?为什么偏偏是他不在土星堡垒的时候,他星系人放出和谈信号?
  
  不,等等,这真的只是个“和谈信号”吗?还是又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贵我双方太空兵种,由于一时义愤,在木星系统上产生了摩擦,当时谁也没预料到,后来冲突持续激烈,竟会一发不可收拾,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以至于让蓄谋已久的星际海盗团趁虚而入,给地球人民、他星系人民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他语气深沉,颤颤巍巍地叹了口气:“我有罪,我们都有罪。”
  
  傅落目瞪口呆,有那么几秒钟,她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她头一次知道有人竟然能把黑白颠倒到这种程度!
  
  “我曾经私下里发送过一次和谈信号,可惜那时候地球上的通讯瘫痪,可能没能传达到贵方手里,”
  格拉芙说着,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十指交握,做了一个也不知是祈祷还是忏悔的动作,而后视频镜头一转,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缩到了左下角,大屏幕上开始滚动剪辑过的视频。
  
  空荡荡的工厂,灯光暗淡的写字楼,杳无人烟的街道,满目疮痍的地下城……
  还有横行的海盗呼啸而过,巷陌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正在翻垃圾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她惊弓之鸟一样地站直了,瞪大了眼睛看了镜头一眼,又飞快地跑了。
  “轰隆”一声巨响,海盗的近地机甲拦腰撞在一座高楼上,细高的大楼就像一根脆弱的铅笔,晃悠两下,缓缓地倾倒下来,窗口处露出一个老人的头,他满脸惊恐,张大嘴似乎是惊叫,然而轰鸣声太大了,微弱的人声已经完全被遮盖了过去,像一出让人窒息的哑剧。
  人如蚂蚁搬从即将倒塌的大楼里倾巢而出。
  
  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无数人衣冠不整,有的人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
  
  人权解放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光阴,无数先人搭上自由与生命,倾其所有换来的,以其生而为人固应有的尊严,就这样被践踏在那些外星怪物的机甲怪物之下。
  
  一声巨响,高空中落下一枚高能炮弹,喧闹的人声中,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快跑啊――”。
  夹杂着小孩尖锐的哭声,高能炮整个落在了人群里,镜头骤然一花,图像熄灭了,两秒钟之后,视频再次亮起来,而画面上却已经没有人了。
  一侧是大楼倒塌的废墟,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凹陷炮坑。
  尸体大概是已经运走了,地面飘着一件带血的白衬衫,而尽头的落日已经嫣红如血。
  
  傅落忽然喘不过气来,伸手死死地掐住自己制服的胸口处,感觉胸腔里传来尖锐的刺痛,就像是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地球是我们共同的故土。”他星系的老怪物格拉芙说,“为了人类历史的延续与文明的传承,我希望我们双方能停止冲突,坐下和谈,为表歉意,我方开诚布公,将谈判条款全部列在这里,从现在开始,欢迎所有人来我方辖区安居,只要带好身份证,办理简单的登记和手续。”
  
  后面屏幕上开始列冗长的条款,重要条款之后还有背景音解释,一个说话有些生硬的女声分别用各种语言翻译条款内容,并且用相对通俗的语言和举例来说明,唯恐别人不懂。
  她腔调生硬,语气却不生硬,话说得婉转温柔,十分有技巧,描述了一个和谐美好又充满欢乐的世界。
  
  如果她去推销保险,傅落觉得自己说不定真会买的。
  
  “杨宁有回音吗?”王岩笙问。
  傅落定了定神:“没有,我再发。”
  
  这一次,她打算通过指挥中心的权限直接连接杨宁耳朵里的内置通讯器,操作到一半,手心一打滑,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很快,更让她冒冷汗的事出现了,通讯器中一片无法搜集到信号的忙音,傅落猛地站了起来。
  
  王岩笙敏锐地问:“和救援部队通讯断了?”
  
  冷静,冷静,冷静……傅落在心里重复了三遍这句话。
  她本就是被绑上贼船,对一切都是一知半解的状态,而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地球上事情有变,杨大校却不明原因地失去联络,她身边只有一个亦敌亦友、时而携手并进、时而又要防着他坑人的长辈!
  
  有那么几秒钟,傅落仿佛回到了战前的那个晚上,她面对父母千方百计的阻挠与自己遥远的星空梦想,急需有一个人来给她指点迷津,用一句话让她醍醐灌顶。
  那时候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随便来一个人都能指导一番,她身边有罗宾老师,有杨大校,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给她照亮了一个方向,让她一路走到了这里。
  
  那么现在呢?
  
  她坐在指挥中心,身前是强大如不可战胜的敌人,身后是与她一样懵懂的太空舰队,又有谁能给她指点迷津呢?
  
  “傅落,”王岩笙正色下来,“你们跟地面脱离太久,领会不深,现在我长话短说地给你拎一拎要点――”
  傅落一呆:“您说。”
  
  “他星系外星人和星际海盗团登陆地球的时候,曾经给地球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之后他们与地球本土军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和我方地面三军对峙长达一个月。后来敌军开始不计后果,在地面人口密集区使用联合国禁止的各种重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各国地球联军投鼠忌器,被迫将第一目标从‘抵御外星敌人入侵’变成了‘尽量掩护平民撤离’。加上联军近地机甲的性能和库存都完全无法和星际海盗团相提并论,所以我们陷入了被动。”
  
  “我军节节败退。”王岩笙沉默了良久,终于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灰败下来,像是承认这一切,就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
  
  “然后呢?”傅落轻声问。
  
  “沦陷区大多为以前的人口密集、相对繁华大都市,面积越来越大,且向周围地区辐射,蚕食鲸吞――星际海盗团并不怎么在沦陷区内活动,而他星系正规军也不会主动攻击平民,所以早开始有于经济命脉有碍的大型商业集团暗地里向他星系人寻求庇护。根据联合国人权宣言宪章,当战争或者灾难降临的时候,人的生命安全具有第一优先级。你知道,这意味着,非武装公民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即使投敌,也不会在战后追究其法律责任。”
  
  傅落听明白了:“您是说我军战备物资告急。”
  
  “疯狗一样的星际海盗造成损失,与暗中被输送到敌方手里的目前无法估量,据不完全统计,不要说军队后勤,就是非沦陷区的普通民众生活都难以保障,我们撑不下去,这不是和谈宣言――你懂吧――这是打着和谈的幌子,逼迫地面投降的第一步。”
  
  一旦地面战线崩溃,太空上最精良的战舰都会变成断线的风筝,到时候建多少个堡垒,规划什么防卫反击网络都是没有意义的。
  
  “和谈”第一步,向已经逼近生存危机线的平民发放有限的配给,把沦陷区变成“保护区”。
  而后时机成熟,他星系正规军会和星际海盗团正式翻脸,双方一旦把地球当成战场,像过年前军需官在年历上写的“坐收渔利”根本是做梦,原本的地球联军必然被绑在共同对抗星际海盗的船上。
  
  军队的元气大伤继而又会导致各国政权的土崩瓦解……
  
  “既然杨宁失去联络,那我和你说,”王岩笙语气急促,“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建立一个军方势力为中心的政权,军政一体,防止之前相互掣肘的情况发生。可没想到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逼降,无论如何,大敌当前,内乱这种自毁长城的事现在不能干,我们箭在弦上,但是死也不能发,你明白吗?”
  
  傅落的拳头紧了又松,下一刻,她正色向王岩笙敬了个军礼:“是,长官。”
  
  她打开指挥中心的内部通讯系统:“诸位,救援部队方才与指挥部失去联系,敌情不明,怀疑有大规模敌军进犯。”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杨宁嘱咐过她,如遇突然情况,封闭土星堡垒,不要轻举妄动……
  
  指挥部算上她,总共有三个A级,还有一个特种部队的叶文林,具有指挥巨舰及其从属舰队的资格,并在长官无法出席的时候,可以代为指挥战斗。
  如果黑暗中窥伺着他们的是可怕的他星系部队,不是一盘散沙的星际海盗,她能协调好其他人,正面对抗吗?
  
  封闭堡垒,能躲多长时间?
  如果躲不过去呢?
  或者说,如果杨宁已经……
  
  “请问长官,封闭土星堡垒吗?”
  
  通讯器里随着这声发问,出现短暂的沉默。
  
  “不,”傅落的眼皮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终于做了决定,“进入S级战备状态,打开最高防御范围,堡垒安全界限设在一百五十个射程单位以外,侦缉舰密集巡航,安全范围内一旦发现敌情,不予通话、不予警告,直接歼灭!”
  
  王岩笙一直听完她的全部命令,才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认可了二部可以暂时交给她,他默无声息地切断了视频通讯,奔赴自己的战斗去了。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傅落终于成了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作者有话要说:卷三终
  
  
  【黎明】
  
  
  69、第六十九章...
  
  “我问你,如果你们地球人的军方和政府同意和谈,怎么办,”
  
  会议室里,傅落把杨宁的位置留了出来,自己依然坐自己的位置。
  堡垒溃散后,漂泊星际一年多,过得是工资得靠自己赚的倒霉日子,她原本量身做的制服已经明显松垮了下来,腰带缩了一个扣还要多。
  此刻,总参所有成员、叶文林、还有耶西都列席在指挥中心隔壁的会议室里,别人尚且会给她留面子,耶西却不留情面地当场质问起来。
  
  “别国的情况我不了解,不敢乱说,但是就我国目前而言,军政上层在这方面的意识形态还是相对比较统一的。”傅落说。
  她这话说得略微官方了些,以至于一辈子只在地球上待过不到两个月的耶西没太听懂,一看他直皱眉,傅落只好换成了比较不那么正式的说法,专门为他解释了一下。
  
  “就是说在这种节骨眼上,谁搞破坏大家就宰了谁的意思。”
  
  这样通俗易懂多了,耶西恍然大悟。
  不过随即,他又提出了新的疑问:“也许你说得对,这种时候,但凡一个国家的实权人物有一个不缺心眼,就不会任由对方主导和谈,但是民间呢?”
  
  傅落犹豫了一下,慎重地说:“我相信地球民众的普遍受教育水平,在大是大非面前,总会有一定的荣辱观。”
  
  “我知道你们地球人都很有思想,可是你要知道,民间力量,哪怕一开始是有信念的,一个人光靠信念能活下去的吗?你信不信,那些开始最坚定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困难的加剧,一旦反水,反水得会越彻底,因为他们必须向自己证明自己是对的。你们有那个什么……什么愚蠢的联合国人权宪章,到时候他们可以以此为凭据,随意倒戈,你们要怎么控制?”
  
  傅落抬起头,看着耶西,一字一顿地说:“联合国宪章并不愚蠢。”
  
  耶西这个人当海盗当惯了,思想觉悟偏低,道德水准堪忧,听了傅落的话,他十分不以为然,怠慢地耸了耸肩。
  “好吧,就算它不愚蠢――傅落我问你,需求层次理论是你们人类自己的经典吧?从低到高,当一个人生存的基本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他能去追求什么‘尊严’、什么‘自我实现’吗?那不是有病吗?”
  
  傅落张嘴欲反驳。
  
  耶西抬手往下一压,止住了她的话头:“你也可以说,这种古典理论有局限性,需求层次在一些情况下是可以被调换的,但那始终是特例,这个你得承认吧?十分之一,我相信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我们假设人群中十分之九是普通人,十分之一是特例人,那么你告诉我,十分之一的特例人能对抗十分之九的普通人吗?可以改变总体趋势吗?”
  
  傅落无从反驳,说不出话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过,全身心地渴望能拔出枪来,在会议桌上把耶西的头打成一只烂西瓜。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平衡的杠杆,你们一方还不断的坍塌。”耶西尖锐地说,“小子――小丫头,你不要在宇宙上对地面上的事站着说话不腰疼。”
  
  叶文林本能地想接过耶西的话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住了嘴。
  他环顾整个会议室,意识到这里不是特种部队,而是二部的总参处,一年多以来,傅落简直成了一个专业的海盗杀手,她一个人端过的星际海盗能赶上一个巨舰及其随从舰队的成绩,所以给她破格提升,众人都毫无异议。
  但相应地,她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巡逻或者打海盗,在指挥中心里存在感并不高,纵然回来,也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并没有太多领导力方面的威信。
  
  叶文林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替她出头,那么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校将会彻底丧失她对二部的控制权。
  那可就是灾难了。
  
  叶文林忧虑地保持了缄默,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师妹,你可不能掉链子啊。
  
  耶西自认占尽上风,也觉得自己有点以大欺小,痛打落水狗也没有对着熟人的道理,于是他微微缓和了脸色:“说了这么多,我是想告诉你,你方才的命令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法,是不明智的,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彻底封闭土星堡垒,最大限度地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不是贸然冲出去,把水搅得更浑。”
  
  傅落低头敛目,没有吭声,脸上面无表情,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哑口无言,哪怕耶西的话里的漏洞都能打渔了,傅落也抓不住点,她既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没有从小接触国计民生或者争权夺利的成长背景。
  
  甚至几分钟以前,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傅中校,”总参有人开了口,“虽然朝令夕改不好,但是紧急情况下,这种情况也还是很普遍的,像耶西先生说的,我们封闭土星堡垒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暂时的谨慎不代表我们不作为。”
  “那我也……”
  
  其他两位A级兵倒是一时没出声,他们的意见表达出来,事情就一锤定音了,因此不得不更谨慎些,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傅落,神色隐约动摇,显然是屁/股坐不稳立场了。
  
  耶西似乎认定了傅落已经是个六神无主的小孩,他失去了耐心,转向叶文林:“你是赵佑轩的嫡系,你的意见呢?”
  
  叶文林没有回答。
  
  他忽然端过傅落面前的空杯子――这是会议桌自动摆的,而后起身走到一边,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水。
  叶文林把水杯放在傅落面前,而后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头糖”。
  
  二部自从走上了打劫的不归路,日常物资中就开始有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
  比如这种石头糖,这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假糖,含在嘴里能刺激味蕾,让人品尝到经久不散的甜味,但是不会化,也不含有真正的糖,既可以解馋又可以保护牙齿。
  
  叶文林撕开包装,把假糖丢进了傅落的水杯里,它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一样沉到了杯底。
  而清水永远是那杯清水,不会因此带有一丝一毫的甜味。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
  
  傅落惊愕地抬起头来,对上叶文林的目光,看见尖刀队长对她挤了挤眼睛,像那一天,他独自一人被他们从无数敌舰中拖出来时一样,眼皮轻轻一敛,万语千言,就一丝不露,依稀是他数年如一日的、举重若轻的没正经样。
  
  “尖刀没有意见。”叶文林坐了回去,义正言辞地说,“尖刀是我军绝对先锋,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众人:“……”
  
  狗屁好么?
  地球人都知道,特种部队的前头头赵佑轩同志,他生前的专业就是从事各种“临阵抗命”活动啊!
  
  突然,又有人插了一句:“对不起,我想说远一点――耶西先生方才说的假设,是建立在他星系敌人能为地球居民提供庇护的基础上的,如果他星系人让我们的老百姓能不受星际海盗团的侵扰,能配给他们生活物资,保证他们的生存安全……当然,那原本就是属于地球的,但是对老百姓来说,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从小黑屋被放出来的张立平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归根到底,我们方才讨论的是如何维护地球的‘政权’,而不是‘民权’,谁当政有那么重要吗,地球上各国不是也每隔几年就大选一次,执政党在野党一直交替吗?如果他星系人接管了地球,能平息战祸,为什么我们执意抵抗,不还地球一个清静呢?”
  
  张立平狠狠地一砸桌子,脸红脖子粗地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他娘的应该投降是吗?”
  
  傅落:“坐下!”
  她声音突然抬高,众人都是一愣。
  
  “我说坐下,聋了?别让我再重复。”那一瞬间,她简直就像无数次被包围在海盗舰艇中无往不利地杀出来时一样,一直可以压抑收敛的硝烟味道蓦地爆发出来。
  
  傅落在一片鸦雀无声里转向方才说话的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外星人是外星人,我们是我们,我们身体里没有第二十四对染色体,他星系人也没有理由对地球人像对待他们自己人一样平等。像狗一样活着也是活着,你问我们为什么不还地球一个清静――那从今天开始,你愿意趴在桌子底下用狗食盆吃饭吗?”
  
  傅落几乎咆哮了起来:“和平,就你想要和平,别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爱打仗玩的杀人狂吗?如果和平就是投降,国家养你这个太空精英到如今有个屁用!”
  
  “还有你,耶西先生。”傅落神情漠然地转向耶西,言辞如刀,“我理解你作为一个服刑人员,没有义务为地球付出什么,但是你没有义务,我们有义务,哪个军队被人劫道拦路威胁到家门口,还‘谨慎起见’地关门观望?”
  
  大概傅落时常被耶西变着法损,这一刻,她终于耳濡目染,超水平发挥地提前出师了:“你还想等东南西北风凑个杠子胡一把大的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出兵,我没有什么社会学行为学的理论支持,但是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没有理由――我们现在在土星,耶西先生,地球上投降不投降关你屁事!就算今天,地球真的投降了,太空这块战场上,我们也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另外,”傅落喘了一口气,以更加冰冷的语气说,“我知道自己资历不足,水平有限,也十分尊重像您这样厉害的前辈,临阵时十分欢迎您来指导我怎么打,但这里是我军下一步战略方向会议,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耶西先是错愕,随后是震惊,最后他整个面部肌肉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
  打破他的头也想不出来,一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绵羊,到底是怎么突然给了他一口的?
  
  耶西体壮如牛,傅落才不担心把他气出心肌梗塞来,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一扫全场:“我话说完了,我不是杨宁大校,没有权力全权决定堡垒是战是关,理由如上,依然不同意想封闭堡垒的人举手。”
  
  整个会议室寂静了三秒钟,耶西气得夺门而出。
  
  傅落眼皮都不抬,把手一挥:“都不反对是吧?好,战舰曲率驱动器预热,清点战舰与武器状态,编队,侦缉舰队开启隐形状态,立即出发,信息统一反馈到指挥中心,我们去会会这些大言不惭不见外、以主人自居的他星系狗/日的――散会!”
  
  
  70、第七十章...
  
  傅落发现让自己的脑子繁忙起来,真是一件非常虐的事,她来来去去地自导自演着各种即将面对的可能情况,唯恐遗漏一个,挨个推演,有时候琢磨到一半,生怕自己记不住,还会在随身的阅读器上记两笔。
  
  不从实际中来,再到实际中去,一个人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曾经的梦想一旦实现,将会是多么的苦逼。
  
  世界上还有比星际指挥官更加“钱少事多还离家远”的工作吗,
  
  直到坐在这个位置上,傅落才明白,有些人可能确实天生比别人多几分急智,但是那种遇泰山崩于前神色不动、始终应对得当的人,却绝对不是只有“急智”的,他必然是在别人之前思考推敲过无数回,才能有一时片刻的厚积薄发。
  
  傅落有些恨自己思考得太晚了。
  
  那么……突然失去联络的杨宁会死吗?
  这个念头突然在她忙乱的精神世界中横空出世地插了个队,随即展现出惊人的破坏力,横扫千军地把她方才条分缕析的思路冲撞得七零八落。
  
  她想起很多事――杨夫人的生日宴上,他眼皮也不眨地一枪打下刺客。
  第一天去地勤处报道,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冲进来就开枪杀人。
  他还私藏近地机甲,甫一照面就掀翻了陆军与安全部队两方面的人马,不留情面地抢来了二十三号信号站。
  
  还有……联军大败,堡垒崩溃,流落在太空的二部如失怙幼童,也是他一点一点带着众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建成如今的土星堡垒。
  
  傅落曾经质疑过他、忌惮过他、甚至怕过他,到最后,她像二部的每个人一样依赖他,总有一种杨宁是无所不能的错觉。
  好像当年她刚入伍的时候,曾觉得杨靖和将军、陈仲将军、赵佑轩将军他们都是无所不能的一样,而后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快得就像来不及燃烧的流星。
  
  这时,傅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发觉好像自从堡垒崩溃之后,杨宁出现的地点就十分单一,只要他不亲自上阵前,总归不是在会议室里,就是在指挥中心。
  紧急情况的时候、有什么事需要总参集体开会讨论的时候,傅落再也没有像当年在地球太空堡垒里那样,能第一个赶到会议室了。
  
  不管她的动作多么迅捷,推开门的时候,却总是发现杨宁已经在那里了。
  印象里,杨宁是个有点洁癖,私下里颇为穷讲究的人,是有多大的压力把他变成一个一天到晚不离开指挥中心的宅男的?
  
  “报告,曲率驱动器预热结束,战舰修正程序完毕,战舰状态良好,随时可以出发。”军需官董嘉陵的话让默默枯坐的傅落回过神来。
  
  傅落激灵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笃定,稳重地对军需官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董嘉陵却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没有离开,她走进来,在傅落错愕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
  
  傅落觉得手腕一凉,她低头一看,诧异地发现军需官在她的手腕上扣上了一个手环,半寸宽,白金的,表面光洁华贵,还有一朵彩色宝石镶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精雕细琢,傅落怀疑是军中寂寞,嘉陵姐姐把她当成娃娃玩了。
  
  “哎,这个……这个……”
  
  “放心,杨宁不在你最大,没人敢说你违纪。”董嘉陵悄悄地冲她挤挤眼睛,笑了起来,“这是我的吉祥物之一,能给你带来好运。”
  
  “不不不,那个……”傅落有点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的意思是这个……这个有点太贵重了。”
  
  虽然除了罗宾老师的产品,傅落对饰品的了解不多,但她好歹眼睛不瘸,能从做工和用料上分辨出这个貌不惊人的手环的价值。
  “如果再是个什么名牌,”傅落又想起自己钱少事多的辛酸事,默默地想,“说不定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都买不起。”
  
  她一瞬间对抠抠索索的叶文林产生了某种阶级同伴的共鸣,一边认识到自己是个死穷鬼的事实,一边要要把这金贵的东西脱下来。
  
  董嘉陵按住了她:“给你了就是你的。”
  傅落:“虽然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很忙,但是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养我,将来停战以后被纪委调查怎么办?”
  
  董嘉陵伸出虽然没有指甲,但是显得很尖的手指,点着她的脑门说:“地球都快沦陷了,还不明白钱乃身外之物的道理,你觉得变成叶文林那样的铁公鸡猥琐男很光荣是吗?不学好。”
  
  傅落:“……”
  她看见“猥琐男”叶文林的身影在门口闪过,还没等站稳就中了一箭,然后他没有打招呼,捂着胸口默默扶墙走了。
  
  傅落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颇有被迫害妄想症地说:“马上等收到第一波侦缉舰传信定位,我就得出发,要是打起来,不当心把花瓣碰掉了怎么办?
  
  军需官放开她,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开会的时候,你对耶西说联合国人权宪章并不愚蠢,是怎么想的呢?”
  
  傅落虽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犹豫了一下后,认真地回答说:“就是觉得人从拿着木棒互相殴打的猴子时期走到现在,非常不容易,虽然在地球上,手机里还是时常能收到诈骗信息,区域间还是偶尔发生冲突,但是联合国人权宪章已经是过去千万年战斗成果的浓缩了,怎么能随便否定呢?反而是他星系那种洗脑式的千人一面,让人觉得是一种进化的倒退。”
  
  “自由,”董嘉陵轻轻地说,“平等、秩序、保障、道德、尊严。”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傅落从军需官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极其厚重的沧桑――即使她看起来还那么漂亮得青春逼人。
  
  “耶西觉得宪章很愚蠢,因为它的掣肘,使我军地面战场陷入被动,还有人认为花也很愚蠢,因为植物那华而不实的生/殖/器无法堵住杀戮的枪口。”董嘉陵说,“但是古往今来,我们保护那朵花的战斗虽然偶尔陷入危局、偶尔暂时性地倒退,却从未输过,你相不相信,它真的会给你带来好运?”
  
  傅落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董嘉陵伸出一只手,拉平了她的制服领子:“以后不要和他们学得满口脏话,打不打得赢仗和那个没关系,你看杨大校,平时就总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文艺样子,并不影响他的权威。”
  
  傅落:“……”
  贤良淑德的杨文艺,一毛不拔的叶猥琐……
  那个,联军的未来是多么的让人忧虑啊。
  
  片刻后,两个人背后编排长官的人忍不住同时笑了出来。
  
  这时,指挥中心响起侦缉队长的声音:“报告,安全范围内确认无异常,扩大搜查距离到双倍安全范围,再次确认无异常,但意外捕捉到了引力炸弹的衰减波,初步估测,引爆点距离我军堡垒相对较远,不在一千倍射程范围之内。”
  
  傅落:“能估测行程时间吗?”
  侦缉队长停顿了片刻:“难以得到准确值,但我个人认为,在曲率驱动器开启情况下,至少四个行程时的距离。”
  
  傅落心里一转念,立刻就明白了,那大约就是杨宁和指挥中心失去联络的地方,他们肯定是遭到了敌人的伏击。
  但杨宁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发送任何求援信息的呢?
  
