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城镇已然荒了。
乌晶晶一脚踩上大道,湿润的泥土当即便弄脏了她的鞋袜。
她近来也学了些小法术,垂眸正要将那些脏污都祛除,但念头刚涌起来便被按下去了。
她继续向前行。
血液融入泥土间,一日一日过去,便化作了干涸的褐色。堆积得多了,踩上去便发出了粘稠的声音。
令人不适。
“是邪修……”乌晶晶小声道。
还不等进到镇上,远远地乌晶晶便瞧见了一行身着绿衫的人。
正是邪修。
有人手中拿着子午钺,比寻常见到的兵器还要大上四五分,刀刃锋利,长勾尖锐。
乌晶晶只看见那人一动手腕,子午钺的长勾便轻轻勾动起来了一个人形。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皮囊内空空,只有一点骨头紧紧贴住了皮肤,这才依稀能分辨出人形。
乌晶晶皱紧鼻子,差点哇一声吐出来。
“他们拿凡人的血……养魔藤。”乌晶晶弱声道。
说罢,她才一边扭头去看羿升道尊。
颇有几分告长辈的味道。
羿升道尊常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去闭关的路上。此次离开伏羲宗已是难得,下到山镇就更是难得了。
他抬眸望去。
将残破的房屋、荒芜的农田都一并收入眼中。
是与世隔绝太久了吗?
再见这般俗世的情景,竟是觉得陌生。画面都好似蒙了一层灰。
羿升道尊顺着乌晶晶的目光望去,很快,他便也瞧见了那被子午钺挂住的“人皮”。
对于邪修如何作恶,羿升道尊也有耳闻。
他们从人间大肆挑选所谓“根骨佳”的人,引领他们修仙,入邪道。
但天底下的天才哪里有那么多?
对于邪修们来说,出得起钱来供奉邪修老爷们的便是根骨佳者,舍得性命、忍得苦楚的,就是根骨佳者。
那余下的呢?
便成了魔藤的肥料。
魔藤以血肉精气为食,这些邪修不找些替代的肥料来,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仙人打架,殃及池鱼。
民间的官员将士无人敢管,但凡是被邪修盯上的城镇,他们便会立即识趣地退走,将整座城拱手让人。
皇帝难道就没有半点骨气吗?
有,倒也不多。
比起无足轻重的城池,和城中的平民百姓。皇帝更是腆着脸,先拜了季垣为师。
如此一来……
民间惨状可想而知。
羿升道尊放眼望去,远远便瞧见邪修顺手捉拿去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身后,茅草和木头勉强搭起一个棚子。棚子里还有许多人,他们或坐或站,见状连恐惧也无。
兴许是不敢有罢。
他们只麻木地瞪着眼,一阵风送来了他们低低的声音。
年长的老妪将女童往跟前拽了拽:“莫怕,莫怕,待你有了灵根就好了,我们就不用为大人献祭了。”
但他们当真知晓灵根是什么东西吗?
羿升道尊轻叹一声,心下有所触动。
“早该有正道修士来瞧一瞧的。”羿升道尊嗓音微沉。
“想是分-身乏术了吧。”乌晶晶道。
她一早就听说了,因为要做邪修实在太容易了,以至于遍地都是邪修,还轻易死不了……
正道宗门收弟子,又喜欢讲究一个天分。以致正道修士的人数远远不及邪修。
自然而然的,也就没多少人能到各个城镇上去做救世主了。
说来说去,还是应当怪季垣。
乌晶晶暗暗皱眉。
他也曾是没有半点法力的人,还有,他不是什么小郡王吗?那应当更懂得这些百姓的苦楚啊……
乌晶晶的念头刚行至这里。
羿升道尊的声音响起:“躲到我身后去。”
乌晶晶想说那些邪修并伤不到她,她也不怕眼前的情景。
只是想了想……
乌晶晶还是乖巧地退了半步,当做全了师尊一片长辈的慈心。
而乌晶晶刚躲好。
“什么东西?”那厢邪修发出一声惊疑的呼喝。
好像不过是一眨眼,再一睁眼的功夫。
“好了。”羿升道尊的声音重新响起。
嗯?这么快便好了吗?