  傅落皱了皱眉,下一刻,她猛地醒悟过来,想起杨宁临走之前让她在突发情况下封闭土星堡垒的嘱咐,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当时双方的联系是杨宁自己下令切断的。
  
  事实证明,她这一次猜了个正中,将来回地球可以去赌色子了。
  
  发自内心的,杨大校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救曹锟那个赔钱货,哪怕他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
  曹锟这个人,杨宁是接触过并且熟悉的,于公于私,他都认为此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饭桶。
  
  然而无论曹锟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好,二部和三部必须友好和睦也罢,杨宁都心知肚明,如果他怠慢对方的求救信息,不但对他本人而言是个无法抹去的黑点,道理上也说不过去。既然只能接受,杨宁只好让自己接受得漂亮些,尽量看起来大义凛然。
  
  然而他并不是算无遗策的,杨宁没有料到地面居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直到那条特殊的“龙吸线”出现的时候。
  
  杨宁头皮一炸,慎重地像傅落那天做的一样,过滤处理了其他信息后仔细地观察。
  代表巨舰潜伏的“龙吸线”不止一条,两条绵延的能量线彼此纠缠,也就是说,至少在射程范围内,有两个方向潜伏着大型巨舰舰队。
  从对方这个喷云吐雾的架势,杨宁判断出,任何一个方向潜伏的,都很可能是具有十艘以上巨舰的庞然大物。
  
  二十艘巨舰及其全部随从舰队,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说明白一点,基本是整个土星堡垒的可战斗兵力――没错,包括这一年多从海盗那里打劫的小舰艇。
  
  这可不是什么“一小撮”人马了,一般而言,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叫做“重兵压境”。
  
  这样大的一支舰队绝不可能是针对三部残余兵力的,因为世界上除了停药的神经病,没人会用铡刀给蚂蚁斩首,甚至不大可能是针对他们这支比蚂蚁大一点有限的蟑螂救援舰队,而是……
  
  “各舰注意,”杨宁镇定到近乎轻柔的声音响起,“切断与总部的一切联系,立刻,马上,现在。”
  
  他来不及联系王岩笙,来不及嘱咐傅落,那电光石火间,杨宁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显然,他和王岩笙之间的私下往来已经泄密,而三部恐怕早就被敌人盯上了。
  
  敌军一直没把他们赶尽杀绝,恐怕就是为了追踪到其他联军残部。
  但他星系人可能没想到,三部与二部之间短暂的联系是通过地面虚拟网络的中转系统的,对方很可能用了种种方法追踪不到,所以干脆伪装成了星际海盗,在他和王岩笙密谋的这个节骨眼上,利用三部的求救信号,把二部钓出来。
  
  为了王岩笙他们密谋的行动顺利,二部一定会切断和地面虚拟网络的联系,转而启用远地通讯系统,那将会被他星系的通讯追踪技术逮个正着。
  
  他星系正规军蛰伏已久,而这一次再次在太空中出现,恐怕是地面战场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局面。
  
  杨宁知道,只有当他星系敌人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们才会重新转向太空。
  只要把他们这群不安定因素斩草除根,被控制住的地球人将永远止步于太空,地球就是他星系人的囊中之物。
  
  
  71、第七十一章...
  
  如果这是一场提前预知的战役,只有脑积水达到一定深度的人才会闷头上,然而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却也没有抱头鼠窜的道理。
  两军狭路相逢大凡是这样,只要还有一拼之力和勇气,就不会毫无转机。
  
  如果是傅落在这里,她多半会一言不发,直接调兵列阵。
  如果是耶西在这里,他可能会吆喝一声,“怕的人回家吃奶,其他的都跟我上,干他奶奶的,”
  如果是叶文林在这里,他应该是让众人准备好漂流瓶,然后把他自己最关心的事广而告之:“导弹和棺材费用二部全权报销,大家都放心打吧。”
  
  杨宁:“曲率驱动预热,监控异常电磁波,注意防备对方引力炸弹,各舰舰长与副舰长检查所有人私人通讯设备――注意,我们的第一目标是将敌人引开,第二目标是尽可能多地歼灭敌军有生力量。”
  
  他似乎不着急,只要不是高能炮逼到了眼前,杨宁就仿佛永远都不会着急。
  
  在确认命令传达到每一艘战舰的时候,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保住我军太空兵力和能杀多少杀多少是我们的长期目标,我请诸位腾出十秒钟的时间,回忆一下当初堡垒被星际海盗团包围时,将军们是怎么做的。”
  
  十秒钟后,他数着秒针般地再次开了口:“回忆完了吗?来吧,这种日子我们要过到死了。”
  
  比起他的父亲,杨宁本人更像是一个政治家,他心理素质极佳,能在最后的时间,掐着最后的秒数把该说的话、该作的秀一一到位,语气节奏无不拿捏精准,简直像是千锤百炼过的一段即兴演讲。
  
  “发挥得这么好,也没什么用。”杨宁独自低头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一战是不能善了。
  
  杨靖和身上可没有慈祥的优点,或许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他还能自持风度,勉强做到“春天一样温暖”,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就变成“像严冬一样残酷”了。
  他从不考虑杨宁的接受能力,仿佛总是觉得儿子跟自己是一脉相承的,是自己的延伸和附庸,因此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一样严苛,有时候甚至不怎么把他当人看。
  
  像傅落那样胆敢跟汪仪正呛声、当面背后直呼汪仪正的名字,在杨宁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杨宁不是受虐狂,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这样的重压下,他和杨靖和之间自然没什么温情,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靠着憎恨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的。
  
  此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指挥舰陷落前杨靖和的那通电话,恍然大悟,不管生前身后,反正只在那一瞬间,他是杨将军唯一的牵挂了。
  这一点牵挂,让杨宁承认,父亲对他是有爱的,可他爱得不止是含蓄,那方式还近乎是晦涩隐蔽的,非得用显微镜才能看清前因后果,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家、在外面都端住自己无可辩驳的权威。
  
  他觉得他父亲……不,他爸,有点可怜。
  
  “大校,发现敌情,坐标已发送。”
  杨宁神色不变,好像从未走过神,镇定自若地下令说:“变幻尖刀队形,两翼近程导弹准备,全速,我们从中间冲过去。”
  
  短促而尖锐,就像身无寸甲的绝代剑客手中的那把刀,游走在悬崖峭壁边上。
  如今,杨宁毕竟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手里的这支队伍,是被数以千计万计的星际海盗活生生地磨练出来的。
  
  “巨舰开道,他们不怕死直接来撞,辽宁号3号舰6号舰准备引力炸弹,给让客人们端上来尝尝。”
  
  引力炸弹的资料来源于特种部队带回来的珍贵资料,高端通讯技术还在模仿的路上,需要借助地面的硬件设备,引力炸弹却走得更远,而眼下装备的引力炸弹,已经是改良过的第三批了。
  
  “报告,引力炸弹预热完毕,蛋波及我方可能性高达30%,请问是否执行。”
  杨宁:“执行――我们准备跃迁!”
  
  空间曲率技术是引力炸弹的克星。
  
  杨宁完美地模仿了联军和他星系舰队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时候,赵佑轩带着尖刀长驱直入的那场战役。
  
  他星系的机动性拍马也赶不上二部升级几次的战舰,当场被阵前近距离的引力炸弹搅了个人仰马翻,下一刻,鬼魅般的地球战舰完成了极短的跃迁,最近的A级大舰与敌舰相距不过几十米,几乎是擦肩而过了。
  同一时间,高能炮像节庆的礼花一样漫天绽放,掩住短距离精度极高的导弹。
  
  杨宁:“准备二次跃迁。”
  
  一连串的他星系战舰就好像跳贴面的时候被人往怀里揣了一枚手榴弹,炸成了一串万和河山大地红。
  
  杀伤力极大的碎片甚至能撕开近距离的防护罩,连环反应后,整个两支他星系大型战团的阵型竟然散了!
  
  杨宁有些遗憾,因为感觉对手的指挥官不是格拉芙那个老妖怪,虽然很痛快,但打起来不够过瘾――这很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战,尽管看似占尽上风,但是杨宁心知肚明,照这样不要命地冲杀下去,他们这支规模有限的舰队很快会耗尽能源和武器装备,所以多少有些不甘心,因为如果不是实力相差太远,对手实在不配跟他对阵。
  
  什么时候能把曲率驱动器技术的能耗问题与经费问题解决了,那就好了。
  
  “各部门报告二次跃迁损伤情况。”
  “报告,左翼东海号四艘大舰动力系统均有损伤,少量B级中型舰艇防御外壳擦伤严重,能源泄露情况无法修复,损失小战舰六艘。”
  
  损伤不严重,但是暴露出了曲率驱动器预热慢和中小型舰艇防御系统需要改进的短板。
  杨宁拿出了阅读器,记录了下来。
  
  漂流瓶就在他的裤兜里,杨宁的漂流瓶里一分钱也没有――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披着公子哥皮的穷鬼,私下里物质上过得算是清苦的,当年挖空心思弄来的钱都养私兵密谋造反用了。
  
  再者……他现在无妻无子,无亲无故,纵然留下遗产,留给谁……大概也都是冒犯。
  
  他打算等走到最后一步,就把他的阅读器卷成一卷塞进漂流瓶,如果幸运地被自己人捡到,就当做留给全军的遗产,那他这一生可就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他写完,文档在无人操作的时候自动缩到一边的角落里排好,露出了阅读器上的背景。
  
  众所周知,杨大校和杨将军一样是个十分无趣的人,所有电子产品的主题与背景全都是自动的默认设置,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来不离手的阅读器背景变成了一张时装广告。
  唔……罗宾老师“将军”女装系列的。
  
  和那张广为流传的“扫墓照”不一样,照片上的人虽然在立正敬礼,礼却不怎么端正,好像是她已经准备要把手放下来的那一刻摄影师的抓拍,模特微微颔首,清晰地勾勒出来的眼皮微垂,睫毛盖住一半的目光,含着些……仿佛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意。
  
  清冽得近乎是甜美了。
  
  杨宁目光一凝,继而卷了阅读器,移开了视线,望向指挥中心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坐标。
  
  他发现自己可怜杨将军可怜得有点早,好歹那时候杨靖和还能打个电话,他却第一时间亲手把通讯切断了。
  
  眼下只能在心里想想。
  
  
  72、第七十二章...
  
  “大校,太阳能电池板是无法支撑曲率系统能量供给的,现在我方能源存量已经接近警报线。”
  
  杨宁破釜沉舟,因此没有搭理能源警报,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战到底,“把完整坐标传给我。”
  整套空间坐标传到指挥舰面前的屏幕上。
  
  杨宁飞快地扫了一眼,设身处地地说,“但凡对方的几个指挥官脑细胞没坏死完全,就会集中优势力量,把三部驱赶到附近,然后与他们的兵力汇合,把我们一锅端了。”
  
  这前途听起来不怎么美妙,通讯器那头的年轻战士愣了一下,“首长,那怎么办?”
  杨宁轻松愉快地说:“不用担心,他们这一次的任务已经相当于失败了。”
  
  ……就算对方想要钓鱼主力部队的阴谋破产了,还被一小撮救援舰队收拾得灰头土脸,颇为没面子,但两方一回合,碾压他们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吧?
  敌人的任务失败,不代表他们的小命能保住啊!
  
  “大校,前方能量反应剧烈。”
  杨宁一掐眉心,有回发现自己还有乌鸦嘴的潜质,说什么来什么。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大家注意闪避。”
  
  他话音刚落,一道能耗水平极高的高能炮炫酷地横空出世。
  救援舰队的反应不可说是不快,从正中间整齐划一地劈开,大舰在两侧,平推的火力扫清路径,巨舰在中央,撑起厚实的防护罩。
  
  只见流星般的高能炮从豁口处漏了出去,随后,一波如抱头鼠窜的残兵败将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范围内,舰艇外壳他们依稀还认识,就是伟大的太空三部。
  
  丢人哪……
  一时间,二部救援部队上下一心地发出感叹。
  
  三部残部已经不成队列,跑得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被敌军追在后面,放羊一样。
  问题是比起羊咩咩本身,三部残部更像羊那种离散度极高的排泄物。
  
  杨宁虽然知道曹锟是个饭桶,可着实没有想到他竟能饭桶到这步田地,几乎有些叹为观止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系列圈子里流传的八卦――
  
  比如“你们听说过没有,当年咱们学校最牛的一个学生,是个连正经大学都考不上的人。在开学半学期后离奇地转入了军委直属的军校太空系”啦。
  
  再比如,“咱们学校要求很严,核心科目挂一科直接退学,当然也有例外,像原来有个曹姓青年,三门核心课,分别重修了两到四次,依然成绩不及格,还是顺利从我校毕业了,不知道家长怎么给他摆平的”。
  
  还有“江湖谣言,此曹姓青年在校期间,竟能从每一届稀缺的女生资源里挑出一个鹤立鸡群的“校花”,换女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
  之类的……不一而足。
  
  以杨宁的为人,总是不好和一群碎嘴小伙子凑在一起,夜谈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
  因此他只好每次一边装作认真看书认真做功课,一边暗搓搓地关注着,听得一字不漏,还不时在心里品评一番。
  谁也看不出他稳重的表面下有这么一个颇为繁忙的内心世界,杨宁自己没想到,多年后学校老师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模糊,对这些碎嘴八卦却依然印象深刻,并在此时此地不合时宜地一一回忆了起来。
  
  可见杨宁其人,本质上是不怎么君子的,因为君子慎独,非礼勿听。
  
  杨宁保持着一心二用,依然有条不紊:“把三部的人放过去,合围,扛住对方火力,这个距离可以构建联系了,表明身份,让……咳,请曹少将整队。”
  
  “大校,对方这个火力我们恐怕扛不住。”
  
  杨宁想也不想地说:“用引力炸弹。”
  
  引力炸弹是他星系人类亲生的,然而敌军在近战中却还是不敢随意使用,因为一个弄不好,会把自己也碾进去。
  相比起来,人类这边则还加肆无忌惮一些,因为可以配合高速曲率系统。
  
  只是两厢加在一起,能耗担不住。
  
  通讯器里顿了顿,低声提示他说:“再来这么一次,恐怕我们真就走不了了。”
  
  杨宁面不改色,充耳不闻:“请各部门再次做好跃迁准备。”
  
  仿佛是走得了最好,走不了不亏,这都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一个小小赌博,哪一种结果,他都能一哂置之。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有底还是没底,谁也不知道,如果死到临头,杨宁大校会不会也如凡夫俗子一样,内心充满恐惧。
  
  就好比他读书的时候偷听别人说八卦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一样,杨宁就是一个“好看”的人――他宁可把自己憋死,也不在他人、尤其下属面前显示出一丁点的“不体面”来。
  于是内心世界种种波澜起伏,对于别人,都是无从考证的。
  
  追着三部的敌舰正面冲来的,是伪装成星际海盗团的他星系战舰。
  对方伪装得十分不高明,大概就是在舰艇外面稍微画了个星际海盗团的图案,如果是傅落在这,她连眼都不用睁,光听着能量警报器里发声的频率就知道对方属于哪一个团伙的势力。
  也就够糊弄糊弄曹锟的。
  
  杨宁心里一直有疑虑,他想,哪怕三部格外倒霉,那次跃迁后遇到的敌军格外多,以当时舰队的实力,总归不至于变成这幅熊样,如今算是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像曹锟这样,临阵连起码的判断能力都没有,除了说明他们的指挥官是个蠢材之外,还说明他们没有对敌经验,也就是说,自从堡垒溃散,三部就一直在认认真真地逃亡――遇到敌人不战、望风而逃,连打劫个落单的零散海盗团之类的兼职都没有做过。
  
  杨宁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北风吹雪花飘”的日子――能源与物资只进不出,抠抠索索地用太阳能电池板攒一点能源,说不定满太阳系乱窜的星际海盗团又来光顾,只好再次溃逃。
  
  如果不是曹锟家世显赫,并显赫得众所周知,杨宁几乎要怀疑他是敌军派来内耗我军宝贵兵力的。
  
  引力炸弹已经上膛,发射命令就在嘴边,就在这时,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通讯兵的声音:“报告,大校,曹少将说他们仅存的能源支撑不了一次跃迁。”
  
  杨宁:“……”
  
  炮兵弱弱地问:“首长,引力炸弹准备发射。”
  
  “撤回来,嗯……撤回来吧,”杨宁轻声说,那一刻,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反应空白了一秒,才接上自己的话茬,“尝试导弹拦截,让三部在十五秒之内整队完毕,撤退,快。”
  
  其实特殊紧急战备情况下,一声令下,只要十秒钟,足够当时二部建立的整个土星堡垒中所有战舰整队完毕、倾巢而动的。
  杨宁坚信曹锟的能力就是捣乱,不敢给他太大压力,所以说了一个相对宽裕的时间,免得他焦头烂额起来自己左脚绊右脚。
  
  这一仗看来是不能打了,且行且撤退吧。
  
  这本应是一场以少战多的传奇战役,不同于跟星际海盗团那种不成章法的战斗,这是正规军与正规军之间的碰撞,连杨宁本人也收获良多,他脑子里有针对整个地球与他星系之战的章程,随着战局的愈加激烈而愈加清明,像一盏暗夜间缓缓亮起来的灯。
  
  可惜,还没来得及照亮他的路,就被猪一样的队友搅合了。
  太空三部是地球联军、是中国太空部队不可放弃的一部分,他虽然恨不得把枪当场毙了曹锟,却不能把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扔在茫茫宇宙。
  
  导弹成雨,炮火轰鸣,一时间让人连眼都睁不开。
  
  辽宁舰红灯报告:“大校,辽宁舰上导弹打空了。”
  杨宁:“巨舰后撤,随从舰先顶上,把撤退路线坐标发给曹锟,让他们整队完毕后顺路先撤。”
  
  “……大校。”
  沉痛的口气说得杨宁心里一沉。
  
  “三部指挥舰在整队过程中由于指挥不当,被自己的随从舰撞歪了一侧的太阳能电池板,正在排除故障。”
  
  杨宁心里想:“操/他祖宗。”
  面上却不含糊地下令:“蓬莱号报告导弹存量。”
  
  “报告,已经低于警戒值。”
  “好,后撤,随从舰队暂时顶上,蓬莱号与辽宁号对三部指挥舰实施抓取,屏蔽三部指挥舰指挥权限,蓬莱号舰长暂时接管太空三部,胆敢抗命的一律打下来!”
  
  “两翼收缩。”杨宁边说边拖出指挥舰的操控板,手动接管了整个指挥舰的权限,“后方小舰艇匀一些备用能源给三部,前阵近距离导弹全部推入发射器,舰载显示命中率低于70%的舰长全部撤职降级。”
  
  杨宁一口气说下来,顿了顿:“后队变前队,按坐标方向撤退,舰与舰之间距离保持在一百到一百二十米之间,导弹打完之前撤退到十个射程单位以外,匀速,强调一遍,不准加速,匀速前进,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回航,不准掉头。”
  
  疯狂的最后一波导弹以极高的命中率,像一片海浪一样横扫了出去,他星系主力部队猝不及防,掉头已经来不及,只能用火力硬抗,只一瞬间的犹豫,防线就像是被j□j了一把如鲠在喉的匕首,竟隐约呈割喉之势。
  
  杨宁:“镇海号极其随从舰,撤,跟上前队,天龙号随后,自两翼往中间,指挥舰断后。”
  
  “大校!”
  
  “打开广谱通讯。”
  
  这是……要像敌人喊话?
  
  指挥舰上的广谱提示灯很快亮了起来,一只信号转换话筒从桌案下伸了出来,杨宁清了清嗓子,下一刻,男人好听的、带着微许笑意的声音同时传导到敌舰和我方战舰之中。
  
  “地球联军,中华人民共和国太空第二作战部指挥官杨宁,像格拉芙将军问好。”
  
  说完,指挥舰大摇大摆地熄了火,不慌不忙地跟着舰队撤退,每隔一个射程单位,就放一枚导弹,仿佛在欢送自己。
  
  这一支凶残的救援舰队从头到尾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战斗力,最后横扫一把,撤退快而不乱……不,甚至是整齐有素的。
  
  挑衅的指挥舰就像引导他们追上去。
  
  又一次再现赵佑轩孤身闯入重兵之中撤退的那一幕。
  
  当年的格拉芙没敢下令追击,如今的他星系舰队指挥官本该有能力追上去,而他们的任务也是钓出敌军主力,但是最后一波凶残的导弹海过去,他们的战舰损毁过半,他星系指挥官一瞬间胆怯了。
  
  他们引出二部是个阴谋,那么狡猾的地球人迎战,会不会……是另一个阴谋?
  
  眼看地球救援舰队指挥舰撤出三个射程单位,他星系主力司令官终于回过味来,下令用中短程导弹直接打击对方指挥舰。
  
  这个距离,这个速度,不可能打不中。
  指挥舰虽然闪避及时,但依然巨震,整个舰身没了一半。
  
  杨宁整个被甩了出去,一头撞在一侧的舰舱上,险些当场被撞晕过去。
  通讯设备里乱成了一团,指挥舰上信号干扰严重,然而所有的战舰全部保持着之前的队形,外人却看不出一点里面已经混乱的端倪。
  
  杨宁的二部,哪怕指挥官死了,他的命令也会被贯彻到底。
  
  当然……有胆子抗命的那几位全都被他留在土星堡垒了。
  
  右臂传来尖锐的刺痛,杨宁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边的警报器忽远忽近,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切换语音命令。
  
  “武器舱脱离……不,不倒数,立刻强制脱离,斩断链接。”
  
  暴力损坏的武器舱炸膛的概率极高,到时候十个指挥舰也灰飞烟灭了。
  杨宁学了赵佑轩的打发,不打算也学他的死法。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换了个姿势,摸索着重新用安全带绑住自己,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不知道是氧气泄露还是他本人的肺部受了伤。
  
  武器舱应声脱落,杨宁急喘了几口气,五脏六腑一阵麻木,用蚊子似的声音继续说:“打开舰舱外壳灯光。”
  
  半截的指挥舰的外观缓缓发生变化,依然是国旗的图案,只可惜被炸了一半,成了半面国旗。
  
  而就在武器舱刚刚离开指挥舰的一瞬间,它炸了。
  指挥舰再一次受到剧烈的冲击,远远望去,“国旗舰”好像一尾漩涡中的小鱼,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之后,却依然是不慌不忙不躲不闪地朝着既定的坐标方向行进。
  
  ……好像那艘舰艇上是没有人的。
  
  而救援舰队的队形纹丝不动,跟着半尾国旗,闲庭信步一样地缓缓溜达着走,虚实不辨。
  
  他星系指挥官犹豫良久,随行所有侦缉舰倾巢而出,追了上去。
  
  只有二部的人自己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每个人都在等指挥舰的命令,可是指挥舰里悄无声息。
  
  他们看似成竹在胸,其实早已经山穷水尽了。
  没有大部队,没有援军,而指挥官生死不明,能量和武器几乎全空,一旦骗局暴露,他们只好全军覆没。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73、第七十三章...
  
  一队星际海盗突如其来,犹如无中生有、从天而降。
  
  这一次来的,可绝不同于他星系舰队随便改改战舰外观就来冒充的敷衍,这是真格的。
  专柜货和山寨货往一起一摆,差别大得简直能闪瞎人眼。
  
  这些浪迹宇宙的亡命之徒们一水的中小型舰艇,舰身毫无花哨细巧,丑陋而直白的武器装备大喇喇地暴露在外。
  他们悄然无声,等有人察觉的时候,竟然已经在近前了,他们突然而来,突然而去,行踪飘渺,几无征兆,行军速度快得让人后脊发寒。
  
  沉默、肃杀,骨子里透着一股森冷而又狡诈的匪气。
  像幽空中的鬼魅,又像旷野中的秃鹫群。
  
  当时,二部所有人的心声都是:来之前他们不是忘了看黄历就是忘了烧香,有这么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吗?
  
  同时,他星系方面也心怀疑虑,因为星际海盗团是一群不按牌理出牌的友军,他们一时间摸不清友军的路数。
  事先准备好的剧本里,似乎也并没有这一群不速之客一样的友军角色。
  
  海盗军团笔直地从远方开将过来,姿态嚣张至极,看见前方战场,连个弯也不拐,似乎打算横截地球二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拦下了已经列队散开的他星系侦缉舰队。
  他星系指挥官连忙命令侦缉舰队停下,向这支行事颠倒的友军发送一次通讯请求。
  
  通讯请求石沉大海。
  对方拽得二五八万似的,鸟都不鸟他们一下。
  
  然而就在这支高速推进的海盗团将要穿入地球军队伍时,他们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要知道,纵然是小舰艇,也只是相对于宇宙来说很“小”,其质量与规模,是地面上任何一种工具都无法比拟的,无论是舰艇高速下的惯性还是宇宙环境,都使得这种“急刹车”除了需要技术设备上的精良之外,还需要驾驶员――至少是领头的哪个驾驶员,具备难以想象的精确操作与战舰驾驶经验。
  
  这一手炫技简直近乎示威。
  
  对战双方心里都毛毛的,因为全都忍不住自作多情,觉得这是在对自己示威。
  
  他星系指挥官再次下令,发送了第二个颤颤巍巍的通讯请求,再次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地忽视了。
  而地球军方面在几次呼叫指挥舰得不到回应之后,面向海盗团的一侧终于不淡定了,忍不住把高能炮口调转了过去,只待对方一有异动,立刻先下手为强。
  
  冒出来的太空海盗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汪洋一片,所有驾驶员大概是统一了战舰操作程序,动作整齐划一,并且全都没有开任何信号灯和照明设备。
  只有领头的那艘中型指挥舰里亮着孤独的信号发射器,往四面八方散着微弱的光信号,像一朵行至暗夜的冥火。
  
  如果是没有和二部救援部队交过手,那么以他星系舰队的实力,哪怕这群神出鬼没的海盗行为再诡异,也是不必害怕的,可在眼下元气大伤的时候就不一定了――当然,二部救援部队也是同理。
  
  一时间,场中简直静默了。
  地球军救援部队在惯性下匀速直线地往既定坐标方向走,他星系侦缉舰被来意不明的太空海盗阻挡住,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而海盗们也不知是在摆造型,还是在表演“首长阅兵”,居然凝滞不动地任凭紧张的地球救援部队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
  
  时间一定是卡带了。
  
  终于,眼看着地球军就快要离开视野,他星系军忍无可忍,由指挥官下令,向不怎么正常的“友军”发起了严厉的警告――星际惯例,警告三次后,如果对方置之不理,无论是敌是友,都可以发动打击。
  眼下,他星系和星际海盗团虽然同床异梦,但还没到同室操戈的地步,他星系指挥官这种处理其实是十分过火的,可见实在是对海盗团这帮神经病们忍无可忍了。
  
  然而一声警告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把他们当空气的太空海盗们突然集体转向,从面对地球军转向了面向他星系,一排排黑压压、暗淡无光的炮口简直能激发人的密集恐惧症,异常的压迫感强得让人窒息。
  
  这时,地球军最后的尾巴尖离开了海盗团所在的区域,短短几分钟,已经够地球救援部队退至五个射程单位外了。
  
  海盗团从始至终没有理会他们,并在地球军撤离之后动了,整个海盗团列队张开两翼,像一只意欲扑兔的猛禽,截断了地球军和他星系舰队,成了一条人为的楚河汉界。
  
  他星系指挥官迅速和参谋们飞快地交换光信号,彼此都是惊疑不定――这群该死的海盗是吃错药了吗?
  
  还没等他们交流出个所以然来,吃错药的海盗团突然整体往前推进。
  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友军也明白了,这群海盗绝对是来者不善!
  
  方才还是捕猎者的他星系舰队迅速整队,集结残存精锐,收缩兵力,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同时发了第二次更加严厉的警告。
  
  一排巨舰和大舰在前,撑起了严密的防护罩,以防对方偷袭――再怎么样,这也是一群中小型舰艇吧?
  毕竟量级的差别在那里摆着,就算蚂蚁真的能咬死大象,也要蚂蚁足够多、品种足够凶残才行。
  
  可是大象们这次没想到,他们真的遇见了百年难遇的食肉蚁,就在第二次警报发送过后没有多久,整个海盗团突然动了……不,它们突然消失了。
  
  他星系指挥官当场一愣,随即,他接到了舰艇遇袭爆炸的示警。
  对方没有发送导弹,而是利用大舰艇和巨舰之间堵不上的空隙,直接把舰身穿了过去,一瞬间,海盗团集体出现在他星系阵营内部。
  
  这是……跃迁!
  
  不、不可能!
  星际海盗团怎么可能会有曲率驱动技术?!
  
  然而海盗用了地球的技术,打法却是海盗的传统打法,两到三艘小舰为一组,机动性极高、默契感极强,盯准目标后快速转移、包围、歼灭,兔起鹘落间完成,而后不等事情有变,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
  
  诚然,小舰艇和少量的中型舰啃起巨舰与大舰有些困难,但是却牢牢地牵绊住了他们。
  
  如果大舰追着打,他们就苍蝇一样地一哄而散,目标小速度快,还会借着他星系战舰掩护,一旦他星系战舰胆敢发射导弹,十之j□j会命中自己人。
  撞击更是不可行,因为他们至今没有得到完整的曲率系统技术,跑不过人家。
  
  他星系人简直疯了,这到底是冒充海盗的地球人,还是得到了地球技术的海盗?
  到底是扮演海盗的地球人该拿奥斯卡奖,还是友军星际海盗团已经倒戈到地球方面了?
  
  眼看地球救援部队已经跑没影了,他星系总司令终于火大了,豁出去中小型舰艇让海盗团们可劲糟蹋,调集了所有的巨舰和大舰,气势汹汹地组成合围之势,发誓要把这支搅屎棍一样的海盗团掐死在这里。
  
  然而海盗团的指挥官临阵明察秋毫,就像惯于在草原上打猎的狼王一样,杀是酣畅淋漓地杀,一有风吹草动,却又能第一时间千变万化。他星系舰队一要变队,海盗团立刻放弃了对中小舰艇的捕杀,以某种奇异的韵律缓缓靠拢成某种形象,而指挥舰冲入阵营时就熄灭的信号灯重新亮了起来。
  
  他星系指挥官立刻下命令:打下那艘指挥舰!
  
  可还没等他星系舰队应声而动,熟悉的四节炸弹暴露在所有监控系统的视线中。
  
  他星系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引力炸弹!
  对方在被包围的时候,居然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里投掷了一枚引力炸弹,听说地球古代恐怖分子们用过一种武器,叫做有自杀式人体炸弹,这个光荣传统还被保存下来了吗?
  
  疯狂的警报响起,他星系三方面舰队指挥官同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指令――跑!
  
  而“海盗团”显然是不准备当人体炸弹的,四节引力炸弹没有脱落的时候,他们一同发动了第二次跃迁。
  
  早在地球与他星系战争未打响之前,他星系学术界中就针对引力炸弹有过激烈的争议,后来被格拉芙将军以一己之力压下,所有提出质疑的学者全被封口,这才被引入了双方的太空战场。
  
  而今,纵然技术不成熟,但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当年无辜冤死的学者们是对的。
  
  引力炸弹像一只被放出了笼子的老虎,而地球人的曲率技术给这只老虎装上了无坚不摧的獠牙,让它反咬了他星系军自己一口。
  
  任何一种危险的技术,都是双刃剑。
  
  巨大的漩涡爆发在包围圈中心,无数战舰不及撤退,被吞噬了正着,转眼被消化成一团钢铁废渣。
  跃迁成功的“海盗们”怡然撤退,几个起落,就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坑爹的是,这帮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来了就打,打了就跑,到最后,他星系人也没弄清他们究竟是海盗团还是地球人。
  这他妈的,莫名其妙,损失惨重!
  
  地球救援部队成功逃离,一口气跑出了三百个射程单位,依然检测到了那一簇狂暴的引力波,然而他们已经无暇他顾,蓬莱号的舰长终于自作主张地对断后的指挥舰实施了捕捞,随行医务兵不多,全部被调集到了蓬莱号上。
  
  这时,尖锐的警报再次响起――方才那支海盗团追上来了。
  
  蓬莱号舰长头皮一炸,刚要组织防御,已经破破烂烂的指挥舰上就接到了一个通讯请求,指挥舰的通讯系统已经损伤过半,基本上听不清音了,只好临时把蓬莱号的通讯系统对接了上去,然后所有人听到了傅落犹如天籁的声音。
  
  “哎哎,别防了,自己人――我刚看到指挥舰似乎受损严重,里面有人吗?杨大校?杨大校还好吗?”
  
  
  74、第七十四章...
  
  杨宁杨大校,他能把面子活做到举世无双的地步――洁癖,衣袖不卷,衣领不皱,靴子从未落过尘土,下巴上从未露过乱糟糟的胡茬。
  他仿佛随时可以开拍太空军招新广告。
  
  而当他被从指挥舱里抬出来的时候,大概是这个人这辈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杨宁半边脸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胳膊挂在身边,制服有多处扯破,发丝凌乱,气息微弱。
  是一副随时要盖上国旗的模样。
  
  这不是假不行,是真的快要吹灯拔蜡了――但凡他还有抬手的力气,就算是拼命,他也肯定会把脸擦干净的。
  刚开始都没人敢动他,唯恐自己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二部的总指挥官就这么英年早逝,最后是医务队长大汗淋漓地前来,亲自大呼小叫一番,指挥医务兵们把他抬上担架。
  
  就这时,舱门打开,赶到的傅落把中型指挥舰停靠进了蓬莱号的随从港里,匆匆走进来,想看一眼传说中“好像是受伤了”的长官。
  没想到甫一照面,就见了此情此景,傅落当场感觉自己被重物迎面撞了一下,心口一阵发麻,懵了。
  
  她脸上还带着刚才披甲执锐的冷漠表情,而茫然与错愕只来得及从眼睛里透出些许,脚跟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有那么片刻光景,傅落整个人一空,她并没有想杨宁是不是死了,因为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的思绪就如同被大风卷过的蒲公英,天崩地裂地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根棒槌一样空荡荡的杆,堪堪是撑住了她的头,让她保持了一个支棱着脖子的模样。
  
  直到她由远及近地听清了医疗队长的呼喝,傅落心里的理智才艰难地破土而出,重新成长起来,而胸口一小把的热气缓缓上浮,她这才续上了方才断在喉咙里的那口气。
  
  “中校,中校?”
  
  傅落冲着声音的方向木然而沉默地偏过头去,看起来就像她正神色深沉地洗耳恭听。
  
  “杨大校重伤,可能需要立刻手术,现在我们怎么办?是直接回航还是怎样?”
  是了,这一战中,救援战队虽然悍不畏死,进退都是精彩,保住了面子,里子却是打得弹尽粮绝,战舰五之去三,指挥官重伤。
  
  傅落假装沉思了片刻,掩饰住她现在脑子里其实都是空白一片的事实,好一会,她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稀凭借着些许本能开了口:“医疗队长去安排,其他人全力配合。全军……”
  她再次停顿了一下,用分筋错骨手使劲地把自己的思路捋顺了,才继续说:“全军修复航线,减速,开启隐形状态,回航。尤其假海盗注意一点,断后断得低调些,防御警报级别不变,执行最高密度轮岗巡航,两翼为主力,立刻补充武器装备和能源。如遭遇不明势力靠近,叫假海盗们出面迎敌,不联络不沟通直接打,打完不许恋战,掩护主力撤退后立刻跟上。”
  
  “是。”
  
  傅落回想了一下,暂时没想起有什么遗漏,于是微垂眼皮,用下巴尖矜持而飞快地微微一点头,板着一张面瘫脸,不再言语了。
  
  医务兵们推着杨宁飞快地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了她额前一缕头发。傅落就像个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僵立得仿佛是无动于衷。
  让人几乎觉得,她流露出了某种如浑然天成的、冷眼旁观的大将风度。
  
  只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动不动,是因为当时她肌肉收缩得太紧张,小腿居然在一阵剧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许久,才梦游一样地回过神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
  
  这时,检修那“半个指挥舰”的技术人员从被抓取在一边的指挥舰上回来了――没什么好检修的,比残骸稍微好一点,拯救是拯救不了了,只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来,然后给它准备后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杨大校的漂流瓶。
  
  盖子没合上,大概是仓促间从他手中滑出去的,里面卷成薄薄一卷的阅读器掉出了一半,它质量显然过硬,柔软的屏幕损坏了一角,其他地方却依然亮着,显示着还算充足的电量。
  
  傅落从露出来的半个阅读器上,看见了“致土星堡垒”的字样。
  
  主人还活着,傅落出于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见这一行字,又担心杨宁留下了什么紧急命令,于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抽了出来。
  
  杨宁的留言并非手写或者手打,而是语音转录成的文字。
  应用于军事领域的语音系统本就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此制作精良,反应灵敏,识别能力非常高,甚至能“听懂”众人南腔北调的各地方言。
  
  可这段不长的话里却充满了无法识别的乱码,时时打断前后内容,可见录音的人当时一定已经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傅落断断续续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垒:
  如有幸被捕捞,让它代我重回故里,请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傅落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封遗书,然而开都打开了,她来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遗书多半是先说此时感受,再回忆生平,做个简短的总结后,再提及一两句牵挂,但此时的二部指挥官却远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伤春悲秋。
  
  “第一,如果土星堡垒群龙无首,请以耶西先生命令为准。”
  
  傅落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只是还有尖刀,还有叶文林,而总参除她以外,也还有两个根正苗红的中校。
  耶西这个人身份特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人形遗产,服刑期间,没有人身自由的,所以无品无级,关键时刻胳膊肘是不是往他们这头拐还不一定。
  为什么要把土星堡垒的最高权力交给他?
  
  傅落按捺下心思,打算一会去详细了解一下刚刚那一战是怎么打的,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杨宁仓促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格拉芙策动民众投奔他只是第一步,相信以多数民众的谨慎程度,一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机,第二步才需诸……(难以识别)视,联合国资源分配不均,国际形势微妙,各国博弈长达数个世纪,如……(难以识别)芙,必定会分化诸国,先是打破洲内小联盟,随后挑拨洲际关系,策反一部分国家,使联盟土崩瓦解。”
  
  “第三,太空站场上,联军虽然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在数量级上无法与敌军抗衡,但就目前来看,我方优势明显,科技决定太空站场上的命运,不要因为格拉芙的心理战和联军的一时崩溃而忘记这一点。而一个崇尚自由与人权的星球,永远比只会用刀兵说话的野蛮人拥有更多的技术爆炸可能性。”
  
  这一段话中间,阅读器上几乎没有停顿,可见其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近强弩之末的精神短暂地振奋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下一段显得有些胡言乱语了。
  
  “第四,应优先保护科研人员及工程人员的安全,并为其提供一切……(难以识别)可以共享,但……(难以识别)不可……(难以识别)……”
  
  之后再看不清了,大段的乱码,没人读得懂他是什么意思,傅落只能从末尾分辨出了“联军必”三个字。
  “必”什么?后面没了,不过以杨宁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节奏,说得总该是个“必胜”的吧。
  
  傅落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的脚终于能活动了,于是像僵尸一样原地踱了几步,看见地上几点不怎么明显的血迹,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
  傅落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手术室外无所事事地溜达。
  
  她招来一个舰艇上的小战士,详细地问明了方才的来龙去脉,从手术室外的舰艇墙壁上掰下一个便捷式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心里算是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杨宁要把权力传递给耶西。
  
  她的大脑活络起来,试着往前推算――大概救援舰队遇袭的时候,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堡垒发生了什么事,杨宁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他知道,如果战事紧张,王岩笙一定做不出“攘外先安内”的事,计划只好暂时搁置,那么意味着曹锟明面上还是不能动。
  
  土星堡垒现在是整个太空地球联军基石一样的存在,以杨宁的脾气,不可能任凭这么一个人在眼皮底下碍事――哪怕他当时做好了要死的准备,后事安排的第一项,也是把曹锟送下来当添头。
  
  而这样的事,叶文林不方便动手,其他人更不方便动手,因为纪律和级别在那里压着。
  “临时指挥官”几分钟就可以变成“不是指挥官”。而临阵抗命虽然时有发生,但是长期抗命,那是准备叛国的节奏。
  不管地面给不给补给,不管他们是不是自力更生状态,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正规军一旦长期上背着叛国的罪名,纵然他们战力依然雄厚,一段时间后,精神支柱却非塌不可。
  
  何况战场并不只有太空一处。
  
  这个时候,只有把耶西这个无亲无故、不通人情世故的星际海盗推出来顶缸。
  他一个编外服刑人员,哪怕真的杀人放火,土星堡垒也不担责任。
  
  傅落想明白了些弯弯绕绕,心情忽然很沉重。
  杨宁在最后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地安排下这些生前身后事,她却并不觉得有悲壮,只是莫名地有些怜惜他。
  
  “如果是我,我会写什么呢?”她默默地想着,“反正总不会是这些东西吧。”
  
  她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数不清的牵挂,人世千丝万缕的往来缠在她身上,傅落觉得自己一定会絮絮叨叨地把能嘱咐地都嘱咐到了才肯闭眼。
  纵然她活着的时候肯一生一世的守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战场上,死到临头,却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如果一个战士没有私心,那么他们此时这样坚定,又算是为谁而战呢?
  
  可杨宁就没有。
  此时,她仿佛触摸到了那个人不为人知的孤苦――那种战无不胜的、肉体凡胎的孤苦。
  
  傅落低头摆弄着杨宁的阅读器,发现“遗书”的页面是锁住的,可能是为了打捞到它的人第一时间看见,后缀了一个小小的隐藏起来的标题,窗口也是打开的,只是大概考虑到重要性问题,于是被覆盖在后面。
  
  傅落一看,题目是“联军战舰实战中需解决的技术问题”。
  
  这货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写完内部斗争写全局战略,写完全局战略又写技术问题,简直是事无巨细。
  傅落解锁了屏幕,想看看技术上都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那份文件窗口是最小化状态,她一时手欠切换页面,杨宁的随身阅读器桌面跃然眼前。
  
  傅落:“……”
  
  
  75、第七十五章...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傅落心情的话,就是她整个人都凌乱了。
  
  手欠是病,药不能停啊,
  
  要说起来,这次的救援任务在她自己看来,其实是没什么亮点,核心只是借鉴了叶文林一个人闯他星系包围圈的经验,除了比较考验演技之外,都是乏善可陈――她整天跟各种海盗混在一起,再要是学不像一帮流氓,那差不多可以回地面找个医院测一下智商了。
  然而这又是注定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战,因为她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一番大浪淘沙般的冲刷和洗礼,让傅落有点找不着北了。
  
  傅落抓狂地想,“我又不是技术人员,没事看什么技术问题?又看不懂,这不是找事吗?”
  
  她做贼心虚地往周围扫了一眼,暗搓搓地把写成了遗书格式的那篇战略要点给调了回来,顺便重新锁上屏幕,恢复原状,卷成一卷塞回了漂流瓶里……末了,还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阅读器上明显的指纹。
  
  仿佛这样就能毁尸灭迹一样。
  
  在傅落贫瘠的生命中,除了比现在更加幼稚地岁月里有过一场刚刚萌芽就被自己捂馊了的暗恋之外,她是再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的。她比第一天到二部报道那时还要紧张,因为那个好歹还有过一个学校培训过她六年相关课程。
  
  回航几个小时,傅落一直靠在冰冷的舰艇壁上,她如坐针毡,魂飞天外,是结结实实地开了一会小差。
  然而胡思乱想了一路,她愣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负责接管三部的蓬莱号舰长忍不住了,跑来请示神儿不在家的傅落:“曹将军他们的指挥权还被封锁着呢,中校你看怎么办?”
  
  这种说得好听,是临阵时为了保护长官的安全,不客气一点,算得上是软禁了。
  
  傅落抬起头,十分认真地与蓬莱号舰长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怎么会知道?”
  
  舰长:“……”
  这位舰长年纪稍长,为人沉稳,闭了嘴没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姑娘,你可以不要逗我吗”的哀哀恳求来。
  
  傅落瞪着她无知的大眼睛,显出十二分的不靠谱:“我不知道啊,杨大校没有吩咐吗?我我我我是今年才升A级兵,这辈子都没跟少将说过几句话,这种事你不要来问我啊!”
  
  舰长继续默默地用眼神谴责她。
  终于,傅落想了想,出了个馊主意:“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做主的起不来床呢,我看不如这样,我们都假装忘了这事吧?”
  
  舰长的苦瓜脸先是拉长了一寸,随即又缩了回去,他领悟到了傅落的言外之意。
  舰长看了傅落一眼,又谨慎地问:“那么如果曹少将抗议,我们怎么说呢?”
  
  傅落想也不想:“紧急情况。”
  舰长穷追不舍:“怎么个紧急法?”
  
  傅落理直气壮:“我们身后不是追着一屁股太空海盗呢吗?”
  她的表情真诚而带有天然的紧迫感,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她在无数次被坑与坑人的经历中,浅尝辄止地领会了一番,就奇迹般地领悟到了一个“千招会不如一招鲜”的道理,傅落认为,既然自己的智商不足以支撑千变万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以一招“装傻充愣”踏平所有的阴谋诡计。
  
  她给自己的人生定位十分独树一帜――要做一个默默无闻、但尽量心里有数的老实人。
  
  那厢的舰长切身领教了她另类的无耻,依言离开了,假装身后真的追着一大群来历不明的太空海盗。
  
  杨宁真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土星堡垒了。
  傅落在翻阅地面的新闻,不求理出个头绪来,她希望自己至少不要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杨宁没有动,微微眯了眯眼,仿佛被她手腕上董嘉陵扣的宝石花闪了一下眼睛。
  “又是哪弄来的?”杨宁刚醒来的时候,心里是很安静的,他默默地注视了片刻,想,“好看。”
  
  欣赏了片刻,他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心里的宁静被打破了,于是十分倦怠起来。
  
  “看来是没死成。”杨宁心说。
  人在重伤时精气神不足,精气神不足,心就累,而土星堡垒以及整个太空站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时生出了撂挑子的念想。
  
  杨宁漫无边际地敛了目光,容许给自己半分钟,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战争,他不是杨靖和的儿子,也不是什么见鬼的太空战地指挥官……那么应该会去市中心当个人模狗样的白领吧?
  大概如果早年,他心里没有那么多无谓的怨恨,就不会活得那么用力,也许每年只需要用上一点小聪明,就能不上不下地赚点钱够花,从早到晚毫无压力地混日子。
  
  半分钟过去,杨大校掐着时间,把自己的思绪呼唤回了险恶的宇宙中,用冰冷的理智把方才幻想无情地逐出脑外――这个短暂的假期,就算是过完了。
  
  杨宁这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终于惊动了傅落……不,应该说是惊吓了傅落比较准确。
  
  她原本笔杆条直地静坐如石像,一下被杨宁的动静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阅读器脱手而出,她慌慌张张地伸手捞了回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把阅读器往身后一背……其手忙搅乱的繁忙程度如一尊正在经历地震地石像。
  继而,在杨宁疑惑的目光中,傅落想起来,她方才拿的分明是自己的阅读器啊,心虚个锤子!
  
  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傅落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幸好头发长了盖住了,她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木着表情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杨宁先是十分温柔地对她微笑了。
  傅落手心冒汗,感觉自己是更紧张了。
  
  好在杨大校并不因私废公,下一刻,他就收了笑容,用极虚弱的声音,细如蚊蚁地严厉责问:“我不是让你封闭堡垒,谁让你私自下令发援兵的?”
  
  他这一句责问,立刻治好了傅落的手心多汗症,她顿时给训得神清气爽,舌头也不打结了,利利索索地报告说:“我封闭了堡垒,带的绝大多数是从星际海盗团缴获的中小型战舰,少量不够的,也都是用我军战舰改装过的,所有曲率驱动器都装好了自动爆破程序,一旦曲率驱动器被捕获,立刻自爆,不会落到对方手上。”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并不居功:“冒充星际海盗的主意是叶队长出的,改装是耶西指导的。”
  
  “你一辆大型以上的舰艇都没有,直接往有巨舰的舰队里闯,”杨宁气息有点跟不上,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是还觉得自己挺好汉吗?”
  
  傅落甘之如饴地听挨训,恨不能他多训几句,仿佛这样才正常。
  
  可惜杨宁说了两句,就有点训不动了。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要求傅落汇报整个过程。傅落从头到尾没有卡壳,事无巨细――包括她是怎么“遗忘”曹锟的,全都说了,最后语气却微妙地顿了一下,指着病床床头的漂流瓶说:“对了,你的指挥舰报废了,他们从里面找出了你的漂流瓶。”
  
  杨宁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封口严严实实的小瓶子。
  
  随后,他就听见傅落说了她这天说出的最蠢的一句话,她欲盖弥彰地说:“我没看你的阅读器。”
  
  杨宁:“……”
  
  “见鬼了,没看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阅读器的?杨宁难道已经老糊涂到忘了自己的漂流瓶封没封口吗?”傅落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在心里死命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怎么收场呢?”
  
  她那已经被训好的无名紧张再一次颤颤巍巍的露出头来。
  
  谁知片刻后,杨宁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头微微偏到一边,笑出声,却因为怕牵动伤口,而只能把笑声压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状态下。
  
  傅落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心里检讨自己的“装傻”战略似乎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比如装得时间长了,万一她定力不足,变成了真傻怎么办?
  眼看着就有这种趋势了,愁人。
  
  “看就看了吧。”杨宁用叹息一样轻的声音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落一眼后,又在她无措中坦然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是了,他不为人知的半分钟假期已经结束了。
  
  此时,严阵以待的地球。
  
  汪亚城正猫着腰,后背弯成了一个句号,快要钻到电脑屏幕上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对着联络器说:“刚才那孙子临死前发信号了,最近的他星系岗哨会在一分钟之内赶到,快收工!”
  
  上一次,汪亚城从沦陷区的下水道逃回来,就是为了盗取沦陷区内物流运输路线图和时间表,他们打算在对方经过非沦陷区的时候,抓住那么一点时间实施抢劫。
  
  汪亚城作为一个全程重要外援,任务很重,及至说出撤退的时候,他已经趴在这里盯着屏幕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都快要成真正的近视眼了。
  
  尽管这个时代,视力矫正早就已经像补个牙一样稀松平常,眼镜成了一种装饰品,可眼下是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只好艰难地搜罗出一副眼镜先带着,看起来显得更小,简直是个傻乎乎的初中生。
  
  汪亚城麻利地把现场收拾好,拉下帽檐,从他藏身地这个不起眼的小宾馆里离开了。
  
  据说他星系那边已经把他们定位成了恐怖组织,这个正常人看起来是个屎盆子的名号,却莫名地戳中了汪亚城的萌点――想想,一个代号为二狗的恐怖分子,多带感的设定?
  