乌晶晶跟随羿升道尊往前走去,城镇之中再不见一个邪修的影子。
只余下镇中的人,茫然无措,更甚至是恐惧地望着他们。
乌晶晶惊讶极了:“师尊这么快就将他们都杀了吗?”
羿升道尊笑道:“若是能这样容易就杀了他们,各个宗门也不会觉得这样棘手了。不过是一个折中之法,将他们从此地转移到了伏羲宗的禁地去。禁地中多有禁制,他们或许不会死,但也很难从那里走出来。若是撞了大运走出来了,正撞上伏羲宗弟子,自然也有宗门中的人来料理他们。”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乌晶晶喃喃道:“若是能将他们都转移到海里就好了,一眼连尽头也望不到,他们游也游不出来……总能耗死的吧?”
羿升道尊还真点了下头:“也是个法子。但要将人挪走,可并非是手一挥便能成事的。还须得在另一个地方,打上自己的印记才行。无人能在海中打上自己的印记。”
难怪呢。
若是人人都能这样做,邪修也就不成烦忧了。
乌晶晶望着空荡下来的巷道,一时觉得正邪相争之路,恐怕还长着……好像望不到头。
乌晶晶没太多的功夫去惦念这些愁苦的事,羿升道尊在这座城镇设下禁制,不再允邪修进入后,便又与她一并赶往下一个城镇了。
乌晶晶在其中唯一做的事,便是努努力,从指尖逼出来一点金光。
在雪国的时候,无相子给她的金光是想收收不起来。等回到修真界,那些金光自然就收敛住了,如今想逼出来反倒又不容易了。
好在金光不管有多少都有点用。
乌晶晶探出指尖从这些人的额间轻轻一点而过,这些胆战心惊的人们便立即觉得一股暖意,从额头窜向了全身。
他们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得是神仙大人赐了福。
方才的惶然和恐惧顿时去了大半。
乌晶晶收回手,不再看他们的神色,只管跟着羿升道尊走。
等他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这些人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道:“走、走了?”
“我们不必再献祭……了?”
“这是什么好事吗?我们家的狗蛋岂不是没法子跟着那些大人去修仙了?”
“胡二你放屁!狗蛋哪里有那个根骨?”老妪气得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都是些泥腿子,拿血肉去献祭,那些大人都嫌腥臭!这么多天过去,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还要上赶着把你儿子也送去?”
“是啊,有命活才好。”有人喃喃说道,打了个激灵,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生怕跑得慢了,又被那些穿绿衫的大人抓了。
其余人也受了刺激,立即作鸟兽散。
倒是不记得谢已经离去的羿升道尊和乌晶晶。
不过羿升道尊也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沿途救了许多人。
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随手而为,但于那些挣扎在生死中的百姓来说,却是莫大的恩泽。
当真是脱离尘世太久了吧……
这般小事一桩桩做起来,羿升道尊反有种心胸愈见开阔的感觉。
冥冥之中,另有开悟。
“师尊不觉得累吗?”乌晶晶翻越过一座山,轻声问羿升道尊。
“不觉累。”羿升道尊分了些目光给她,道:“还应当要谢一谢你。”
谢我?
为什么呀?
乌晶晶困惑地眨了下眼。
就在他们将要赶至下一座更为庞大的城池时,羿升道尊突然顿住了步子。
乌晶晶问他:“师尊看见了什么吗?”
“我要回伏羲宗了。”他蓦地道。
乌晶晶面上流露出一丝紧张来:“是因为病加重了吗?”
羿升道尊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是啊。”
乌晶晶看了看远处已经隐隐能瞥见一点城郭形状的建筑:“那您先走吧……唔,要带上人吗?要带上三长老他们吗?”
“不必,不过我还是要先将你送回去。”
乌晶晶想说自己无妨,但也确实怕中途再出点什么意外。
万一季垣突然窜出来了怎么办?