  这个中二少年以为自己充其量会成为一代大流氓,没料到竟然中途意外升职,成了个威武的恐怖分子。
  
  他心情良好,饥肠辘辘,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充饥的面包,张大了嘴,准备英雄气概十足地一口咬下一半来。
  然而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并不少见,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不知有多少人,毕生积蓄被某个海盗喝高了一炮炸飞,侥幸活下来,却无家可归,战时崩溃地经济让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政府的救济也是捉襟见肘,这样的流浪汉四处都是。
  
  流浪汉不是一个人,还抱着个小孩,说不准有多大年纪,也说不准是男是女,反正是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大稳当的模样。
  
  一大一小听见脚步声,如出一辙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少年张大的嘴和那块看起来不怎么柔软的面包,眼睛都是绿的。
  汪亚城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他们就一直充满渴望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片刻,少年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回来,把面包丢在流浪汉的怀里:“这可是过期的,吃坏肚子别怪我没提醒你。”
  
  可他凶恶的警告没有发生作用,一瞬间,他在流浪汉的眼睛里看见了爆发的光亮,就像黑夜中乍然摧残的烟火一样。
  汪亚城怔了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在他扭曲而诡异的内心中,认为这样的行为十分掉价,不符合他新上任的“恐怖分子”身份。
  
  然而他走到街角,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男人把面包嚼碎了,再吐到手上,喂给牙没长全的小孩,小孩扒着他的手,努力地伸长脖子,同时盯着整块的面包,吃相眼巴巴的。
  
  “真恶习。”汪亚城冷漠地对这样的不良卫生习惯做出了点评。
  
  他抬脚要走,突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他的眼角,汪亚城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蹿到了街角破破烂烂的建筑物后,机警地掩护住自己。
  
  巨响传来,地面剧烈震颤,半晌方才平息,汪亚城谨慎地等着爆炸地余韵全部过去,才小心地冒头查看。
  
  而后他愣住了。
  
  方才走过的小巷子一边的墙体已经坍了,上面是黑洞洞的一圈硝烟与炮火的痕迹,小孩被远远地扔在了不远处地一个地下水井井盖上,四肢和额头上都是擦破的皮,但他仿佛是吓呆了,连哭都忘了。
  
  而男人则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依稀露出了一条在高能炮中被烧焦的腿。
  
  
  76、第七十六章...
  
  土星堡垒。
  
  傅落裹挟着全世界的嘲讽,风风火火地逃出了杨宁的病房。
  
  她带着一脑门的官司,满心的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根树洞倾诉一下。
  于是傅落首先想到了军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请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奶油,据说是军需官的新试验品,试验品还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腻,把小白鼠傅落从嘴到脑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胆俱裂。
  她从头到尾没捞着倾诉的机会,只好默默回自己那里灌凉水,好把堵在胸口难以下咽的奶油冲下去。
  
  第二个想到了叶文林,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文林一见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笑开了。
  
  傅落木然地问:“你笑什么?”
  叶文林十分开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看见你很苦逼的样子,我就很欢乐啊,你说这莫名其妙的。”
  
  傅落听明白了――听说冷笑话常以“小明”开头的原因是,有些笑点低的人听见“小明”俩字就笑了。而对于叶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个“小明”。
  她有心想一枪爆叶某人的头,然而想起整个太空堡垒只有这么一个根正苗红的特种兵,是绝版物件,打死就没了,所以只好很内伤地走了。
  
  “我还暗恋过这货?”事到如今,傅落终于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时期隐秘地心情,并客观地做出了评价,“真是黑历史。”
  
  可是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里,听着日复一日来自宇宙的各种杂音时,回想杨宁那句话,却感觉到了一种茫然的恍然。
  他们是沧海中叶片大的小岛上,一群漂泊无依、抵死挣扎的蝼蚁。
  
  这里有亿万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飞萤般的流星成错眼过客,巍峨的军舰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爱恨情仇,其实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见的沙尘中、无人挂怀的隐情罢了。
  
  既然杨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多说,那么她在这里刨根问题,有什么意义吗?傅落负气一样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恶狠狠地想:“睡觉,四个小时以后还得巡航执勤呢,想个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个小时以后,土星堡垒的气氛陡然变了。
  傅落如常整顿好内勤,调试好通讯设备,装配好武器,走向交接点集合她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好几个她不认识的新兵,向她敬礼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曹锟他们刚刚经历了那场惨无人道的追杀,就算在二部当一阵子闲人,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如果他是个工作狂,抵达堡垒第二天就要求上进,要求参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战事紧张,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于情于理都不好泼他的冷水。
  特别是他们头天以安全为名义,明目张胆地软禁对方长官的行为。
  
  就怕是曹锟眼下地头还没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编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处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战舰舰群驱动预热……”傅落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中校,”那个陌生面孔说,“眼下敌情未名,附近区域海盗猖獗,少将建议我们暂时不要打开堡垒封闭,只在安全范围内派隐形侦缉舰巡航。”
  
  傅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对方被她看得脸先是红了,片刻,又由红转白。
  
  “少将?三部曹锟少将?”傅落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建议?”
  “是!”
  
  “唔,”她反应平淡,又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级别?”
  “随从舰队总联络官,相当于总部B级……”
  
  “哦,B级。”傅落冷冷地一笑,“你们三部的规矩,就是随便打断上级说话?真让人长见识。”
  
  那人显然做好了面对发难的准备,淡定地原地敬礼:“对不起,长官。”
  傅落低头沉默了片刻:“准备侦缉舰。”
  
  三部的联络官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旁敲侧击过,知道傅落这位“海盗杀手”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她年轻,话不多――是不善言辞,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种沉默,脾气温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层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却吃惊地看见傅落原地脱下了手套,摘下了挂耳式的瞄准镜,然后松了松领口:“叫侦缉一队立刻到这里集合,曹少将令他们在安全范围内巡航。”
  
  三部联络官目瞪口呆地说:“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脚步,回过头来,耐心十足地看着他。
  
  联络官定了定神:“我以为这一次的巡航任务是中校带队,我们都听说了傅中校带兵救援的事迹,想要多像您学习……”
  
  傅落给了他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负责教课,也不负责侦缉,我们有内部教员和侦缉部队,”她礼貌而和煦地说,“我只会杀人。”
  
  地球。
  
  汪二狗拎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少年把那倒霉孩子夹在了胳肢窝下面,别别扭扭地走进来,又无辜又不耐烦地对春姨说:“这玩意怎么一直在哭?”
  
  “……”春姨问,“哪来的?”
  汪亚城:“捡的。”
  
  相处良久,春姨已经知道了汪亚城是个什么货色,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对汪亚城说:“孩子是不能乱捡的你知道吗?给人家还回去。”
  汪亚城耸耸肩:“没地方还,他爸死了。”
  
  说着,汪亚城瞥见了镶在墙上的电视,他们这个驻扎点可谓是个灯下黑,跟沦陷区住隔壁,只隔着三百米,用个普通的玩具望远镜,就能看清沦陷区地人民配给的早饭吃什么,能收到沦陷区内所有媒体的信息。
  
  上面正在播放一段新闻,说来也巧,正是下午爆炸发生的地方。
  
  镜头没有拍到无辜被牵连的流浪汉和这个眼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崽子,镜头对着倒塌的墙体的另一面,汪亚城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了一回,觉得自己命有点大。
  
  “就在这。”汪亚城说,“看见那个堵墙了吗?他爸在那堵墙后面,临死把他扔出去,自己炸熟了。”
  春姨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因为新闻后续来了。
  
  他星系的新闻主播延续他星系一贯的光信号联络方式,并不说话,只是面朝着镜头的方向,跟镜头大眼瞪小眼,发射着长长短短的光信号,再由机械翻译后,用平板木然的口气念出来,给地球人听。
  
  “根据可靠消息,这是一起恐怖事件,发生在安全区外,嫌犯疑为地球本土恐怖分子,目前还没有相关组织承认对此负责……”
  
  汪亚城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一蹦三尺高:“这他妈是说,这是我们炸的?!”
  “嘘,”春姨竖起一根食指,“好好看,你淡定点。”
  
  汪亚城淡定不能,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炮仗,他认为“恐怖分子”的名号很酷,可是不认为无耻的敌人把这种污名泼到他们身上这件事很酷。
  “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星系的阴谋,就是那帮该死的海盗!”
  
  见春姨不理他,汪亚城再一次提高了嗓门:“我们怎么会去炸自己的地方,怎么会去炸自己人?我们有病吗?傻子才会相信!”
  
  春姨默默地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色厉内荏的汪亚城自动闭了嘴。
  
  春姨弯下腰抱起了哭闹不止的小孩,不怎么熟练地哄着,指使着手下的小兄弟去给他找点药,稀释好回来涂在孩子身上的伤口上。
  
  而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换了台,地球非沦陷区的媒体没剩下几家了,大部分频道已经关闭了,硕果仅存的只有宣传部直属的几个台,还在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
  
  有政治严肃地广播中央第N号文件的,有战局战略分析,还有太空战争和地面战场实报,甚至有一个台弄来了一帮不怕死的社会学家,在露天的演播室里搞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模拟“高智商的不同物种被困在同一个小岛上,被迫分享一个地方的生存资源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最后他们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是基因能够融合的物种,将会在漫长的动乱之后,形成新的物种,文化与文化将互相吞噬,文化属性偏向阳刚的一方短时间之内将取得压倒性胜利,而长期下来,文化属性偏向阴柔的一方却会缓缓显露优势,直到最终吞噬掉另一方。
  
  但是如果是基因不能融合的物种,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中间将会有一方沦为劣势物种。
  
  同一个星球上不可能存在两种“人”,如果存在了两种“人”,那么其中必定有一方是可供饲养、驯化乃至于捕杀食用的“动物”。
  
  那厢拼命灌输着“你们的生命始终被星际海盗乃至本土的恐怖分子威胁着,不想死的麻利的归顺才是硬道理”,这边又在煽动“归顺你就不是人了”。
  随着地面一场一场边境争夺战的战争白热化,舆论战场更是硝烟弥漫。
  
  春姨抱着孩子去了厨房,想给他弄点什么吃的,汪亚城想了想,不知怎么的,也跟了进去,还回手关上了门。
  
  春姨并无惊诧,把孩子塞进了汪亚城僵硬的双手中,开始动手冲泡一碗奶糊糊。
  
  “其实我就是一直想问,”汪亚城说,“春姨,你其实是政府的人吧?”
  春姨直言不讳:“没错,我是安全部的,王局嫡系。”
  
  汪亚城没料到她这样坦白,顿时卡了一下壳。
  
  “我知道你肯定看得出来,因为你爸是汪仪正,你从小见过形形j□j的军人。”春姨试了试奶糊的温度,走过来,让汪亚城拎着小孩的两条胳膊,把小东西面朝自己吊了起来,然后混不吝地挖了一勺奶糊,送进了小孩嘴里,“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汪亚城摇摇头。
  
  “我听说你爸从小到大一直试图关你的禁闭,结果你们俩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无数次地能从专家那里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学了几手。”
  
  汪亚城愣愣地听着。
  
  春姨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胸口:“我告诉你小子,就算我们脑袋上被扣了一百零八个屎盆子,这也和我们的任务无关,抹黑谁或者洗白谁,让老百姓相信什么,那都是中宣部的工作,我们的战场在别的地方。”
  
  她说完,从兜里摸出一个地址,递给汪亚城,凑在他耳边,耳语说:“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
  
  十天之后,汪亚城身后背着一个一直抱着他的脑袋啃的熊孩子,顶着一张少年犯的脸,一脸仇视社会的表情走上了萧条的大街。
  他熟练地切换交通工具,防止别人跟踪,最后机警地抵达了目的地,一个地点隐蔽的幼儿园。
  
  没有人注意他,那崽子就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汪亚城擦了一把耳朵上湿哒哒的口水,与门卫对了一下目光,特殊的身份卡信息在读卡器上一闪而过,对方把他带了进去,穿过小远,径直来到了后厨。
  
  这原本是安全部的事,但最近一次网络信息战中,一部分安全部人员名单泄露,暂时不知道泄露了多少,大批人员急需转移。
  
  王岩笙只好动用了他暗中储备了良久的“恐怖分子军团”。
  
  这一次,汪亚城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一群人到安全部指定地点。
  然而当他推门进去,见到了任务对象的那一刻,汪亚城感觉就算外星人再登陆一次地球,他也不可能更震惊了。
  
  
  77、第七十七章...
  
  那是个把自己打扮得仿佛刚打劫完珠宝行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造型犀利的衣服,光看材料,就觉得表面充满了不明辐射物,胸口有一个一闪一闪的黄灯,黄灯的个头颇为豪爽,约莫是半夜站在路边能充当减速慢行灯的尺寸,脑袋上还罩着个和女士丝袜长得很像的头套,被撸到了嘴上,露出一下巴中东大叔般的胡茬。
  
  可这人打扮得这么别出心裁,汪亚城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化成灰汪亚城都能认出来,因为这个爹是亲生的。
  
  汪仪正也愣住了,两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了良久,没成想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相遇,他简直想要膜拜这鬼斧神工的命运了。
  
  汪仪正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儿子,看着少年那越发缩水的小脸,凹陷下去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沾染了血丝的眼睛,禁不住悲从中来。
  不是为了无止无休的战乱,不是为了汪亚城身后背着的来历不明的小崽子,也不是为了一不留神间,他的少年居然做起了这样危险的勾当,而是――他这宝贝儿子转眼就快十九周岁了,怎么能依然是个坚如磐石的矮冬瓜呢?
  
  “儿子能在发育的最后关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幻想终于破灭,汪仪正热泪盈眶,满心痛恨地想:“他姐为什么就不能匀给他一点呢?”
  
  汪亚城一声不吭地轻轻一推汪仪正的肩膀,示意他进屋,然后细心地关好门,侧身靠在门边,观察了一下外面,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老练地合上了防窃听的隔离门,转身把背上背地熊孩子丢在一边。
  他清了清嗓子,毫无征兆地发作,冲着他爸地耳朵咆哮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被炸成了一支二踢脚!你他妈就不能说一声吗?你就不能在家里给我留个念想、留个线索吗?”
  
  汪仪正:“……”
  
  ……等等,这些离家出走的货为什么全都会恶人先告状?
  
  屋里坐了十来位著名科学家,全都是业内泰斗,注定是个不怎么年轻的群体,组成了一支中老年围观团,在周遭灰色而紧张的战争气氛中,排排坐好,共同欣赏着这嗓门颇大的特派员发飙。
  
  汪亚城丝毫不顾忌外人,王子病与中二病接连下了病危通知单,他长篇大论、用几不重复的词汇,丧心病狂地整整咆哮了一刻钟。
  
  一个老专家被他的音波震慑,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摸出一盒速效救心丸,吃了。
  
  而在一刻钟之后,汪亚城的叫骂戛然而止,他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神情漠然地闭了嘴,端起桌上也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转向其他科学家:“都准备好了吗?车差不多到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意见,生怕自己也遭受一番唾沫星子的洗礼。
  老专家们飞快地拿出已经打包好的东西,示意自己抬腿就能走。只有汪仪正不识相,拽住汪亚城的袖子,皱着眉,不放心地问:“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能把我们这么多人带走?安全吗?你阿姨和你姐有消息吗?”
  
  汪亚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指,背起喜欢啃人耳朵的熊孩子,率先推门往外走去,用实际行动向汪仪正表明,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
  
  一众专家们在汪亚城的带领下,七扭八歪地转来转去,最终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
  汪亚城的时间果然掐得极准,刚才那场爆发简直就像上了闹铃,他们刚一推开门,就听见一声略微有些尖锐的刹车响,一排近地机甲接连停在了那。
  
  双方全无停顿,衔接紧密,几乎是谁也没等谁,汪亚城用了一分钟,就把这些中老年们一个一个地推上了机甲。
  他自己断后,才坐定,刚往外一探头,一梭子子弹就打了过来,汪亚城急忙缩头锁住窗口,对驾驶员说:“走!”
  
  “刚、刚才那是什么?我们的行踪别发现了是吗?”机甲后座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坐在汪仪正身边,有些惊慌地问。
  “不是,像这种不是激光也不是高能炮的实体子弹,说明他们就是看见机甲,例行公事地想挑衅一下,我估计是海盗――我们要真追过去,还不一定谁把谁揍趴下呢。”汪亚城已经把亡命徒当成了一种职业,对各种突发情况门清。
  
  后面汪仪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汪亚城无暇理会,从副驾驶地座位上打开控制板,熟练地插上联络器:“前面那个路口我们分兵,途径序号讯息已经发到你们的导航器上了,一旦路上被敌人盯上,则启动B计划逃离,不要恋战,随时联系。”
  
  说完,他转向驾驶员,提示说:“我们直走。”
  
  如果说谁是对附近地形、不同方面的人每天出没时间地点最熟悉的,首屈一指的当然是下水道里的蟑螂,第二名就是汪亚城。
  他历练出了一身非主流的冷酷表情,每一块地图详细攻略全都如他惯常玩的网络游戏,精通到了闭着眼睛都能操作的地步,乍一看,几乎有种生死等闲看的凛冽风度,指挥着近地机甲绕开所有障碍物,有惊无险地在城市的边角间乱窜。
  
  最后,他顺利地完成了这一次神走位,把科学家们送到了安全部指定地点。
  而他与汪仪正短暂的会面也到此为止了。
  
  联合国成立了科学家联盟,经过漫长的安全与风险分析论证,在地球上建了几个秘密安置点,要把这些联合国的大脑逐渐分批集中起来,汪亚城他们护送的是其中一批人。
  这些专家中间,还有一些年富力强,并且受过一定期限太空环境训练的人,会被送往宇宙战场。
  
  临时安置点里,安全部的登记、行程说明等等各项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汪亚城百无聊赖,在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荒草丛生的路边揪了一根狗尾巴草,逗着面包玩――“面包”就是他捡回来的倒霉孩子。
  
  汪仪正走过来,弯下腰,试图和儿子心平气和地说几句人话。
  “这个……”他指着小孩问。
  
  汪亚城头也不抬:“叫面包。”
  汪仪正:“是谁家的孩子?你这么弄来,合法吗?”
  
  汪亚城:“合法,他们家没人了,你想带走他吗?”
  汪仪正抱过面包,叹了口气:“儿童总是让人感觉到明天的希望。”
  
  “哦,”汪亚城揉了揉鼻子,毫不留恋地说,“那送给你了,反正我也养不活。”
  汪仪正一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转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小儿子:“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汪亚城面色冷淡:“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走了?我还有正事呢。”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细想起来,就像大多数叛逆的儿子和手足无措的父亲一样,他们俩情深却尴尬,一边相依为命,一边又好像除了吵架,总是没什么话说。
  
  汪亚城表现得冷酷无情,心里却远不那么平静,恍然间想起来,当年仿佛是炸飞的空间科学院让他走上的这条亡命徒之路,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是一口仇恨撑着他胸中一口气,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午夜梦回,他总是幻想,说不定汪仪正还活着呢,如果没有入侵者,没有战争,如果他没有离家出走,现在依然过着自己看来乏善可陈的校园生活,那该有多好呢?
  
  如今幻想成真了一半,他可以以青少年的身份回到父亲身边,从一个阴沟里的恐怖分子,变回受父母庇护的孩子,汪亚城却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在他眼皮底下爆炸的大楼、满头白发的老兵、废墟下的男人……他们像一个又一个的烙印,已经打在了他的骨子里。
  
  汪亚城看了汪仪正一眼,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边走边后悔,总觉得自己应该转过头去说点什么,末了想不出来,只好就这样带着后悔、在汪仪正的目光中上了近地机甲机甲,走了。
  
  土星堡垒上,傅落扔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后,扬长而去,径直到了杨宁的病房。
  杨宁这个人,不躺下,别人就不明白他有多重要。
  
  才不过一两天的光景,他病房的门都快被踩漏了,土星堡垒大事小情仿佛没了主心骨,一帮人排队组团地来刷他们重伤的长官,时常七嘴八舌地把病房弄成第二个会议室,终于在医务长忍无可忍下,一并给轰了出去。
  
  傅落是趁医务兵换班的时候溜进去的,杨宁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转过头望着她一笑,还不等她说话,就先善解人意地开了腔:“告状来了?”
  
  傅落:“……”
  她忽然又想顺着墙根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了。
  
  “自己找地方坐――让他先蹦Q两天吧,”杨宁看起来十分的轻松愉快,“我们的人他调不动。”
  
  傅落原本正在气头上,坐下来仔细一想,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厉害的牧人能放羊放牛放马,可他再厉害,能放狼群吗?
  当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精英部队早在摔打和流亡中面目全非,仿佛一个决斗打架之前都要摔一摔白手套的贵族骑士,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给消磨成了一个黑虎掏心、猴子偷桃的大流氓。
  眼下,他们是爪带风,牙带刃,餐肉饮血,野得没了边,除了杨宁,别人根本驾驭不来。
  
  “趁堡垒现在还没有解封,我的意思也是缓一缓。”杨宁用依然有些虚弱的音量说,“你知道吗,上次联系到的那些流亡的小部分联军最近数量翻了一倍,很多零散的联军部队聚集过去了,而且最近地面传来消息,据说可能找到了当时木星北美主力的踪迹,正在尝试建立稳定联系。”
  
  傅落目瞪口呆――什么叫居一隅而知天下?
  他不是重伤养病不许别人打扰吗?都是从哪更新的信息?
  
  “还有可靠消息,说地球各国现在正准备建立一个空间系统联盟,汇总与信息不全,但基本可以肯定,一场可预期的科技革命已经呼之欲出。”杨宁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土星堡垒物资充裕,你们伪装成太空海盗的那一战打得漂亮,一定给他星系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与其出去惹眼,变成个活靶子,不如收敛一阵子,时间越长,敌人就越不安。”
  
  杨宁说着,打开了网络,多媒体投射到了病房的墙上,那是一段视频录像。
  
  联合国一百多个元首分别站在自己的国旗下,用不同的语言发出了同一种声音――关于地球绝不投降联合宣言。
  
  面朝亡魂归去的方向,面朝千里沦陷的山河,面朝太空中背立星辰、肃然凝神的战舰群――
  
  傅落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急躁了。
  
  “嗯,对了。”杨宁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从病号服装饰一样的胸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领针,设计极简,好像就只是一颗天青色的小珠子,和制服的颜色混在一起,可能都分不出彼此,“你喜欢这个吗?”
  
  傅落:“……”
  她既不知道正直严肃的话题是怎么跳过来的,也不知道这个坑爹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78、第七十八章...
  
  傅落觉得自己说“喜欢”似乎不是很合适,因为按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她这么说了,杨宁大概就会把这玩意送给她。
  说“不喜欢”似乎也不是很合适,感觉好像态度太不客气了,有点没礼貌。
  
  尽管漫长的磨砺足以把傅落揠苗助长成一个学会了狡猾、学会了凶狠的海盗杀手,但本质上,她却依然是厚道又温和的。
  她那不合时宜的厚道和温和就在这个时候发作了,傅落无话可说,只好保持着方才认真想事的深思熟虑表情,尴尬地枯坐。
  
  杨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她问呆了,但他作为一个新世纪合格的伪君子,仍然认认真真地假装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纯良又显得有些腼腆地把领针放在了傅落手边。
  
  “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杨宁说,“我看到你和罗宾很熟,那应该私下里还是很讲究的。”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世界上偶尔也会有“近朱者不赤,近墨者不黑”的存在。
  
  杨宁又顺着自己的话音,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你给他拍的那组照片也很漂亮,非常有神韵,我已经是粉丝了。”
  说完,他还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床头上的阅读器。
  
  傅落目光错乱地飘在墙角地面,似乎打算找个缝钻进去。
  
  杨宁露出一个苍白得显得有些柔弱的表情:“我其实是想送你点什么,但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现在这种情况,有钱都买不到,想破了脑袋,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不过我估计,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可能不是很喜欢颜色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
  
  这句话她会接!
  傅落精神一震,按照她的经验,这时候只要说句“哪里”,然后旁敲侧击地拍个马屁,表扬一下对方的品味就可以了。
  她松了口气,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才要开口,就听到了杨大校话音一转。
  
  “不过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不多的纪念品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不是季桃。”
  傅落好悬没给噎死。
  
  她慌忙寻找着一些苍白的说辞:“这个……”
  傅落想说“这个东西太有纪念意义,太贵重了,我不能拿”,然而不知是紧张还是怎样,一瞬间她有点结巴,话说到这里卡了壳。
  
  杨宁:“虽然不好看也不值钱,但是……我这个想法可能有点没道理吧,我还是希望你喜欢它。”
  与此同时,他说着这样的话,却偏不把东西塞进傅落手里,而是含蓄的隔了那么半个巴掌的距离放在了她身边,似笑非笑地等着让她自己动手拿。
  
  傅落:“……”
  不拿,就是承认这个东西真的不好看也不值钱,她一点也不喜欢。
  
  此时此刻,傅落多么希望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长眼色的三部联络官啊,她当时扔下手套和瞄准镜的反应是多么的炫酷又机智啊!
  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快被热气冲开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杨宁这种风轻云淡的路数。
  
  杨宁是个奇迹一样的人物,比如他能在兜里一分钱也没有的情况下,愣是有底气端着这样标配的男神范儿。
  他像个病西施一样往床头一靠,眉间一点温柔的期待就像一把洒下来的花瓣,仿佛别人不赶紧三跪九叩谢主隆恩地伸手接住,他就要黯然伤神地随着流水飘走了。
  
  傅落完败,就地化成了一尊石像,几乎能听得见自己身上寸寸风干皲裂的声音。
  终于,她认了输,低头含胸,做贼一样地拈起了那枚小而精致的领针,蚊子一样地嗡了一声“谢谢”,马不停蹄地站起来跑了。
  
  傅中校那横刀立马的霸气,在这一刻侧漏成了一江春水,东流一去不复还了。
  
  之后的整整半个多月,明面上,土星堡垒没有人踏出安全区域一步。
  
  当然,明面上是这样,实际上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反正傅落一点没慌,因为附近至少半个小时航行距离之内的情况,她这个层面上还都是了如指掌的。
  二部有多少非法所得,没有人知道,每天有多少艘隐形的海盗船进进出出,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以曹锟那有限的眼线,如果能防得住她神出鬼没的“高仿海盗团”,早就不至于被满太阳系地追着打了。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美联军和地面的通讯彻底恢复了!
  这也就意味着,通过地面虚拟服务器,地球联军的堡垒虽然散了,但是当年的主力部队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地球沦陷的时候,傅落和耶西借助了一位名叫“陈曦”的女公民的私人通讯系统,通过暂时的“晨曦一号”系统连入地球网络时,听到过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将军的双语隔空对话,从那时候开始,所有人就一直期待着美军战友的出现。
  
  北美联军的情况,就连当年增援木星的叶文林也不清楚,因为当时分散得实在太早。
  
  有好几天,土星堡垒的气氛都和过年一样欢快,连曹锟的存在都不能影响众人的好心情。
  
  这半个月中,杨宁一直养病,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而也真如他安排,第一指挥官的角色交给了海盗耶西。
  耶西不辱使命,淋漓尽致地给曹少将免费表演了一回什么叫做“绝世大混蛋”,混得香飘十里、惊世骇俗,别说曹锟,连傅落都躲着他走。
  
  一来,傅落怕被耶西即兴演出殃及池鱼,二来……也是那天她把人家气得甩门而去后,还没来得及和解。
  
  可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傅落躲躲藏藏好几天之后,这一天,还是猝不及防地在战舰总调度处碰见了耶西。
  傅落一推门已经后悔,可惜不能退回去了,只有硬着头皮进去。
  
  耶西正抬头看着指挥舰的监控屏幕,屏幕右下角留出了一个角落,显示的是北美联军和土星堡垒第一天建立联系,对方试信号时发过来的一条简讯――一句简短的问候“你们好吗”。
  每次看见这句英文,众人都有种自己不是孤独地战斗的感觉,因此经过一致决定,大家把它常年挂在了指挥舰的主屏上。
  
  耶西背着手,没回头,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自顾自地说:“以当年北美联军的武器储备,只要他们还能剩下一半的战力,加上土星的你们和已经壮大了一倍的小联军团,那么太空战场上,地球就至少还有一战之力。”
  
  傅落忍不住问:“地面呢?”
  
  “地面?”耶西恢复了他冷嘲热讽的语气,“你觉得,为什么地面的政客们突然集体跳出来发表绝不投降的宣言?他们难道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当然是逐渐恢复的地对空联系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按着这个节奏,中国大概会吃点亏,因为下一步,其他国家会要求你们交出现有的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专利。”
  
  傅落皱了皱眉。
  
  这种情况下,技术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以前这两项技术是中国……不,是以前的二部、现在的土星堡垒专利的技术,土星堡垒始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而他们的保密工作也相当容易,每一个驱动器上都装有自爆程序,即使被俘,顶多玉石俱焚,技术不会外泄。
  
  但是一旦相关重要内容扩散到整个联军――甚至是扩散到谍战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地面,一切的秘密可都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技术泄密是时间长短的事。
  
  不过傅落想了一阵,很快又释然了――这种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层面上的事是不用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傅落终于忍不住说:“那天会议室里……”
  
  “你也就那天还能让人看出一点希望。”耶西听出了她的意思,遂冷冷地打断了她,“不然以你的面团脾气,也就只有家庭妇女这个职业比较适合你了。”
  
  傅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个新奇的评价。
  然而耶西却是一副懒得和她多说的模样,冷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客气地说:“我正想找你,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地面。”
  傅落没反应过来:“啊?”
  
  耶西脸色很臭:“奉命去接你们空间科学联盟的专家到土星堡垒,你们最好准备好高香,好等我把人接回来供着。”
  
  傅落先是一惊――这么快?
  而后又是一喜――所以说汪仪正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那么以他的军旅资历会不会到土星堡垒来。
  
  最后理智终于回笼。
  “不对啊,”她想,“为什么要耶西去接?”
  
  “其实我去也行。”傅落谨慎地开口说,“因为我爸工作原因,空间科学院的人我认识几个……”
  
  耶西讥诮地看着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耶西说“奉命”,谁能命令得动他?
  除了杨宁,想必也就只剩下曹锟曹少将了。大概曹锟也看明白了,二部对他是毕恭毕敬,阳奉阴违,杨宁在的时候听杨宁的,杨宁缺席又听一个莫名其妙的服刑海盗的。
  
  如果说,以杨宁的资历和家世背景,还能让曹锟有些忌惮,那么耶西在他眼里就完全不是个东西了。
  说得好听点是顾问,其实不就是个劳改犯吗?
  
  连续十几天,曹少将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不好使,他大概终于按耐不住了,看起来,是想利用职权把耶西这个讨厌的绊脚石给踢走。
  
  “叶文林是个光杆司令,你是个刚断奶的小丫头,”耶西阴阴地笑着说,“到时候,土星堡垒还不理所当然是他曹锟的天下吗?”
  
  有那么一时片刻,傅落觉得偶尔搞一搞政变,折腾出一两个小范围内的造反,似乎也挺带感的。
  
  “虽然我还是不大喜欢你们长官,”耶西说,“并且我一点也不想加入这种愚蠢的争斗,可我现在无限希望在我把那些书呆子接回来之前,你们杨宁大校能高抬尊臀,从病房里滚出来,让姓曹的鞋拔子脸死得远一点,你领会完了替我传达一下精神。”
  
  传讯兵傅落:“……”
  
  耶西扫了她一眼,趾高气扬地准备拂袖而去,傅落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哎。”
  耶西不耐烦地一回头。
  
  傅落:“咱俩算和解了吧?”
  耶西拽兮兮地哼了一声:“说得都是屁话。”
  
  
  79、第七十九章...
  
  地球,半夜。
  
  王岩笙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半袖衬衫,脚踩一双皮凉鞋,露着脚趾,嘴里叼着根劣质的烟,像个修机器人工一样缓缓地踱步过去,刷卡、过无数道安检进门。
  他是来见主席的。
  
  里面是设施简陋而灯火通明的,主席最近越发地神出鬼没、惜字如金了。
  见了王岩笙,他微微一抬下巴,示意王岩笙坐下,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开口说,“第一,联合国要求我们的太空二部共享成熟的曲率驱动和引力炸弹技术,不给是不可能的,但什么时候给,以什么方式给,给什么,我需要安全部在明天早晨七点钟以前给我一份章程。”
  
  王岩笙沉默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背靠墙角,两鬓如霜。
  
  主席接着说:“第二,我们决定启动的‘星尘计划’。”
  王岩笙一震,他终于动了,上身缓缓地前倾了一些,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暴露在昏黄的落地灯下,他慎重地开了口:“都已经到了开箱拿家底的时候了吗?”
  
  主席上了年纪,眼睛显得很浑浊,在灯光暗淡的地方,乍一看,仿佛是老眼昏花的模样。
  “太空力量的复苏,大大阻碍了他星系人的诱降进程,民众的信心依然坚定,各国政府也还能趁此机会苟延残喘,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王岩笙沉默了片刻,点了个头:“是。”
  
  主席垂下了眼皮,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王岩笙知道他已经没话好说,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候,中国南方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
  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度假疗养的好地方,但没什么实体产业,所以远离战火,仿佛一片乱世里的世外桃源。
  
  疗养院里安静极了,温度调节器发出柔和的白噪音,一个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床尾竖着一小块荧光牌,上面写着男人的名字:叶维。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起来,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僵直了片刻,缓缓地伸手扶住额头:“星尘……”
  
  土星堡垒。
  
  太空中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四季的更迭,只能感觉到作为军需官的董嘉陵的情调――入夏以来,指挥舰的走廊上总是花团锦簇。
  她把经纬度调到了中国北京,一切植物都取材于当地的时令植物,显出了一片短暂而弥足珍贵的郁郁葱葱。
  
  空间科学联盟的存在以最快的速度显示出了他们的能量,来自地面的科技支援极大地改善了土星堡垒的生活环境,其中最明显的,还是最新升级的通讯系统。
  
  要知道,刚开战的时候,连远地信号都覆盖不到土星这么遥远的区域,更不用说保持稳定联系。
  
  一般来说,文明和科技就像最娇嫩的花,只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
  它们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宽松自由的社会风气、雄厚的资金支撑……而哪怕被当成了祖宗伺候,它们还要因为“市场”这种食人间烟火的庸俗之物干扰,时不常地来一次退化。
  但是奇怪得很,如今要环境没环境,要钱没钱,所有人都活得栉风沐雨、岌岌可危,地球的文明与科技却又自动变成了两条贱命,在冰冷的悬崖上锲而不舍地长出了柔弱却坚不可摧的苗,继而破土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夹缝里的文艺宛如中世纪文艺复兴的再版,繁荣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无数后世拍到天价的艺术品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室里产生,无数后世封神的鸿篇巨制,被分别印在过去宣传保护环境的那种小册子上,在街头巷尾里蔓延着晨光一样的思想触角,无数的诗歌、音乐、剧作,或是色/情片一样地在虚拟服务器上放一个简陋又山寨的种子链接,或是在人们口耳相传中源远流长。
  
  这个时候,科技爆炸程度与更新速度,已经在不完全统计下超过了第四次工业革命。
  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许只有在最黑暗的夜色中,才能看见最明亮的群星。
  
  叶文林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挂耳式的瞄准镜,正在打一通电话。
  他眉目带笑,是偏文静的笑容,文静得近乎有些悲苦了。叶文林爱说爱笑,有专门捡人家不爱听的话说的绝技,嘴很贫,而这一通电话,他却是听得多说得少。
  如果不是他偶尔轻声应和一两声,别人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听广播而不是打电话了。
  
  傅落迎面遇上他的时候,听见他浅浅地吐出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温声说:“有这么一天,也是迟早的事……不,我没有怪你――嗯,你自己小心一点,平时没事少出门,离大街远一点。”
  
  他边说,边把胳膊下面夹着的文件递给了傅落,那是一个阅读器,角落里显示的文件大得惊人,傅落定睛一看题目:安全通道航线及护航办法。
  
  就知道这最后是要交给杨宁审批的。
  
  叶文林对着电话那一头叮嘱了几声,最后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电话挂了,他似乎有些烦躁,不怎么客气地对傅落一摊手:“有吃的吗?”
  
  傅落犹豫了一下,随后磨磨蹭蹭像个守财奴一样,在他修长地手掌中间放了一个直径一厘米的薄荷糖。
  叶文林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傅落:“欣然?”
  叶文林似乎不想多提,飞快地点了个头。
  
  傅落:“都到了这份上,我估计她家里人也应该想开了吧。”
  “想开了又怎么样,”叶文林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仓促极了,只是弯起了眼睛,连嘴角都没来得及展开,就僵直地消失了,他的眼神深邃得讳莫如深,半晌,轻声说,“算了吧。”
  
  傅落从他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万语千言的颓然,她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能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文林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一脸满不在乎的人渣样,大言不惭地宣布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算了就是算了呗。等将来衣锦还乡,我打算换一个更漂亮的,要我这么一伸手就能揉到她的头顶那么高的,大眼睛小圆脸,得长得像个娃娃……”
  
  傅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是在说欣然。”
  叶文林抿起嘴,打量了傅落片刻,抬手一指前方:“你快滚吧。”
  
  傅落一瞬间觉得他们俩平时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在略带幸灾乐祸的同情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扬眉吐气,不但没有滚,还优哉游哉地跟在叶文林身后说:“我难得看你一回笑话,你能让我回个票价码?”
  
  叶文林含着没化开的薄荷糖,低着头没吱声,他的侧脸有些清瘦,鼻梁很高,嘴唇单薄,不笑的时候,目光和下颌一样尖锐,相貌绝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英俊的,却不是很正统的英俊,他仿佛是天生带着某种孤绝的薄命相。
  
  “没有说欣然,”他忽然正色了起来,“真的没有……唔,我就是偏好那种模样的姑娘,正好遇上她。现在时机不对了,当然也就算了,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自己也能过,有合适的就在一起,没有就算了,其实都没什么分别,再说最近看似一片平顺,我还是有不祥的预感,就算给人家承诺,也要先活到双脚回到地面的那天吧?”
  
  傅落忽然想起那次乱哄哄的会议室,叶文林靠在墙角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有些事,你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虽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么危险,反而是你开始觉得顺风顺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险也跟着来了”。
  
  每次形势稍好,他都会满怀忧虑。
  
  傅落问:“你为什么要当兵?”
  叶文林:“特种兵工资高,我穷。”
  
  “别扯淡,”傅落已经不那么容易被他糊弄了,“像你这样的人,干点什么不比当兵赚钱多?”
  叶文林却不肯再说了。
  
  这个孤独的天才,带着他固有的冷漠,嬉笑怒骂都摆在明面上浅浅的一层,鲜少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也鲜少与人深交,更遑论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
  也许生死一线的时候,那并肩作战的热血曾经打破过他冷眼旁观的外壳,然而那光阴似乎只有尺寸长,吞噬一切的战火终于下了钉,给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盖棺定论。
  
  叶文林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那只言片语的几句心里话很多余,不该说。
  他正准备来一个不怎么正经的总结陈词,就看见曹锟气势汹汹地带人走了过来。
  
  曹锟果真长了一张潇洒的鞋拔子脸,眼下鞋拔子显得非常不满意,阴阳怪气地开口说:“叶队长,我需要你解释一下自己无故失踪几天的行踪。”
  
  叶文林十分无辜地停下了脚步:“探路去了。”
  曹锟:“探路?探什么路?谁让你去的?”
  
  “侦缉检查我军堡垒两天行程区间内的安全情况,收集数据和材料,为土星堡垒与小联军团乃至北美联盟的往来的安全部署做些基础工作,曹少将还有什么问题?”
  
  叶文林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也没抬,在曹锟横眉立目地倒抽了一口气之后,他微微垂了眼睛,旁若无人地对傅落说:“对了,我听人说耶西已经顺利到达地面,和安全部队接洽上了,他还把随军空间科学家名单传回来了,当中有个姓汪的,好像是你爸,你要不要确认一下?”
  
  傅落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在师兄在曹锟之间打个圆场,猝不及防地听了这话,顿时把什么“草锟花锟”的都扔到了脑后:“什么?真的假的?”
  
  叶文林做了个鬼脸,目送着傅落就这样无视了曹锟,转身就跑,徒留三部长官面色铁青。
  他免费赠送了长官一个假笑:“借过。”
  
  扬长而去。
  
  杨宁才刚被允许离开病房,傅落没头没脑地闯进指挥中心时,他正在和耶西远程视频:“也就是说,美国人现在确实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要了引力炸弹和升级后曲率驱动器的材料吗?外交部怎么说?”
  
  傅落连忙把迈进去的脚步缩了回去:“报告。”
  杨宁微笑着示意她进来,并且自发地停下了方才的话题,仿佛知道傅落是为何而来的,他体贴地开了口:“正想派人去叫你呢,想不想先和汪政委说几句话?”
  
  傅落勉强忍住了自己的心急火燎,十分有分寸地说:“不不,你们先说正事,私下的事私下再说。”
  
  杨宁显得十分正经诚恳,说出来的话却显得不那么正派:“偶尔给你以权谋上几分钟的私无伤大雅,也显得我有些用处。”
  傅落:“……”
  
  她顶着耶西饶有兴致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顺便――那份文件是给我的吗?”杨宁不慌不忙地问,等到傅落半身不遂地把叶文林的报告交给他,他才对耶西一点头,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我去隔壁会议室看这篇报告,五分钟。”
  
  傅落十分想说声谢谢,可是杨大校已经来无影去无踪地出去了。
  耶西阴阳怪气地嬉笑了一声,拿起一个对讲机似的东西,对着里面说:“叫汪教授来一下。”
  
  说完,他也哼着陌生地曲调,走出了傅落的视野。
  
  那首歌大概是地面的新作,曲调柔和动听,让人过耳不忘,很久以后,傅落知道了那首歌的名字――《南园》。
  
  “十里的魏塘纱,半丈的三林白,看不完的枫桥晚风屋角霞,听一耳三梁夜月的晓钟开……”
  
  
  80、第八十章...
  
  汪仪正是个注定应该和导弹结婚的男人,拙嘴笨舌。
  
  对外人的时候,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尚能保持住有条有理的翩翩风度,却总是难以用平常心面对他的两个孩子――尤其是久别重逢、百感交集的时候。
  
  好在傅落是个好孩子。
  
  汪仪正一直觉得付小馨比他会带孩子,因为比起汪亚城那个奇形怪状的性格,傅落显得温暖太多了。
  一些话,即使她不愿意听,最多也只是沉默不语,做出“我虽然不同意,但是你说你的,我姑且一听,兴许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宽和的姿态来。
  
  不像汪亚城。
  汪仪正不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是怎么个形象,反正每次他说话的时候那小子都吊着眼,满脸“今天不幸又邂逅了一个傻子”的胃疼表情。
  
  从头到尾,傅落就只叫了一声“爸爸”,全程几乎都是汪仪正一个人说下来的。
  
  他先报了一圈平安――当然,只说还活着的,已经死了的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不用提起了。
  
  “你弟弟还救回了一个小朋友,叫面包,才这么大。”他比比划划地说,“他那边太忙,照顾不了,就放在我那,这几天我接到太空调令,不能带着他,所以昨天我把他送到你妈那了。”
  
  汪仪正见傅落面不改色,就知道她虽然和付小馨常联系,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没有提付小馨的情况,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那虽然也挺忙,但是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总有人能搭把手照应一下。”
  
  接着,他又旧病复发,喋喋不休地唠叨起了他们这一次要带上太空的种种技术。
  
  “很多,”汪仪正说起这些就两眼发亮,“真的很多,我相信有一些是超出了你们的想象力的,最近还在整理资料,恐怕要过些日子才能正式出发――你不知道它们都是怎么来的,我们当时躲在地下居民区里,每天派两个人出门巡视,想方设法搜集物资,两个人就经常一边走一边争论,外出一整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计算机找出来,对各种场景进行模拟实验。”
  
  “也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就被打死了,讨论戛然而止,另一个人就会把他的想法写在手上、袖子上,带回来给大家看。”
  
  汪仪正仿佛是在陈述思想与思想是如何碰撞出火花来的,傅落却不可抑制地想:一个人好好地走在路上,怎么会……突然就被打死了呢?
  
  “你那边呢?”汪仪正突然问,“你在太空苦不苦?过得好不好?”
  
  傅落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善言辞地说:“还行吧。”
  片刻后,她又觉得这许多的惊心动魄,不能一言以蔽之,于是微微低了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又补充了一句:“死了很多人。太空军里,少将以上……现在不剩什么人了。”
  嗯,曹锟不算数。
  
  说这话的时候,傅落突然之间觉得茫然无措。
  “我们真的能胜利吗?”
  
  他们真能像理想中那样打败那个可怕的敌人吗?
  傅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她无法说服自己,也看不出地球究竟凭借什么能取得胜利。
  没有客观的证据和理智的论证,再坚定的信念也只是疯狂的迷信而已,能自欺欺人,却难以从中攫取什么力量。
  
  而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傅落平时强迫自己不想这些事――她忙得要命,分内的事尚且做不完,哪还有资格和闲暇去操心那么高屋建瓴的问题呢?
  
  可是此时,面对汪仪正的一句简单的问候,不知怎么的,她封锁许久的疑惑和迷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倾巢而出了,她委屈而无助,焦虑又恐惧,隐而不发的负面情绪忽如潮水,灭顶般地淹没过来。
  
  汪仪正却愣住了。
  
  因为傅落很省事的孩子,从小成绩很好,不怎么惹事――其实也是惹的,谁都有年幼无知的阶段,打架斗殴的事难免做上几件,但是她都一人做事一人当地摆平了,没有上升到需要请家长的程度。
  她连正牌监护人付小馨都不愿意惊动,更别说整天和导弹痴缠在一起的汪仪正了。
  
  汪仪正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当父亲的感觉,好像仅仅是一错眼,她就长大了,甚至长成了让他错愕的顶天立地。
  
  他注视着远程通讯中,低着头的年轻军官,能看清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一时间心里冒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汪仪正声气缓和地对傅落说:“你知道《左传》中隐公元年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吗?”
  
  傅落隐约知道这么个著名的手足相残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此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心想:我又不会对汪二狗怎么样的。
  
  汪仪正:“太叔段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时候,庄公的臣子都有了危机感,但是他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不义不昵,厚将崩’,意思是……”
  傅落打断了他满心汹涌澎湃的慈祥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癖:“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要是偏偏不崩呢?”
  
  似乎有人在呼叫汪仪正,他做了一个侧耳听的动作,对另一边说:“好,就到。”
  
  随后,他转向傅落,平静地说:“只要敌人现在还不能让地球停止自转,那么历史就是不可阻挡、也不可逆转的。”
  
  傅落一怔,隐约觉得自己听过差不多的话。
  
  “我得走了,”汪仪正说,随即,他动作一顿,显得有些拘谨,迟疑了片刻,他有些赧然、近乎低三下四地询问说,“如果……嗯,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说下一次我回到地面的时候,想和你妈妈复婚,你能同意吗?”
  
  傅落一怔之后,笑出了声:“你们随便啊,干嘛问我?我又不是封建儿女――摆平汪二狗才是最麻烦的吧?”
  
  “哎,也是。”汪仪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觉得她的五官比以前长开了一点,似乎是变漂亮了些――不过这句由衷的称赞汪仪正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哪怕傅落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欣慰一下。
  
  傅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通话,收拾好心情出来的时候,就再一次撞见了愤怒的曹少将。
  曹锟扎着翅膀……不,膀子气势汹汹地奔将过来,是转成跑来告状的。
  
  同时,他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杨宁军纪不严,乃至于队伍人心散漫、不服命令――从级别上来说,他还真有权利做出这样的批评。
  
  杨宁微笑得四平八稳,用了一句话总结陈词,堵回了曹锟的长篇大论。
  他说:“对不起长官,我刚出院,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能一时间不适应,我会立刻着手整治的。”
  
  曹锟:“……”
  
  杨宁确实一直在住院,而曹少将也没有老糊涂到忘了他为什么住院的地步,他仅存的廉耻心终于灰溜溜地出来晃悠了一圈,噎得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傅落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还留着这个人?”
  杨宁:“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吉祥物,他很减压吗?”
  
  他的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但傅落愣是从中听出了阴惨惨的变态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然,是开玩笑的。”杨宁冲她一笑,正色下来,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一板一眼地说,“太空三部虽然损失惨重,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现在二部和三部名义上在一起,实际上还有些隔阂,我们现在原地待命,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合队伍……”
  
  也就是说,曹锟野心不小,总想他的人往二部的队伍里插,借以布置他自己的势力,杨宁任凭他插眼线,因为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想潜移默化地把这些三部的人变成自己的人,他们不缺物资和武器,但是缺人。
  
  傅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的,反正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她真诚地认为杨大校在拿曹锟取乐。
  杨宁也许该去当一个政客,偏偏阴差阳错地成了个乱世的将军,也真是生不逢时。
  
  之后的一段日子,太空是很“平静”的,除了杨大校贯彻了他承诺的“整顿”――第二天,他就当着曹锟的面宣布打开土星堡垒封闭,开始了如练兵一样大张旗鼓的“海盗清剿行动”。
  
  蛰伏的土星堡垒亮出了磨得锋锐的獠牙,群舰的身影在监控系统中闪过剪影,其声势浩大,让没来得及拍桌子的曹锟当场瞠目结舌。
  
  据不完全统计,总参处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拍照留念了曹少将的表情。
  
  三部也是堂堂的太空精英,一直在曹锟的带领下被敌人丧家之犬一般地追着打,几乎被打出了抑郁症,怎么能不憋屈呢?
  混在土星堡垒中,他们却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追着海盗打的感觉别提多痛快了。
  
  三部众人压抑的、对曹锟及其狗腿子的不满被缓缓地勾出来。
  
  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能看见杨大校春风拂面地架空着曹少将的权力。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指挥舰的墙壁上,郁郁葱葱的“夏天”愉快地过度成了“层林尽染”的昏黄,眼看又是寒来暑往的一年。
  
  而地球上却是发生了两件大事的。
  
  头一件,沉寂了良久的联合国发布了全球一体化宣言,宣布从此各项军用民用物资将实现无摩擦流动,同时,各国成立地球联合空间科学院,共享所有前沿科技。
  
  包括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技术,这回“中国的”是真的要变成了“世界的”。
  
  第二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张筹备,载有首批赴太空技术支援专家的舰队终于从地球上出发了。
  
  耶西带队,先由近地机甲护送,而后集体实现跃迁的三连跳,直接抵达北美联军坐标方向――舰队的曲率系统在这期间经过地面专家的第三次升级,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无论是能耗还是精准度,都几乎能说得上是成熟了。
  到了友军那,由北美联军亲自护送一段路程,舰队卸下地面带给美军的补给后,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远距离跃迁,以小联军团作为第二个落脚点,做好直接跃迁回土星堡垒的准备,只要跃迁不出问题,整个行程万无一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跃迁出了问题,他们战舰上那一大帮专家也不是带来吃干饭的。
  听地球方面的例行报告说,经过了第三次调整升级后,现在的曲率驱动系统理论上已经具备了光速的可能性,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是紧急情况下,一天之内,是可以从地球到土星的。
  
  这一番行程经过地球联军两个驻军点分别停留,也不过就是五天的时间。
  傅落偷偷地在宿舍的床头柜上放了倒计时牌。
  
  
  81、第八十一章...
  