“好吧。”乌晶晶应了声,忙又道:“还要师尊送我,还是我不够厉害的缘故……”她悄悄叹了口气。
羿升道尊面色如常,只道:“心性强大,已胜过数人。”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准有一日,你便是隋离身边唯一的清明了。”
羿升道尊目送着乌晶晶往隋离的身边奔去,他没有露面,连三长老等人都没见,便转身返伏羲宗了。
伏羲宗自有传信的秘法。
从二长老手中传出的讯息,已然到了羿升道尊这里。
“仙人登门,欲杀乌,速藏之!”
只言片语,潦草焦灼。
……
“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隋离走入了乌晶晶的视线中。
乌晶晶嗅见了他身上的血气,鼻尖抽动了两下:“唔,师尊回伏羲宗了。”她没有说师尊似是身体撑不住了。
毕竟如今羿升道尊身体的状况,除了亲近倚重的人,其余人还一概不知呢。
隋离点了点头。
但心中又升起了一点怪异。
走得这样急吗?
隋离心一沉。
师尊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般地步了?
隋离还待问她今日跟着师尊,都做了些什么。
乌晶晶也好奇地问:“邪修退了?”
不然隋离怎么突然回到她身边来了?
一旁的阳九笑道:“道君今日连斩那季垣三个护法,邪修气焰被折,这下撤了个干净。”
乌晶晶:“哎?”
阳九:“夫人一定觉得奇怪吧,那些邪修不是仗着身有魔藤,刀枪不入吗?今日道君却是使了一手,将那三个护法身上的魔藤生生抽了出来。便如抽人筋骨一般。那三人活活疼死了哈哈。这东西虽然是刀剑水火都伤不了分毫,但没人说不能直接扒出来啊哈哈。一旦抽出来,它离了血肉,不多时也就枯萎了。”
阳九面上喜色之盛,一边比划着,一边眉眼都像是要飞起来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将那些东西抽出来……目前只有道君能办到。”阳九摇头道。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如今那些正道修士面对隋离道君时,更显恭敬了。
阳九心道,宁胤打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君不见我们道君方才十来日的功夫,便顶替了他在前头拼杀积累下来的名声?
乌晶晶闻声,不由得道:“那岂不是会将隋离累死?”
一旁的隋离,眉眼仿佛被揉入了三分笑意。
而阳九一怔,失笑道:“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总没有只道君一人出力的道理。”
隋离突然打断了阳九的声音:“你去三长老那里,汇报一下今日的事。”
阳九识趣地垂下头退了出去。
等阳九走了,隋离才问起乌晶晶,今日她和师尊都说了什么。
“师尊教你什么口诀法术了吗?”
乌晶晶应道:“教了一些。”
她说着便将今日对话都照搬给了隋离听。
隋离听到师尊说要谢一谢她时,隋离面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了一点欣喜之色上,他低声道:“师尊也许是有新的体悟了,若是有助他修为……”
乌晶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道:“兴许,会延续一些寿命吗?”
“有这个可能。”隋离晦暗的眉眼,又多了一分熠熠光华。
近日修真界中人大都颓靡,以致乌晶晶都感觉到了那一丝丝的压抑。
伏羲宗内就更不必说了。
因为羿升道尊的身体原因,莫说是本就不大爱笑的隋离了,几位长老也都沉郁了脸色。
眼下隋离难得展露出一分轻松之色来,他慢条斯理地问道:“该要奖励阿晶才是……”
隋离话及此。
阳九蓦地撞开门冲了进来。
隋离转过头,面色微凌,并没有立即出声斥责他。
阳九是懂规矩的。
前脚刚走不久,后脚便又匆匆回来,还是撞门而入……
方才轻快了一分的气氛刹那消失了个干净。
室内安静极了。
阳九轻喘着气,身形轻轻颤抖,像是要跪坐下来。他抬眼,望着隋离,一双眸子仿佛填入了望不到底的墨色。
“道君。……宗门上下被屠,不知……”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不知何人所为。三长老急着要回去……”
阳九又喘了喘,像是借力将胸中压抑的情绪艰难地倾吐出来。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此时,若那贼人未走,连二长老都抵不住他,三长老……不能回去。”阳九瞪着眼,眼底涌现点点血色。
然后他才撑不住似的,一下跪倒在隋离跟前。
隋离上前一步,没有扶起阳九。
他立在那里。
像是一片清寂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