  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一,也是耶西他们完成第一次远程跃迁的日子。
  
  北美联盟非常神秘,在太空中流窜得比海盗还要神出鬼没,对友军和对敌人一样谨慎,一直也都只是单向联系,并不泄露自己的坐标――其实算起来,小联军堡垒也没有固定的坐标,他们撤得更远,已经快要到太阳系边缘了,时常是闻风而动,只有个大概的活动范围。
  只有土星这一支中国人,完完整整地占住了整个土星系统,他们在巨大的土星系统中时而流窜,把几大卫星区域分别设了无数曾伏兵和关卡。
  
  颇有些占山为王的架势,而且这“山头”比他们原来的地球大了不知多少倍。
  真来人围剿,他们是打也不怵,他星系胆敢包围,他们就敢上演第二次木星争夺战。
  
  当年的少爷兵们如今已经百炼成钢了。
  
  而他星系虽然全民皆兵,但毕竟人口稀少,傅落那天从突如其来的无助中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过汪仪正说的那一番话,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自从占领了地球以后,格拉芙就一直在玩心眼,无论是已经变得零碎的太空战场,还是胶着的地面争夺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星系人仿佛都不再占有绝对优势。
  
  这个时代的战争,如果一方占有绝对优势,那么灭掉另一方是一两分钟的事,根本就不用什么战术战略。
  他星系人是眼大肚子小地以蛇吞象,眼下这个时刻,谁比较危险还难说――说不定真如汪仪正所说,是“厚将崩”的先兆。
  
  无论如何,这一次,耶西他们将会成为地球堡垒被攻破之后第一个见到美军主力的人,他们将在那逗留个一两天,为对方维护舰艇、补充物资、升级装备等等,由美国人负责清扫路障,好再次上路到小联军那边。
  
  不知道是谁故意安排的,按着傅落的倒计时牌子,耶西他们到达土星的时间,应该正好是地球上的中秋之夜。
  
  “其实我觉得这个事真的是很神奇。”叶文林说。
  他们――杨宁,傅落,叶文林和董嘉陵四个人,正在指挥使隔壁的会议室里,借着圆桌吃一顿简短的工作餐。
  
  按着东八区的时间,这一顿应该是晚饭。自从耶西他们正式从地面出发后,指挥室就开始了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状态,随时和那一头保持密切联系。
  
  傅落问:“什么很神奇?”
  
  “我在想中国农历,”叶文林边吃边说,不但不显得粗鲁,吃得竟然也不比谁慢,可见是在特种部队的时候给训练成了抢饭专业户,“你看,在中国古代,因为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是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家普遍靠种地为生,所以催生了特别注重节气的农历。但是后来,随着我们国家开始进入工业社会,传统的小农经济没落,不需要看天的脸色,也不需要知道节气,这时,更符合需求的公历就代替了旧历,大家渐渐地不关心每天是几月初几了,可神奇的是,这种古老的历法竟然也并没有消失――因为我们所有重要的节日还都是用旧历计算的。”
  
  “你看,我们的身体里就像有个闹钟。”叶文林说,“平时谁也不知道过到哪天了,每到临近节日的时候却又都会自发地会醒悟过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四次工业革命……甚至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已经步入了第五次工业革命,而这一次翻天覆地的起点,居然一是古老农历的中秋节。
  大概所谓传承就是这样的,随着年代越来越久,有些东西也越来越浅淡,好像已经过了时,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可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这些本应已经沉浸在故纸堆里的东西,越又总是会冒出头来。
  大概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它们不是死了,而是已经随着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到民族的骨血里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他星系人类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物种。”杨宁没跟着产生一分钱的感慨,可见也没什么浪漫细胞,立刻把话题转向了当务之急的方面,“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可预测的。”
  
  “忽略他们的第二十四对染色体,忽略他们刻意改变的生活习惯和社会结构,他们最本质的内在,一定还是人,”叶文林风度翩翩地抹了抹嘴,做了个手势,“还记得人类历史上上一个独/裁者的下场吗?格拉芙纵然是个妖怪,也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他这个年龄,蹦Q不了几年了。”
  
  军需官笑了起来:“看在你这么乐观的份上,后勤处今年节前多加班几天,看能不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把鲜肉的酥皮月饼超常发挥出来。”
  
  “我保持长期的乐观。”叶文林耸了耸肩,“不过长期嘛……长期的事就说不定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死了。”
  
  这时,通讯器响了,一个做行程汇报的士兵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先是笔杆条直地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部队胜利完成第一次远距离跃迁,已经到达联军驻扎点坐标安全距离之内!”
  
  士兵做汇报的时候,耶西就像个大尾巴狼一样,叼着根牙签在后面听着,确保没什么差错。
  他是绝对不肯亲身上阵作报告的,也很少插话,基本都是听听就算完成了义务。
  
  然而这一天,他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在士兵汇报完以后忍不住多插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嗯,酥皮有肉的月饼,好吃吗?”
  
  士兵的脸“刷”一下红了,觉得自己这位长官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丢死人了。
  
  地面的日子虽不至于吃糠咽菜,可裤腰带还要勒紧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土星堡垒松快,耶西吃了几个月的“营养餐”,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听见一个肉字,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看到了曙光。
  
  指挥室里的几个人不同程度地被他逗笑了。
  
  耶西也乐了,他们在一起风雨同舟了那么久,纵然耶西是个真正的混蛋,也不是毫无感情的。他这回回地面接人,一走走了几个月,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意思,所以连面部表情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耶西挥挥手:“不扯淡了,马上进港了,嗯……该说什么来着?哦,对,汇报完毕。”
  
  说完,那头干净利落地关闭了通讯,最后一个留在屏幕上的短暂剪影,是个羞愤欲绝的年轻士兵的侧脸。
  
  会议室里方才严肃正经的战略话题被突如其来的汇报打断了一下,莫明地进行不下去了,有人说,明明好几个人在一起,却在同一时间一起冷场,一定是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会议室里呈现出短暂而尴尬的寂静,董嘉陵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全舰响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杨宁打开通讯中断,直接接入舰艇上所有人的内置通讯器:“请各部门负责警戒的人员迅速报告你方情况。”
  堡垒这一阵子外松内紧,所有岗哨防卫严密、反应迅捷,杨宁话音才落,一片弹屏一样的报告“正常”闪现在了屏幕上,把整个防卫屏幕刷得一片碧绿。
  
  “不对,”叶文林突然说,“不是内部警报,内部警报器会自动报方位和岗哨名称。”
  杨宁转过头:“防卫系统被入侵了?”
  
  这时,一个高级技术人员接进来:“报告,我方防御警报系统遭到远程入侵。”
  傅落:“等等,刚才接入的远程通讯不是只有内部汇报吗?他们为什么要出发内警?”
  
  “稍等……”技术人员停顿了一下,继而有些疑惑地说,“奇怪,入侵者来自两个终端,其中有一方应该是故意触碰了内部警报。”
  
  傅落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突然,整个人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等等,两个终端,那么如果是某一方借着例行汇报的时间入侵了堡垒的通讯系统,另一方发现不对,立刻切入触碰了警报器,那么……
  
  耶西他们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去,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止不住地从心窝往外冒。
  
  突然,一个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落猝不及防间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杨宁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
  他语气依然轻柔,却不容置疑:“呆在这别动,中校,这是命令――技术部给我追踪他们的坐标,堡垒内所有战舰做好随时出舱的预热准备,向耶西发送通讯请求,快!”
  
  “通讯请求已发送――报告,请求中断,对方通讯系统硬件损坏!”
  
  杨宁一只手攥着傅落的手腕,手指像是个铁铸的镣铐,攥得她生疼,杨宁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打开地对空连接,向上级汇报……”
  他的目光显得阴郁深沉如鹰隼,在所有人毛骨悚然中,杨宁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就说,北美联军可能已经叛变了。”
  
  
  82、第八十二章...
  
  “我个人认为北美联军没有叛变的理由。”叶文林说。
  
  他依然平静,依然冷漠,连语速也没有加快,就好像哪怕是当即兵败如山倒,他也依然能等闲视之。
  
  叶文林不管他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第一,战事虽然吃紧,但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步,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系统技术地面应该已经传过去了,这个时候北美联军应该是看到了希望的一刻,哪怕是长官投降,下面的兵也一定会哗变,不可能轻易叛变。”
  
  “第二,耶西他们走之前已经沟通好了,众所周知,他们带了物资和装备,如果北美联盟真的早就密谋叛变,他们的指挥官一定不会在对方港进港的时候就攻击――好歹要把他们骗进港,等他们把物资卸下来再撕破脸。”
  
  “还有第三,北美联盟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国家,他们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极大,我相信他星系人类或许能说动一两个野心勃勃的小国家倒向他们,但不可能说服北美联盟,因为投降对于北美联盟而言百害无一利――说个不恰当的比喻,古代时候敌人重兵压境,老百姓看风头不对会投降,臣子将军也没准,但是皇帝不会,除非面临屠城,或者敌人把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然他宁可死也不会投降,因为降了,这个江山就不是他当家了。”
  
  杨宁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而后,他仿佛省力气一样低声地开口说:“我相信美国人不会投降,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所谓的‘北美联盟’,是真实存在的吗?”
  
  叶文林目光转动,蓦地悚然一惊。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凭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太阳系里还有这样一支地球联军主力部队?
  因为第一次耶西面向太空的时候,格拉芙就使用了美式英语和中文,此后每一次面向台空军的公开讲话都是一样,时间长了,众人潜意识里就觉得当年木星争夺战的北美联军还在。
  
  “各国部队与其本国之间,都有严密的安全系统,多重身份识别手段,尽管在地面战备紧张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加密与安全系统一定会更庞大繁杂,但并不是不可破解的……”杨宁轻声说,“只要是人为制作的东西,就没有不可破解的,只不过工夫长短的问题罢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支主力部队会这么神秘、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出现。”
  
  他们俩短暂地交换意见的时候,傅落耳鸣得厉害,她一时间有一点喘不上气来,方才吃的东西就像一块大冰碴,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胃里,弄得她有一点想吐,有至少半分钟的时间,她是灵魂出窍、六神无主的。
  
  不过也只有半分钟,半分钟后,她手脚冰冷地回过神来,竭尽全力地把她所不敢面对的后果推进了暂时不去想的区域,艰难地回归她作为中校的职责。
  
  傅落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地说:“空间联盟支援舰上携带了很多重要资料,如果可以的话,对方肯定不会想打草惊蛇。”
  
  杨宁乍一听见她的声音,愣怔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嗯?”
  
  “所以一定是支援舰上的人通过某种方法察觉懂啊了什么,才会突然警觉查看远程通讯系统,发现了敌人的网络入侵,”傅落的话仿佛顺溜了一点,“按着现阶段最新的联合国国际公约规定,安全距离设在一百二十个射程单位之外,算上汇报的时间,推测当时支援舰队距离北美联军的坐标应该在九十到一百个射程单位附近,是个绝对不可能被观测,但是已经能描绘出对方舰艇上能量反应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是什么会让支援舰队的人判断出对方并不是真正的北美联军的?”
  
  “是龙吸线,”叶文林解释说,“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星系敌军的局舰规格和地球几乎一模一样――而二十几年前,地球各国最貌合神离的时候,美国人擅自修改过自己太空巨舰的重量级,偏离了国际公约,好像因为这件事,联合国大会时候各国元首还差点吵起来,后来北美联军一意孤行地沿用了自己的巨舰规格。由于重量级的差异,他们的龙吸线的波峰大约是其他巨舰的1.07倍。”
  
  只有巨舰被大量的随从舰隐蔽的时候,才会出现龙吸线,可以清晰到得出准确波峰值的时候,要么在距离对方六十个射程单位以内,要么就是……
  对方至少有二十艘以上巨舰及其完整的随从舰。
  
  “大校,坐标已发送。”
  
  指挥室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完整的坐标、参数及周围全息。
  
  “以土星堡垒现在的速度,用远距离跃迁全速前进的话,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董嘉陵瞄了一眼坐标距离,立刻给出了答案。
  
  “求助友军小联军堡垒,”杨宁说,“把情况说明白,让他们先派侦缉舰探查。”
  杨宁顿了顿,又说:“抽调二十支巨舰及其随从舰队,五分钟之内准备完毕后离港出发,八小时……”
  
  后面的话,杨宁咽了回去――八个小时,啧,黄花菜都凉了。
  
  傅落轻轻挣动了一下一直被杨宁捏在手里的手腕,问:“长官,我可以带队吗?”
  
  “不行,你留在堡垒,”杨宁想也不想地说,随即,他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又补充了一句,“是你带队的话,就可以在八小时之内赶到了吗?”
  
  傅落的嘴唇毫无血色,她用一种慎重又冷静的声音说:“不能――谁也不能,我们的曲率驱动系统没有经过升级,不能在低耗能状态下启动,而且至今没有远程跃迁的先例,就算赶到了,如果能耗见了底,那我们不是赶去救援的,是给敌人送菜的。”
  
  杨宁一顿。
  
  她……
  
  片刻后,他松了手。
  “好,”杨宁说,“你带队――请叶队长尖刀随从。”
  
  当年傅落临入伍的时候,罗宾老师送给她一套定制版本的“将军”系列服装,傅落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它带走了,但也一直是压箱底。
  一来在这没什么机会穿便装,二来,她觉得作为一个敬业的过河小卒,穿着“将军”招摇过市,实在很不像话。
  
  时至今日,潜移默化间,那一套已经被她本人遗忘的便装,该是合身了吧。
  这冰冷的战场如海潮般裹挟着无数人的生命,而那些亲情与爱情,都迫不得已地变成了涌动的暗流,被覆盖在漫无边际的苍茫之下。
  
  坐标“北美联军”。
  此时此刻,交火已经开始。
  
  指挥舰中,指挥室锁着,耶西独自一个人在里面发号施令,把一干核心科学家挡在了门外――那些人遇事吵吵起来没完,一个人能顶五百只鸭子。
  而隔壁的会议室里,包括汪仪正在内的、此次出行的几个核心科学家也确实不负众望,临阵开起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会。
  
  几个中老年科学家一人绑着一根安全带,在指挥舰海盗似的疯狂上蹿下跳中,铁青着脸色站成了一排。
  
  “根本就是个骗局!”头发斑白的老科学家是他们这帮所谓专家里的“青壮年组”中最年长的,因此毫无悬念地担任了队长一职。
  
  队长一边喘一边大声说:“北美联军从头到尾就是敌军的骗局,他们故意在最危急的时刻给我方一点曙光,再以退为进地展开分化联合国计划,一步一步地诱导我们走到这一步,北美联盟的回归和他星系的伪和平进程是联合国发表绝对不投降宣言的根本原因!”
  
  “他们为的是曲率驱动系统。”汪仪正脸色惨白,“但是我国已经向联合国呈交了……”
  
  “他星系的空间技术已经被我们甩下了,你没看出来吗老汪?科技决定一切,地面战场再焦灼,空间中也是科技决定一切,他们兵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那个叫什么格拉芙的千方百计要盗取我们的核心技术!”
  
  汪仪正心里狠狠地一揪――如果敌军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渗透到了北美内部,那么这段时间联合国共享的重要机密信息中,有多少落到了他们手里?
  
  别的暂且不提,就那些转入地下的大型军工厂,那么大的目标,会不会……
  付小馨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然而眼下,他已经没空担心别人危险不危险了,整个指挥舰以不可思议的加速度旋风一样地刮了过去,耶西这头活驴方才开启了一次毫无预兆的跃迁,会议室为了保护其中生命体,紧急释放了缓冲液,把所有人都给呛了个半死。
  
  透过会议室里的监控屏幕,他们看见了剧烈的引力波警报,可怕的引力漩涡就像一张黑暗中张大的嘴,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除了敌军外,他们用于携带大型设备和物资的舰群也一艘不剩地被卷入了其中。
  
  不知是谁低低地说:“那里面有几千个最新曲率驱动器的核。”
  汪仪正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啊。”
  
  “……值几十个亿的全球通币。”
  汪仪正再次:“是啊。”
  
  “这他妈的海盗头子,杀人连放火,下手真狠啊。”老队长心疼死了,无处法系,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原地,在一片缓冲液里,“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汪仪正叹了口气:“张老,没办法了,旧的曲率系统看样子是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升级地核如果再被他们得到,我们还有什么好打的?耶西先生处理得对。”
  
  “我也没说不对啊,我就……我就是心疼啊,几十个亿啊,连个响动都没有,没了。”老队长哭得肝肠寸断,涕泪齐下,平时也就算了,现在大家都被泡在缓冲液里,鼻涕眼泪什么的……
  所与人都在安全带可调节的最大范围内远离了老队长。
  
  外面是导弹横飞的枪林弹雨,里面还有个哭哭啼啼的老东西,汪仪正的内心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焦虑,然而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焦虑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家伙听着,咱们一会这么办。”老队长用嚎丧的语气说,“如果打不过了――这肯定是打不过的――我们就把资料复制几份带上隐形小舰艇,跑,跑到遇到我军大部队为止。小舰艇设定强制性自爆程序,所有秘密材料上‘基因锁’,调出我太空军种军官数据库,就用杨宁的,如果开锁的时候检验不到杨宁的DNA,就让这些东西变成碎片。”
  
  老队长长篇大论了这许多,最后,在一片沉郁悲壮的气氛中,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哭嗝:“可别都死了啊,不然又几十个亿变成碎片啊……心疼死我了。”
  
  就在这时,耶西突然剧烈地减速,横冲直撞的指挥舰停了。
  整个舰队都停了――
  透过监控画面,科学家们直面了他星系舰队。
  
  巨舰如岳,岿然成片,漫无边际的随从舰一片黑压压,蔚然成海。
  
  
  83、第八十三章...
  
  “报告,”士兵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指挥室,“长官,我们……”
  
  “知道,我们被包围了,我又不瞎。”耶西背对着他,语气十分怠慢。
  那老男人金发斑驳,手指间竟然还大逆不道地夹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烟。
  
  士兵瞳孔一缩,忍不住脱口说,“长官,在太空舰艇上抽烟是重罪……”
  
  “我乐意抽啊。”耶西用一种比乡间小调还要轻柔的声音哼哼这说话,“怎么样,你打算来咬我吗,”
  
  长官是个无耻的悍匪,士兵只好无语凝噎。
  这一秒,整个舰队都在一触即发的战局中等着这个男人的命令,他却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地吸着嘴里这根烟,同时哼着著名而古老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那低哑、若续若断的哼唱回荡在整个舰队的频道中,顶着重兵围困,在极端的宁静中,孕育出诡异的一触即发。
  
  终于,烟燃到了屁股,耶西不慌不忙地把它捻灭在了雪亮的操作台上,“嘶”的一声,士兵的脸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这时,他注意到,耶西笑了,是饥饿的野狼见见了生血的那种笑法。
  
  “各部门注意,”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脚,“我说‘预备――起’,大家就跟着我干他们。现在,远、中、近最大重量级导弹同时预热,左翼所有高能炮准备放烟花,引力炸弹上自动瞄准程序……”
  
  士兵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长官!他们有至少二十艘以上的巨舰和无数的随从舰,你……”
  
  “这我也知道啊。”耶西转过头来,男人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渴望着什么似的舔了舔嘴唇,“不过小宝贝,你不知道我是一条疯狗吗?”
  士兵在他的笑容中毛骨悚然。
  
  耶西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女士们先圣们,狂欢吧!”
  他话音方落,星际导弹沿着凄厉的轨迹,毫无预兆地奔向了浩浩荡荡的他星系群,密集的高能炮仿佛原地烧出了一颗人造太阳,刺得人眼生疼,在其掩映下,三颗引力炸弹连发,整个战舰中引力波警报器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他疯了他疯了!”会议室里的科学家叫唤成了一团,“引力炸弹极限是两颗并发,三颗引力炸弹结果尚在论证中,可能会引起空间坍塌啊!”
  “连接指挥中心!连接……”
  
  下一秒,耶西的声音在全体舰艇中响起,他像个西部马仔,打了个呼哨:“哟吼――闭嘴吧书呆子们,你们见过真正的坍塌和黑洞吗?”
  说完,他猛地把指挥舰沉了下去,直上直下中,舰上的人快把心都吐出来了。
  
  对方显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巨大的引力炸弹配合着无数导弹飞了过来。
  耶西:“跃迁!”
  
  无预热、无预兆的集体跃迁,在他命令出口的一瞬间实现,升级版本的曲率驱动器发出难以忍耐的轰鸣,时空扭曲中,依稀是老队长锥心泣血般的心疼脸。
  这支海盗血统浓重的地球正规军,就像一群自不量力的野兽,对天张开爪牙,悍然闯入了敌阵。
  
  地球,全城戒严。
  
  地上与地下的住宅全都变得不再安全,手无寸铁的平民被集中在了一个钢铁打造的收容所里。
  收容所是战争时期的特殊产物,建设得十分仓促,外观上自然也不可能下太多的功夫,乍一看,就像一个盘踞在那里的大怪物。
  
  收容所里的空间狭隘如蚁穴,外面有森严的电网,坦克和机甲的双重重兵把守,人们迫于安全,拖家带口地逃进来,就像是千里迢迢地主动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以获得一阵苟延残喘般的短暂平静。
  本来,住在这里的人每天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集中外出活动时间,而现在,最后的自由消失了。
  
  地面战场突然变得险恶了起来,他星系人就像是已经厌倦了伪善的和谈,在沦陷区边境上开始了疯狂的进攻。
  
  炮火之下,如今已经看不见蓝天了。
  
  付小馨他们的车开得很慢、也很谨慎。
  她的伤腿已经安上了义肢,装在长裤里,外人不怎么看得出端倪来,本人也好像戴上了隐形眼镜一样――刚开始有些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完全可以忽略“自己的腿不是原装的”这个事实了。
  
  只是阴天下雨的时候还是很疼。
  
  她本来是去送一批近地机甲的,地下军工厂行事低调、但戒备森严,附近被安全部安插了无数的便衣,但尽管是这样,工程师们依然谨慎得要命,每次武器出库,都会有专人确认交到军方手上。
  
  经过收容所的时候,随行的一位研究员小张下了车,要顺路去给收容所里的家人送点钱,他们就把车子停在了街角。
  
  付小馨就是在这个戒严的时间,在街角碰见违禁的男人的。
  
  以她八十岁的阅历,一时间居然看不出那个男人有多大年纪,他身上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相貌不俗,只是瘦得几乎不成人样,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极白,是经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几乎让人有种“他的皮肤是透明的”这样的错觉。
  就像个成了精的水母。
  
  此时的街道已经千疮百孔,无数轮的轰炸早把光洁的地砖炸成了大花脸,再加上降雨,没多久就和了泥,男人的轮椅被卡在了泥泞中。
  
  付小馨远远地看见他似乎几次试图启动轮椅,但不知是动力不足还是怎么的,轮子卡在里面,死活出不来,男人却也不着急,出不来,他就若无其事地停止了尝试,坐在原地,惬意地晒起了太阳,好像远处传来炮火隆隆都只是喜庆的二踢脚。
  
  这时,研究院小张正好从收容所里走出来,也发现了陷入困境的男人,出于知识分子固有的同情心,研究员小张走过去,用力推了一把,把陷进泥沼的男人推了出来。
  
  苍白单薄的男人露出一个仿如一触即碎的微笑,表达谢意。
  
  不远处坐在车里等的付小馨却皱了皱眉,她从兜里摸出了一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这是前不久刚刚做出来的军用职能扫描眼镜,能三秒钟之内,在三十米范围内,从外部扫描出一个人的基因情况。
  
  早在和平年代,就有疯狂的科学家脑洞大开,提出了这样一个“扫描基因”的构想。理由是可在人类选择配偶时,提供重要参考,以保证后代的优良基因……当然,众所周知,每天都在研究这玩意的家伙们在现实生活里,其实都是没有“选择配偶”这个困扰的――他们压根找不着对象。
  
  后来,相关研究由于侵犯个人隐私,被政府禁止了,眼下却被付小馨他们从故纸堆里刨了出来。
  眼镜的扫描精确度不高,只能扫描出染色体数量,不会涉及具体的DNA序列,用途自然不用说――是扫描他星系特务间谍专用的。
  
  “开始计量染色体数量:1、2……23……”
  付小馨松了口气,按在眼镜腿上的手刚要放下来。
  
  下一秒,眼镜片上陡然跳出了一个数字:24。
  
  付小馨瞳孔一缩,镜片左上角当即跳出了一个警告框――敌人!敌人!
  
  方才帮忙推轮椅的研究员小张正背对着那个人往车所在的方向走,付小馨满手心的汗,缓缓地把手伸进了随身的手提包里。
  
  那里藏着一把傻瓜式的激光枪――是的,近身武器方面,地球再一次走在了他星系前面。
  激光发射枪,还是刚开战的时候,傅落有幸在一个骨骼变异的他星系外星人那里见过的,要求持枪人的骨骼具有极大的变形和承受能力,当时无论是地球还是他星系,都没有后坐力在普通人承受范围内激光发射枪。
  
  而现在,这种文职人员都禁得住的激光发射枪在研究所内部几乎人手一把。
  
  尽管手持先进武器,付小馨还是紧张得要命,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司机感觉出了不对,压低了声音:“付工……”
  付小馨:“嘘。”
  
  就在她准备透过车窗瞄准的时候,突然,轮椅上的男人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他的眼睛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眼珠极黑,脸颊极白,黑白分明到了晃眼的地步,仿佛一眼能看到人的骨子里。
  
  他面无表情,同时,付小馨的镜片上骤然跳出了一条信息。
  
  “我不是敌人。”
  付小馨悚然一惊――眼镜片上的网络系统被入侵了!
  
  除了方才简短的扫描,她确定自己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眨眼间,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他甚至没有任何操作,从头到尾只是看了她一眼!
  
  接着,她的镜片上跳出了第二条信息。
  “你们已经被盯上了,最好快撤。”
  
  研究院小张拉开车门上了车,注意到付小馨的异状:“付工,你怎么了?”
  
  付小馨一把拎过他的领子,压低了声音:“上车,快!走,离开这。”
  司机:“我们马上回基地?”
  
  “不……不能回基地。”付小馨的脸色很难看,那男人方才传了一张附近的平面图给她,上面有很多小红点,有些甚至是她们方才经过的路,走了那么远,竟然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了。
  
  付小馨抬头望向街角,轮椅缓缓启动,神秘的男人弯起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随即,他整个人往后退去,仿佛是要没入黑暗中。
  
  不,等等,你是谁?
  
  不知是不是通过她的表情读出了什么,下一秒,她的镜片上弹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星尘叶维,小姑娘。”
  
  付小馨:“……”
  四十年前就没人叫她“小姑娘”了!
  
  然而眼下不是纠缠愚蠢的称呼的时候,除了付小馨本人外,随从的就剩下司机和方才下车的小张了,研究员小张还不到四十岁,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青年,显然是靠不住的。
  付小馨咬了咬牙:“开车,听我的,前面路口左拐,上二环。”
  
  他们骤然风驰电掣起来,同时,付小馨眼镜片上的红点在一顿之下,也反应飞快,跟着调动起来。
  
  “往市中心开,”付小馨飞快地说,“市中心的中央商圈!小张,你联系安全部,就说我们被敌人的特务盯上了,基地很可能也不安全了,让他们迅速想办法转移。”
  
  司机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市中心不是早就给炸成了一片圆明园了吗?
  
  付小馨没理会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找到了一个紧急联络人,发送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有狗追我们,救命。”
  
  镜片上的红点明显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暴露,顿时发疯一样地加了速。
  
  付小馨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是个资深的工程师,一眼扫过去,立刻就知道,这个加速度不是车辆,很可能是近地机甲!
  
  “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司机被她的森然的语气影响,一脚踹进了油门里,汽车跑得像飞机一样。
  
  就在他们刚转下高速路口,车里骤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研究员小张带着莫大的恐惧回过头去,只见五六辆经过隐蔽处理的近地机甲已经逼了过来。
  是肉眼可见的距离!
  
  
  84、第八十四章...
  
  小张,“来、来来来了,”
  付小馨,“闭嘴――能再快点吗,”
  司机的声音都快破碎了,“付工,您听说过能跑得过飞机的拖拉机吗,”
  
  他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已经追过来了,司机,“啊啊啊啊啊啊――”
  司机被迫在空荡荡的二环上来了个大角度的飘移,堪堪与死亡之光擦肩而过。
  
  司机尖叫到了后半部分,声音变了调子,几乎串到了陕北民歌的频道上,用高亢嘹亮的原生态倾情嚎叫道:“老子以前是开F1的,你们有本事来打老子啊!”
  
  付小馨:“……”
  听说有的人紧张到了一定的程度,会被激发出第二重人格,敢情是真的。
  
  说话间,又是一炮。
  这一次的攻击越发近了,整个车身险些被剧烈的冲击波掀翻,付小馨和研究员小张被安全勒了个七荤八素,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司机整个人变成了一根漏水的水管,以脱水的架势往外冒着冷汗,鬓角、衬衫、甚至外套夹克全都湿透了,他把自己泡成了一只别开生面的落汤鸡。
  
  同时,落汤鸡嘴里还不消停,仿佛说话能减压一样,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哎呀我操,哎呀龟儿子,完了完了,要中弹了,完了完了,老子要被龟儿子打死了……哎呀我又躲开了,我操/你接着来啊龟儿子,就是打不着……”
  
  付小馨有心想把袜子脱下来塞进他嘴里,奈何腾不开这个手。
  
  一辆近地机甲突然急剧加速,越逼越近,车里的人已经能听到地面战争之王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随后,它一个高能炮打在了车前面的路面上,整个公路坍塌了,巨大的裂缝让人绝望地往两边撕开。
  
  刹车是不可能的,这种速度下刹车,除了车毁人亡,没有别的下场。
  
  司机:“哎――嘿――哎――老子他娘的飞天奔月啦――”
  
  只见飞天奔月的越野车速度加到了极致,速度割开了凌厉的风声,从公路大坑上整个飞了出去。
  付小馨和小张见了此情此景,知道自己肉体凡胎、无计可施,于是对视一眼,也跟着放开喉咙,大声嚎叫了起来,配上司机那千回百转的原生态小调,他们仨嚎出了高中低三声部。
  
  越野车不由自主地往前扎,眼看着是一次惨烈地倒栽葱和一次不怎么体面的集体歇菜。
  也不知道他们仨是谁命那么大,千钧一发间,一艘貌不惊人的近地机甲从天而降般地突然冒出来,底盘伸出巨大的抓取工具,准确无误地带起了他们的车。
  
  车厢内巨震,三个声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是统一一致地闭嘴息声,面面相觑。
  良久,小张:“我们被俘虏了?还是陆军或者安全部来救我们了?”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付小馨的手机响了,她用微微哆嗦的手抓起了电话,颤颤巍巍地接通:“……喂?”
  
  电话另一头,熟悉的、尾音习惯性拉长总是显得有些娘气的声音传出来:“姐,姐是我,你没事吧?”
  
  付小馨感觉自己是在做梦:“……罗小波?”
  
  “这么说话太慢了。”罗宾老师说完挂断了电话,紧接着,一声巨响,车顶被当空暴力拆除,劲风袭来,顿时把车里那三个人的头都给吹成了“杀马特”。
  
  一只比越野车顶还要宽大地机械手垂下来,张开掌心,里面是一个防弹玻璃打造的直升电梯。
  
  三个人对视一眼,付小馨拍板说:“上去!”
  
  两个男人一起使劲,先把腿脚不大方便的付小馨扛起来塞了进去,而后一前一后地爬了上来,机械手以与它巨大体形不相匹配的敏捷将电梯重新抓了进去,随后整个近地机甲猛地加速,冲天而起,直线拔高了至少十米,一个高能炮不要钱似的轰了下去。
  
  被收到机甲中的三个人连滚带爬地从电梯里出来,直面了造型更加犀利的罗宾老师。
  
  罗宾扶起付小馨:“我收到你给我的求救短信了,姐,你没事吧?可吓了我一跳。”
  付小馨:“……”
  
  她知道罗宾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没有离开中央商圈区域,本想利用中央商圈地形复杂的便利甩开那些大家伙,让罗宾帮忙出个车、看个路线什么地,没想到……
  
  “你……”付小馨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破音了,她用力地清了清,“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
  
  “雇的。”罗宾说,“佣兵团。”
  付小馨:“佣兵团?”
  
  “别,这么说太文绉绉了,我们还有个俗称,叫通缉犯。”机架驾驶员突然插嘴,“臭名昭著地黑市通缉犯,拿钱卖命!”
  
  付小馨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罗宾冲她露出了短促地一笑,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还能看出软质发胶的痕迹,他身上穿着那套著名的“将军”,领口极为骚包的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还戴了一副真丝手套。
  
  “他们不让我在这里做生意。”男模一样俊秀的中年男子平静地说,“还有一波星际海盗乱扔炸弹……小朱,你还记得吗?”
  付小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那个小姑娘,刚满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呢,多漂亮的一个丫头,要不是我总让她加班,肯定有好多人追……被一根炸下来的大石头柱子压在了下面,大石头,四五个人抱不过来,几吨重啊。”
  
  罗宾面带微笑,他的微笑总有一点邪气,不能说像个女的,可也不大像个男的,声线也还是那么单薄,仿佛是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说话声音稍微高一些,就会露出干涩的尖细来,像是碎铁片刮过玻璃。
  
  付小馨胸口如遭重击,疼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就想,我有钱啊。”罗宾说,“我他妈有的是钱啊,姐,我罗小波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钱了。”
  
  他形容一瞬间扭曲,又一瞬间平复,显示出某种“闷声作大死”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歇斯底里来。
  
  一艘敌军近地机甲追了上来,驾驶员不管不顾地把他们这艘改装过的机甲再次拉高,甩出的高能炮就像是轨迹精确的球,一击爆头。
  
  巨大的钢铁怪物在空中分崩离析,发出滔天的火光。
  
  机甲里的亡命徒们大声尖叫:“全垒打!”
  
  罗宾含着微笑扫了一眼:“黑市违禁品,我买得起啊,佣兵也好、通缉犯也好,我都买得起嘛!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我买不起呢?我留着钱干什么?全球通币不好用了,我有货真价实的大金条!我还有钻石,我收藏了无数的稀有矿产,我干嘛不花?我倾家荡产炸了这帮狗娘养的,就为了听个响,我高兴!”
  
  对他这番疯言疯语,近地机甲里的亡命徒们轰然叫好。
  
  追击的敌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碰到了这种情况,当即迟疑了一下,以机甲的速度,这片刻的时间差,已经足够罗宾他们拉开距离了。
  
  而他还不肯只是拉开距离逃走,罗宾打开机甲两翼,拖出了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新币”。
  “新币”的全称是“新纪元地球通用货币”,是沦陷区内他星系人发行的。
  
  人类抛弃金本位已经很久了――哦,指的是真正的黄金本位,不是罗宾第一次见傅落时候约的那家又贵又难吃的餐厅――然而所有的信用都在战乱年代失去了惯性,大家又开始自发地违背生产力规律,寻求贵金属本位币制。
  全球通币的购买力在下降,而所谓“新币”,在地球人眼里,更是不如一个屁――哪怕他星系人复古地印制了制作精良的纸币。
  
  罗宾双手扛起箱子,走近机甲开口处,尖声呼啸:“哟――”
  成箱的纸币就像无数迎风举翼的蝴蝶,在气流中翻飞出不规则的舞蹈。
  
  天女散花中,机甲嚣张地绝尘而去。
  
  “老子有的是钱――”罗宾在近地的半空中对着空旷的天地、无边的敌人喊着。
  
  一般来说,这样没有廉耻的土豪总让人想要把他掀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而付小馨没有一万只脚,原装的脚丫子,她只剩下了光杆司令的那么一只。
  因此她被自己的眼泪糊了一脸。
  
  与此同时,暗无天日的太空,坐标伪军。
  
  距离耶西他们的舰队被敌军重兵围困,已经过了七个小时。
  
  可惜得很,这本应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场战斗,竟然没有人想起把它实况拍摄下来。
  
  二十艘巨舰以上的大型舰队,对……一只小小的护卫队。
  七个小时,他星系人愣是没能终结这场巨汉对婴儿一般的战争。
  
  护卫队打得只剩下一条指挥舰,三条小舰和半艘补给舰。
  
  半艘补给舰艇尾部中弹脱落,像一只秃了屁股的鸡,向耶西发送了请求:“长官,对不起,我支撑不住了。”
  
  耶西面无表情地点头说:“好。”
  
  得到了他的首肯,补给舰艇切断了一切通讯,卸下了所有防御,把能量一股脑地推进了曲率驱动器,它变成了战场上的一道残影,在不大的范围内连续进行了三次神出鬼没的跃迁,奇迹般地和上了耶西哼唱的小步舞曲的节拍,在幽空中走出了一段诡谲的舞步。
  
  补给舰最后一次消失,短距离时空跃迁。
  
  最后一点能量耗尽,它精准无比,一头撞在了他星系指挥舰地武器库上,化成了一只炫目的大火,他星系指挥舰仓皇脱离武器舱,却没能躲过例行的导弹炸膛,尽管驾驶员的操作不可说不快,指挥舰却依然被炸掉了半边动力系统。
  
  堂堂他星系指挥舰,居然也成了个秃尾巴、还少了半边翅膀的鸡。
  
  它脱落的部分,在刻意释放的助燃气体中,烧成了一片烟火海。
  
  耶西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笑完,他头也不回地对一直跟着他、并且看他不惯的士兵说:“你去问问那几个书呆商量好了没有,商量好了的话,我给他们三分钟的时间收拾行李,三分钟以后,我就要把他们丢出去了。”
  
  年轻的士兵呆呆地看着耶西的侧脸,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脚步无论如何也挪不动。
  
  “两分五十九秒。”耶西冷冷地说。
  
  士兵撒腿就跑。
  
  倒数计时两份五十九秒。
  耶西看着他仅存的三艘小舰艇,口齿清晰地发号施令:“L206号,左翼敌军企图包抄,你去拖住他们。”
  
  L206号的驾驶员听了,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敬了个礼,手动切断了通讯。
  
  他把舰艇携带的最后五颗导弹依次打了出去,敌军左翼的火力立刻应激一般地围拢过来,奈何L206号太快了,在他星系战舰群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很快,他所在处有众多他星系舰艇围了过来。
  
  倒数计时一分五十九秒。
  L206号突然毫无征兆地以自己为中心,启动了自爆一般的引力炸弹,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引力漩涡像一个漏斗,顷刻间攫取了周遭浓稠的“液体”。
  
  耶西看着倒计时牌子,面不改色:“他们要反扑,L309号,开启最大防御系统,挡一下。”
  
  第二个驾驶员切断了联系,继而卸下了全部的多余装置,只留下了一套动力和防御系统,在无数敌军中,他撑起了萤火一般的防火罩,将自己仅存的两艘战舰战友包在了其中。
  
  倒数计时一分整。
  
  敌人的火力集中猛攻开始了,微弱的防御系统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将火力延迟了百分之一秒,在这百分之一秒中,L309的驾驶员和舰艇一起变成了看不见的粉末,挫骨扬灰。
  同时,百分之一秒中,耶西的指挥舰与他的最后一艘战舰成功跃迁。
  
  指挥舰和小舰艇仿佛心有灵犀,在跃迁结束的一瞬间开启了隐形模式。
  
  倒数计时四十秒。
  
  “L112,”耶西对他最后一艘战舰说,“我需要你扫清从我这里到敌军指挥舰的障碍,给你四十秒,做得到吗?”
  
  L112的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青年,显得很年轻,他冲耶西微笑了一下,继而切断了通讯。
  
  指挥舰里最后一面联系屏幕也暗了下去。
  
  
  85、第八十五章...
  
  耶西点燃了他的第二根烟,叼在了嘴里。
  
  “长官,应急救生舰准备完毕。”
  
  耶西利用L112的牵制,已经解体了一多半的指挥舰凭借着隐形模式,神出鬼没地卡在每一秒微妙的空档中,跟在L112身后,就像一个偷偷溜过的影子。
  
  老专家们全都在等待这位临时长官发话,然而他一声不吭,腾出一只手,他用两根指头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圆润的烟圈,接着,他毫无预兆地按下了自动发射舱的授权程序。
  
  随着舱门解禁的声音响起,士兵吃了一惊,“长官,可是……”
  耶西:“快滚吧,你随从,争取让他们慢点死。”
  
  年轻的士兵初生牛犊不怕虎,向总部汇报行程的时候,他都敢明目张胆地鄙视半路长官是吃货,这会更是不顾已经死到临头,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质疑:“报告长官,我们身陷重围,救生舱在这里被放出去,绝对没有跑出去的可能性,只是换个地方自爆而已,根本没有意义!你能负点责任、有点好主意吗?”
  
  耶西目光没有离开瞄准镜和路径校准器,轻声说:“我有义务向你汇报?”
  
  士兵:“……”
  
  耶西:“那你管他妈那么宽干什么?那群书呆爱炸不炸,跟我有关系吗?”
  
  说话间,舰舱巨震,L112号就在眼前不到百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片像是带着腥风的小刀子群,山呼海啸地卷过来。耶西精准不差地从三艘他星系舰艇的缝隙中穿过,撞击警报显示,他几乎是与其中一架擦肩而过。
  
  倒数计时十五秒。
  
  发射舱的墙壁上突然冒出了十来架激光发射枪,冰冷的枪杆不时被火光映出一片暖色,细窄地枪口就像毒蛇的信,藏的是致命的黑暗。
  对准了几个老专家。
  
  激光发射枪上面打出了鲜红的倒计时――十四、十三……
  
  “不走?那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这混账无情的海盗冰冷地说。
  
  年轻的士兵满怀悲愤,原地呆愣了两秒钟之后,他突然跳上了另一艘救生艇,第一个打开舱门,顺着发射通道滑了下去。
  “操/你大爷――走就走!”
  
  几艘救生艇立刻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他们就像一小撮柔弱的米虫,在险恶的风刀霜剑中没有任何依仗,这样瑟瑟发抖地飞了出去。
  
  倒数计时十秒。
  舱门轰然关闭,引擎剧烈呼啸,无预热、高负荷,功率加到最大,舰舱里压强急剧变化,多项警报同时响起,不堪重负的机械火花四射。
  
  倒数计时六秒。
  耶西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按灭在操作台上,突然打开武器库,将整个武器库存中的全部导弹、高能炮不要钱一样地打了出去。
  
  处在隐形状态的指挥舰如横空出世,摧枯拉朽地推出扇叶一样的冲击波,巨大的后坐力将指挥舰狠狠地往后推去,在暴虐地炮火中一骑绝尘地飞掠而过。
  
  倒数计时三秒。
  化成残影的指挥舰再次原地解体,脱落的机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就被敌人打散了,而舰头却敏捷地避过攻击,原地消失。
  
  时空跃迁,最后一次。
  
  倒数一秒。
  
  半个指挥舰毫无征兆地顺着方才炮火暴力破开的通道,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了他星系敌军指挥舰的右后翼。
  他星系指挥舰已经被那半艘补给舰炸过一次,炸秃了半边,动力系统明显失衡,一时转不过身来。
  
  就是这一刻。
  
  零。
  
  耶西伸开双臂,总是不肯扣好扣子的制服领口露出男人骨架宽大的锁骨,伸展至两肩,厚实而有力,就像一只准备冲上天空的大鸟。
  
  他想起自己光怪陆离、离经叛道的几十年人生,临到谢幕,心中竟是充满了茫然。
  
  他战而死,却不知道是为谁而战。
  因为无家无国无故土,无亲朋也无好友,孤身前来,孓然而去,没有人牵挂,也没有人会牵挂他。
  
  他的生前身后,沥干净血肉,除了几十年似是而非的自由,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给已死之人的承诺――还是口头的。
  
  故而他认为自己分毫也不悲壮。
  
  耶西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可怜,然而这念头甫一出生,他就被自己给逗笑了。
  
  太空中,两艘指挥舰近距离相遇。
  无遮无拦的王对王。
  
  而后它们轰然相撞,生出了一朵近乎巍峨的烟花。
  
  这样的速度下,任何东西都会灰飞烟灭。汪仪正目睹了这一切,整个人已经傻了。
  死亡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每个人固有的结局而已,汪仪正不知道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唏嘘的,然而那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的一撞,却仿佛发出了某种看不见的波,与所有沉默的灵魂发生了良久的共振……那些活着的,与死了的。
  
  汪仪正他们脱离指挥舰的时候,耶西已经把速度加起来了,因此这几艘救生舰彼此之间都相距甚远,好在短距离临时通讯设备还算灵光,他们勉强能保持联系。
  
  两艘指挥舰同时爆炸之后,他星系舰队相当于瞬间被斩首,顿时成了一堆没头的苍蝇,自己混乱了起来,而救生舰艇只比地球上的普通坦克大不了多少,加上隐形模式,在成了一锅粥的战场上,就像是几只暗夜里的蚊子。
  
  有那么一时片刻,汪仪正是不知该何去何从的。
  直到他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的年轻的声音。
  
  “我的编号是CST22429142F,名字王小川,服役于辽宁号随从舰01A号,是一名基层炮兵,奉命跟耶西长官完成本次地对空任务。”他顿了顿,“现在,护卫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请诸位专家配合我,圆满完成这次任务。”
  
  如果有人在那艘救生舰上,就会看到,稚嫩得胡茬都不明显的年轻士兵的左脸是肿的,还留着清晰的巴掌印,这让他说话的声音有一些柔软的含糊,听起来就像个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少年。
  
  汪仪正记得那个横冲直撞的士兵,感觉他的年纪似乎比傅落还要小一点,像个刚毕业、还没过完实习期的半大孩子。
  
  “耶西长官为我们赢得了宝贵撤离时间,敌人人数众多,在指挥系统崩溃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三到五分钟才能重新集结,我们必须趁机尽快逃离这块区域。”尽管稚嫩,但士兵听起来有条不紊,“在此期间,我请诸位专家注意,由于救生舰的规模和重量级所限,我们攻击能力基本没有,防御能力十分有限,所以请严密注意太空碎片,别让它们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也别因此舰毁人亡。”
  
  王小川微微喘了口气,不怎么自然地停顿了下来,仿佛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发号施令。
  好一会,他才干咳了一声,艰难而生硬地重新接上了自己的话茬:“我把路径和坐标点随时发到诸位的终端上,请大家不要掉队,保持十个射程单位的临时通讯距离,相信我,跟我走,好吗?”
  
  汪仪正没有提出异议,他感觉自己的心绪还在方才那一撞间,整个人正处于某种短暂的失声状态,他们就像一群黑暗中摸索前进的山羊,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头年轻的头羊,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在他们这群老弱病残前面带着路。
  
  忽然,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临时通讯频道中,有些沙哑的男中音哼起了指挥舰循环了好几天的《南园》,调子里充满了复古的意味,仿佛是传说中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穿越了几百年,凭空激起了这一段分说不清的凭吊。
  
  专家们音色各异,有跑调的,也有颇具功底的,合成了一支南腔北调,像是暗夜行路时给自己壮胆,在哼唱中,从混乱的敌军眼皮底下蹑手蹑脚地偷偷溜走。
  
  正唱到“轧轧的机杼声,声声入耳”时,通讯频道里突然“呲啦”一声,老队长的坐标暗了下去。
  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好一会,同行的李教授忽然轻轻地开口说:“老队长断线了,可能是位置暴露了,也可能是被流弹集中了。”
  
  王小川谨慎地问:“如果被抓捕呢?”
  汪仪正:“不要紧,我们安装好了自爆程序,不会落到敌人手里。”
  
  王小川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年轻的士兵忐忑地问:“可是我们携带的大批设备都没了……”
  
  “所有的资料都在。”汪仪正用一种近乎柔和的声音说,“没事,孩子,你知道吗――当年地球的第一个太空重兵工厂,也是在炮火纷飞中建成的。更不用说二部本来就有完整的技术系统,在堡垒上也有自成体系的小加工厂,我们有物质基础,没问题的,任何东西都可以重新建造。”
  
  王小川听起来有了点自信,他说:“好。”
  
  这时,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惜老队长看不见了。”
  一时间,频道里寂静如死。
  
  汪仪正不知是怎么想的,突然调大了通讯音量。
  他的内心无可言说,只好自顾自地起了个头:“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五分钟以后,短暂混乱的他星系舰队终于再次整队完毕时,救生舰艇已经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他们的包围圈外,一道汇报的光信号传到了地球的他星系总部驻地。
  
  此时,无数报告正堆积在格拉芙将军的接收器里,接收器明显过载,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他在焦头烂额中,只好让他的总参把所有战报分出优先级,按照每一封战报的卷头关键词,先处理标有“重大损失”或者“重大疏漏、急求支援”之类的。
  
  而太空中这场战役,尽管他星系人丢人现眼地花了七个小时才干掉这一支小小的护卫队,尽管中途莫名地被斩首,打落了指挥舰,尽管确实是一个子都没能从地球那里弄回来――但他们仍然自以为全歼了地球军。
  
  因此战报卷首的关键词是“基本完成任务”,理所当然地被他星系总参的人归档到了“不怎么重要”的一栏里。
  
  他星系的临时指挥官重创之下犯了蠢,按理说,这一耽误至少二十分钟,而救生舱上虽然没有曲率驱动系统,但是个头小,机动性极强,有这二十分钟,应该已经能脱离到敌军安全距离外至少三四百个射程单位了,进入不可追踪区域了。
  
  然而命运的天平并没有向地球一方倾倒。
  
  因为同时,他星系总部接到了一封晴天霹雳。
  
  来自中国那份看似诚意满满的、囊括了引力炸弹技术和曲率系统技术的详细资料中,竟然只有引力炸弹技术是实打实的正版――这本来就是尖刀从他星系偷出去的――因为确认了引力炸弹资料的真实性,所以他星系高层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直关注的曲率技术信息也是真实的。
  
  那份“曲率驱动技术”由于极端复杂,他星系紧急组织专家团研究,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研究透彻。
  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材料写得天花乱坠、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完全不具有可行性。
  
  格拉芙面色阴沉,知道自己这是被王岩笙摆了一道――特务头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北美“友军”心有怀疑,苦于暂时无法论证,所以他给了这么个东西。
  引力炸弹技术只对地球联军有用,这份材料只有落在真的地球人手里,才不是一堆废纸。
  
  他星系总参觑着长官脸色不对,立刻想起了太空截杀地球专家护卫队的战报,连忙把那份“基本完成任务”的报告递交上去,以期待功过相抵,改善长官不美的心情。
  
  格拉芙只花了三十秒,就把光信息里的战报浏览完毕,脸色不单没缓解,反而变得更难看了。
  
  他发出无声的光信息质问:“你是说最后敌军指挥舰引爆所有导弹和高能炮,撞上了我方指挥舰?他当时那么孤注一掷,为什么没有使用引力炸弹?”
  
  “你们险些放跑了关键内容――废物!”
  
  
  86、第八十六章...
  
  格拉芙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光信号发射器上,另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胃部。
  随行的军医见状,立刻取出一支针管走过来,却被格拉芙本人制止了。
  
  他戴着帽子的时候,让人看不见头顶的白发,单看面容,他就像个削瘦的中年人――然而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中年人。
  他星系全军总司令罗华德?格拉芙将军,现而今,已经是一百一十七岁的高龄了,哪怕在和平年代的地球这样舒适又安全的环境下,他这个年纪,也是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了。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他星系就是这样一个全民皆兵、层级分明、甚至有几分独/裁性质的社会,和地球不一样。
  就好比对于一个人来说,你不能同时要求他在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同时,还拥有跳跃的创造力和离经叛道的想象力。
  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也是一样的,“民主”和“高效”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星系在冰冷的制度下,军队和社会的执行力强大得让人拜服,这样高效的背后,最直接的缘由就是一由小撮人掌握着几乎全部的话语权,他们全民一体,不像地球上派系争斗那么纷繁复杂。
  在他星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责范围,而人民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畜生,经年日久的条件反射,让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谁也不会脱离自己的职责做多余的事,久而久之,社会的高度发达,理所当然地造就了个人的被阉割。
  
  有时候格拉芙觉得可怕,整个他星系社会不像人类社会――更像是蚂蚁。
  地球上有一位疯疯癫癫作家曾经说过:“当你观察一个蚁群的时候,就会发现,每一只蚂蚁都只是一个细胞,功能相似的细胞组成组织,进而组成器官――有一些蚂蚁甚至没有生殖能力,它们的生命高速代谢,是易耗品。因此一只蚂蚁并不是一个单独的生命,一个蚁群才是。”
  
  这也是他星系人类的现状,而格拉芙,就是这场战争中最终的大脑,他只好在风烛残年,依然冲锋陷阵。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当然,他们也不会关心,因为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范围,但格拉芙心里已经有数了,中盘落子几乎已经没有余地,一步险似一步,双方的大龙现在胶着着搅在一起,只等一次山呼海啸的震荡,说不定,他们就要收官了。
  
  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地球人赢了,他们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太阳系。
  如果他们赢了,地球人将会永生永世被锁在地面上,丧失作为人类和主宰的权力,永远不可能再翻身。
  
  可是格拉芙心里突然涌上无边的疲惫,看来第二十四对染色体也并没有让他比寻常人高明。
  他足足枯坐了有将近半分钟,将每个紧张地等着听他命令的人都晒在那半晌,才勉强收敛心神,压下心里突如其来的、那股自己仿佛到了强弩之末的痛苦和压抑。
  
  他在桌面和地上展开了巨大标示图。
  
  “七个小时,”他的光信号十分有效率地抵达了在场每个人的接收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会浪费这么长的时间,所以现在的情况让我们十分被动,因为在开战的一瞬间,敌人必然已经发出了求救信息。其中,地球中国主力军在土星附近,虽然目前具体坐标不详,但他们赶到的航行时间肯定会超过八小时,暂时不考虑,我猜想,地球人会第一时间把求救信息转往另一波地球杂牌军。”
  
  太空中,蚂蚁一样的几艘救生舰艇渐渐靠拢在一起,王小川轻轻地松了口气:“我们已经到达对方包围圈外围,看来对方没有发现……”
  他话没说完,突然,通讯频道发生剧烈的干扰,强行掐断了几艘救生舰艇的联系。
  
  救生舰艇里的几个专家虽然领域不同,但是浸淫各种空间技术多年,同一时间认出了干扰波。
  是敌军在大范围扫描定位,他们已经回过神来了!
  
  汪仪正就像吞了个冰块,整个胸口冰冷而麻木,心沉了下去。
  救生舰艇没有完整的防御系统,即便是隐形,也只能勉强做到视觉上的隐形,不可能像正规战舰那样屏蔽敌军扫描,而这个距离,被敌军追上只是几分钟的事。
  
  短暂的干扰过去,救生舰艇之间脆弱的通讯恢复了,可是没有人言语。
  在纸糊一样的救生舰艇中,他们甚至没有一战之后、以身殉国的能力。
  
  与此同时,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抽出一根光信号笔,在地图中画出了一块区域:“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推断那一支地球杂牌军的坐标范围应该是在这附近,考虑到他们还没有装配曲率驱动系统,以及成员是多国混杂、需要调配时间长等原因,我预估他们如果真的肯派兵救援,抵达时间应该就在七小时左右。”
  
  整个总司令部给太空站场开辟了最高优先级,这时,一条来自战场的光信息直达:“已扫描到落跑的救生舰队!”
  
  格拉芙松开了捂住胃部的手,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游刃有余的微笑:“各部门注意,救生艇里携带着至关重要的材料,具体内容我们无从得知,但我方情报部门事先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其中至少包括了关于‘电磁武器防御设备’和‘空地两用飞船改造’的内容,光是这两样,我就必须要说一句危言耸听的话,如果对方试验成功,那么我们很有可能输掉这场战争,所以这支救生舰队无论如何也要截住,如果不能活捉,那他们必须变成一堆碎片。”
  
  “收缩两翼,执行捕捉任务的时候注意防卫,防止地球杂牌军的偷袭。”格拉芙嘴角微动,“当然,如果他们不敢来,那就最好了。”
  
  如果东躲西藏的地球小联军忽视了求援信息,那么至少说明一件事――地球人的太空联军中,军心已经垮了。
  那无论他们是不是正酝酿着一次科技爆炸,无论他们有多么精良的武器,这场战争也没有悬念了。
  
  救生舰艇中王小川额角的冷汗缓缓地淌了下来,他不怕死,可他怕完不成任务。
  年轻的士兵突然毫无底气地问:“老师们,要是我们的救生舰全军覆没在这里,会不会丢失重要的资料?”
  
  汪仪正顿了顿,从方才冰冷到浑身麻痹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来他们的领路人还只是个孩子。
  他努力定了定神:“孩子,做你应该做的,别问这种问题。”
  
  可是他们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了。
  
  就在这时,救生舰队的通讯频道突然加进了一个陌生的请求,王小川本能地按下了接受。
  对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开了腔,语速太快,口音太重,王小川愣了愣:“什么?”
  
  专家们却集体精神一震。
  “是欧盟的人,地球联军!”
  “救援来了!”
  
  光信号笔飞快地在格拉芙指尖转动:“如果非常不幸,敌人援军真的到了,那么对方在得知我方指挥舰已经陨落的情况下,他们很有可能在中长距离范围内就直接展开攻击,也就是说,十分钟之内,我方将遭遇来自敌军援军的第一波导弹进攻,我要求所有人立刻进入紧急状态,展开防御系统。但是注意,任务第一优先级仍然是抓捕歼灭救生舰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不能让他们回到地球人手里!”
  
  王小川先是一惊,随后一喜,最后在专家们的欢呼中不可思议地冷静了下来,拿出了他连耶西的冷水都敢泼的绝活。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个信号,他们人还在三十个射程单位以外――请求友军给开一个远程防御,聊胜于无就行,我们全速转移,立刻散开,保持隐形模式,快!”
  
  他话音没落,太空站场已经瞬息万变。
  
  先是地球联军企图围魏救赵,舰艇没到,先发动了第一波中短程导弹攻击。
  他星系两翼已经事先收缩,然而毕竟丧失了指挥官,尾大不掉,收缩得不够快,左翼首当其冲,被轰掉了十来艘小舰。
  
  然而他星系人仿佛毫无知觉,不管不顾地用防御罩隔开损失舰艇的碎片,悍然变队,对救生舰队穷追不舍。
  远程防御系统作用十分有限,死活甩不脱对方的追踪,反追踪警报器依然响个不停。
  
  地球小联军的援军规模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上传了总司令部。
  
  格拉芙摩挲着笔杆:“速战速决――因为再拖一个小时,你们很可能赶上来自土星的救援舰队。为了万无一失,请调最近的四个师人员迅速赶往,务必要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对一小时之后随时可能赶到的敌军主力部队援军做好准备。”
  
  “四个师?”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万一一小时之后,我军四个师直面敌军土星堡垒的主力部队,那么规模可能会上升为太空全面战争。”
  
  格拉芙点头:“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你说得对。”
  他星系军官问:“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有,”格拉芙坦然说,“但是我相信地球人更没有准备好……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太空战局被拖入官子,我们也只好孤注一掷了――我请诸位记住,敌人科学爆炸,对我们来说是灭顶之灾。”
  
  至此,太空事宜已经全部安排好,一群军官敬礼,立刻就要领命离去,格拉芙却突然一天手,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我军准备这一次‘木马’行动,已经有一年多,经过无数人的努力,过程与细节都应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但是敌人似乎还是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这说明我军内部的信息安全出了问题。”
  
  整个他星系总指挥部中,一片的鸦雀无声的寂静。
  格拉芙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我们内部,很快要展开一次清洗活动。”
  
  而直到此时,来自土星堡垒的救援战队,才终于带着最坏的准备,来到了一个航程小时以外。
  
  
  87、第八十七章...
  
  傅落盯着航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文林的视频通讯毫无预兆地接了进来。
  “哎,”他没有前缀也没有称呼地叫了傅落一声,既没有像往常一样撩闲,也没说半句废话,叶文林仿佛是能感受到傅落的心情,以他自己悄无声息地方式体贴了起来,“我跟你说,赶到以后,我们可能面临两种情况。”
  
  傅落依然盯着航线,没抬头,却一点也不打磕绊地接了话,“一种是人和舰都已经不在了,我们到了以后就是打扫战场,顺便看看捞不捞得到尸体,从理智上,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一点。”
  
  叶文林:“……其实也不一定。”
  
  傅落眨了一下眼。
  太空军和地面上的三大军种不一样。
  地面的兵,特别是陆军,一个个无论是工作还是训练,都免不了天天的风吹日晒,那边一个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都黑成了一水的伊拉克炮弹,除了个别珍贵的天生丽质物种,很少能看见细皮嫩肉的。
  不像太空军,他们一天到晚在舰艇里活动,哪怕天生不白,时间长了也都快被捂成吸血鬼了。
  
  傅落的眼皮上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这让她的目光看起来清透而澄澈。
  然而并不冰冷。
  
  “对,也不一定,还有耶西。”傅落说,“如果是别人带队,我们现在可以准备地毯式收尸步骤了,但是有他在,我觉得我们一会还有一战。”
  
  “如果你是耶西,”叶文林的话音拖得很长,“你会怎么打?”
  
  傅落默然片刻:“我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想起古时候攻打城墙,城墙太高打不上去,攻城一方以尸体为阶的传说,如果是耶西的话……我觉得他应该会用战舰填出一条血路来,撞翻对方指挥舰吧?”
  
  叶文林没有说话,静静地出了会神,而后他轻声问:“根据呢?”
  
  傅落:“感觉?唔,也说不上,可能我有点经验主义吧――比如星际海盗团的机动性非常强,小规模杀伤力无敌,如果明显有优势的好装备,小舰对小舰的战役,打起来我们很吃力,但是他们很难组织起大规模袭击,偷袭地球堡垒那一次不知道是多久才达成的协议,之后再也没见过大规模的海盗团体。他星系正规军相反,令行禁止,撑得起大场面,巨舰与巨舰之间,不同兵种配合之间非常高效,整体很强,但是单位舰队却拿不出手……就好像功能不全一样,没有战斗力,我从没有见过他星系有落单的舰队。”
  
  很久以前,叶文林于傅落而言,就像是半个老师,对她各种思想与判断的影响甚至更甚于学校老师。而她也一直像个虚心又好学的学生,第一天上木马一号,她甚至随身携带了一个阅读器记笔记,随时都在紧张兮兮地盯着别人是怎么做的。
  而今,她独自一人坐在指挥室里说这番话的时候,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几乎有了某种漠然的笃定。
  
  “第一步是要打乱敌军的步调,第二步是擒贼擒王,大体思路就这样,很简单的。”傅落耸耸肩,“其他的还是要看临场指挥和运气吧。”
  
  叶文林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她已经能分得清“临场指挥”和“大体的感觉”都是什么东西了。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开口。
  叶文林:“不过……”
  傅落:“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颇有大将风度地一点头:“嗯,你先。”
  
  叶文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出现了你所说的情况,如果我们前方真的面临一场战役,敌人一定早就当前战况向他们的总司令部汇报了,他们只要有脑子会大体掐算一下我们的航程,就会立刻增援。”
  
  “嗯……”傅落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的意见是以捞人为第一要务,报仇以后再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总觉得还差一口气,不是时候。”
  
  叶文林沉默了片刻:“同意,可惜事实往往不以我们的希望为转移。”
  叶文林祖上想必有乌鸦的血统,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不幸一语成谶。
  
  汪仪正是不肯相信奇迹的,纵然他鲜少有直面战场打仗的经历,此时此刻,他也看明白了――第一,援军的速度赶不上敌人导弹的速度快,第二,敌人像打了鸡血吃了枪药,全然不顾自己受袭,是铁了心地把击落他们这几艘小救生舰当成了头等大事。
  
  第三,除了王小川,只剩下他,李教授,张教授,黄教授和她的两个年轻助手了。
  
  救生艇以最大的马力,像垂死挣扎的小虫,拼命地四下奔逃,汪仪正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惜现场情况紧张得要命,他连人之将死回忆生平的机会都没找到。
  
  警报器响得像个交响乐团,什么都有,看都来不及看,汪仪正一眼扫过,对着通讯频道里的王小川说:“我这收到一排导弹警报,怎么办?”
  王小川:“注意闪避。”
  
  汪仪正当然知道注意闪避,可惜他这辈子亲手主导的最快的速度,也不过就是在高速上跑跑快车道,反射神经根本不给力,一咬牙一跺脚,汪仪正视死如归地输入了“自动闪避”程序。
  自动闪避程序是让舰艇根据导弹来的方向自行调整行进轨迹闪避,汪仪正作为导弹专家清楚地知道这个程序有多不靠谱――否则还要战舰驾驶员干什么,早实现自动化了。
  
  根据实验室里的虚拟实验统计,开启了自动闪避程序之后,战舰被击中的概率高达80%,剩下20%可能是导弹不够密集,做了落网之鱼。
  
  ……然而汪仪正更加清楚地知道,就凭他这双手这双眼,不会做得比愚蠢的机器更好了。
  
  他腾出了双手,再次瞥了一眼通讯频道,属于张教授的坐标红点不见了。
  又一艘救生艇沉没。
  
  也曾是前呼后拥的专家,也曾有过说一不二的话语权,也曾自鸣得意、自命不凡过,此时此刻,事实证明了,头衔没有办法救命。
  专家也不行,院士也不行。
  
  这时,地球友军突然变队了。
  
  虽然救生艇上简陋的通讯设备让双方的沟通变得极为困难,但小联军团从他星系人不要命地围剿救生舰队的行为中判断出了端倪。
  
  他们的反应很快,并不像格拉芙预料得那样,因为是杂牌军而有内部隔阂。
  他星系人类显然已经忘记了他们当年逃离地球,登陆到一个并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小行星时爆发出的巨大的适应力。
  这支显得颇为窝囊、一直在东躲西藏收集各国散兵残部的杂牌军战舰阵营,虽然外观上充满了联合国谁和谁都不一样的特色,但临场千变万化、居然是出人意料的敏捷。
  
  一队推进极快的小舰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过来,十分光棍地卸下了大批能源和重型武器,明显不是一个风格的巨舰好像铁索连营,极其整齐的排了一排,重火力掩护,同时,正中间一艘巨舰越众而出,忽然向着他星系的阵营中远程投递了一颗会分成四节的东西。
  
  他们怎么也有引力炸弹?难道现在引力炸弹是太阳系新风尚吗?
  
  他星系人类惊弓之鸟,简直怕了这种出口转内销的坑爹武器,引力炸弹还没到位,已经是拦截的拦截、狙击的狙击、散开的散开了!
  
  敌军整肃的散了。
  就这样一眨眼的光景,那支地球联军的小舰队已经迅速地将仅剩的几艘救生艇包围保护了起来,两艘小舰艇合成一个防御保护网,同一时间开启了隐形模式,剩下一批排列在前,无差别高能炮横扫。
  
  直到这时,得救的汪仪正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奇怪,怎么没有引力波警报?”
  
  不怎么清楚的通讯设备里传来“哇啦哇啦”欢脱的意大利语,汪仪正半生不熟的倾听了片刻,艰难地辨别出了对方的大意,这位意大利籍的友军说:“啊哈哈哈,那就是个空壳子,我们捡来的太空垃圾改造来骗人的。”
  
  ……多么有才又靠谱的友军啊!
  见过把捡破烂这项工作做得这么洋气的组织吗?
  
  不但失去了目标的踪迹,还遭遇了这么逗比的敌人――他星系人出离愤怒了,对着这支地球杂牌军展开了疯狗一样的反攻。
  
  让人绝望的是,方才说话的那个意大利人仿佛是整个救援舰队的头,不同于土星堡垒精英们的杀伐决断,这位指挥官的打仗风格充满了层出不穷的冷幽默。
  
  比如,他首先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活像在用舰艇摆方阵跳街舞,而后乐此不疲地往敌军阵营里丢逼真度极高的引力炸弹。
  更缺德的是,边扔还边发出一种频率很特殊的电磁波,滥竽充数冒充引力波,不仔细看能把人吓一机灵,把敌人搞的杯弓蛇影、焦头烂额的。
  
  这么玩了五六次,敌人再傻也知道是坑爹的了,面对着又一次“假冒的引力炸弹”,他们终于学会了不动如山地等待――然后更坑爹的事来了,这次的假引力炸弹里安了导弹二次加速器,由于无人拦截闪避,打导弹以一种睥睨凡尘的姿态横空冲入了敌阵。
  当即炸了个人仰马翻。
  
  再比如,这货居然随身带着太空投影技术,打到一半,他们臭不要脸地在敌军阵营里打下了太空投影,把好好的宇宙战场变成了夜店歌厅,将群魔乱舞的地球联军英伟身姿复制得到处都是。
  近距离看,他星系人类不至于分不清投影和实体,可也架不住这么大规模的干扰。
  
  杂牌军的救援部队在规模上,与这支截杀救生舰艇的他星系部队基本势均力敌,地球联军看起来更弱一点――他们看起来有点太五花八门了,武器与能源也不见得有多充足,离得近了,更是能听见通讯里哪国话都有,你来我往如鸡同鸭讲,而神奇的是,他们内部居然还能沟通。
  还是无障碍沟通。
  
  可这支地球杂牌军在文化大交融的情况下,仿佛碰撞出了无数思想与战术的火花,打得奇迹百出、臭不要脸。
  让人十分地叹为观止。
  
  地球联军溃散之后,一部分成了盘踞土星的悍匪,一部分成了行走太阳系的丐帮滚刀肉,人类的可塑性就是这么的强。
  汪仪正在脱险之后,突然无比希望这两方面合二为一。
  
  等到救生舰艇队已经被小舰艇护送进了地球小联军核心,通讯频道里欢脱的意大利语才再次响起,宣布撤退。
  
  汪仪正舒了口气,动了动,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这刺激的一天。
  可是刺激还没有结束。
  
  就在他刚刚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时,突然,各大舰艇里响起了巨大的高能警报。
  “啊――哦,”寂静了一下之后,汪仪正听见意大利人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山呼海啸的他星系太空军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
  
  “这是……”王小川低声说,“几乎是刚开战的时候两军主力对垒的规模,他星系人至于吗?”
  
  意大利人说了句什么,汪仪正接着翻译说:“他说这恐怕不是等着围剿我们的。”
  
  王小川沉默了一会:“……这是要开打吗?真的开打吗?”
  
  包围圈中的他星系部队和地球小联军不约而同地停了火,他星系缩回他们一方整队,小联军缓缓缩成了一团。
  
  在绝对力量面前,“战术”这玩意,又叫“雕虫小技”。
  
  敌人发送通讯请求,地球小联军默不作声地接了,光信号翻译成人声,机械感十足,内容也十分简洁,就俩字――投降。
  
  一切仿佛凝滞。
  
  而就在僵持中,这天的最后一位主角姗姗来迟登了场。
  来自土星堡垒的援军,已经行至两百射程单位外,只需要一次跃迁――
  
  叶文林站了起来,对通讯视频那一头的傅落换了称呼:“将军,我第一次正式给你打前锋,你可要给力一点。”
  
  
  88、第八十八章...
  
  对方可能加派援军,傅落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她没想到敌人竟然下了这样的血本,这简直……简直是攻打当年地球堡垒的节奏。
  再加上叶文林油嘴滑舌的那声“将军”,她一时间卡了一下壳。
  
  “别乱叫。”傅落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觉得叶文林的状态不对劲,仿佛是一匹野马时刻准备脱缰,于是说,“你没事瞎激动什么劲,”
  
  叶文林神神鬼鬼地深吸了口气,“失态了,但是我嗅到了曙光的味道。”
  傅落望向黑压压的敌舰群,一时间只觉得暗无天日,哪来什么曙光,
  她低声问,“疯了?”
  
  叶文林就收敛了笑容,目光悠远地穿透了通讯视频,甚至穿过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敌舰,直落到了宇宙的边缘。
  “我没有,”他说,“真的,是曙光的味道。”
  
  傅落一怔,忽然之间,她感觉到某种奇异的东西从叶文林的字里行间渗透下来,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有些玄,但却不飘渺,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仿佛有一堵遮天蔽日的墙挡在面前,墙后却隐约传来百灵鸟的歌声。
  
  但傅落很快收敛心神。
  下一刻,她的声音像泉水一样从指挥舰里流出来。
  
  “各部门注意,敌军至少两倍于我军兵力,本次任务第一优先级为救援和战略性撤退,原则是速战速决,尽量减少与敌军的正面交锋。”傅落停顿了一下,“叶队长,请把前锋限速在千分线下,以防甩下后队,所有战舰严禁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展开短距离跃迁,我再重复一遍,严禁直接跃迁楔入敌军阵营。”
  
  叶文林眼睛里诡异的贼光缓缓地黯淡了下来,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有些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唔,你是对的,我忘形了。”
  
  救援部队动了,以尖刀为锋锐,速度不快也不慢,悄无声息地滑向战场。
  尖刀渐成尖刺阵型,前锋和主力距离却并没有拉开。
  进入六十个射程单位范围,舰队龙吸线遮不住了,突然,整个舰队毫无预兆地一起加速,他们虽然并没有空间跃迁,但二代曲率驱动器依然显示出其无与伦比的精确与灵敏。
  整个救援部队就像一只稳扎稳打的短匕首,短促而精准地钉入了敌军七寸。
  
  叶文林:“向友军发送通讯请求,让他们注意闪避,引力炸弹准备,豁开一条口子。”
  
  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引力炸弹是耶西丢出去的,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甚至一度充满恐惧地称其为“人造黑洞”,只有最疯的那个疯子胆敢亲身尝试逃逸速度和引力波强度。
  
  然而地球军引入引力炸弹至今,大大小小的战役已经打了无数场,无数次的磨合与数据记录,已经让叶文林到了拿眼大概齐一扫周围环境各项参数,就能判断出引力炸弹的安全距离的地步。
  
  他星系的包围圈十分肃整,一颗引力炸弹下去,他们被迫闪避,不可避免地在包围圈外层撕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
  对方反应也很快,立刻将炮口一致对准了这支地球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