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司机把森川檀放到鹤见川大桥附近后,来不及清点车费,就一脚踩下油门,用此生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气势越来越让他感到窒息的青年。他宁肯超速被jc逮到开罚单,也不想再跟青年有任何牵扯。
  森川檀没有理会身后汽车带起的烟尘,他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大桥,提步走向引桥的部分,黑色西装外套的下摆如同荡漾的黑色水波,而他正是那个涉水之人,在一步一步走向水潭的深处,走向那个随手摆下棋盘的人。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正反身坐在引桥的护栏上,他双手撑着护栏,头微微上仰,盯着横滨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姿势看着有些懒散,脊背微躬,腿也在轻轻摇晃着,仿佛无聊得下一秒就能松开双手,顺势从护栏上坠入鹤见川之中。
  森川檀停在了距离年轻人几步远的地方,视线在对方绑着的左眼上一扫而过,他注意到对方穿着黑色的西装、外披着大衣,除了脖颈处没有那条红色的长围巾,一切都和他记忆里的幼驯染一模一样。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年轻人停下了摇晃的双腿,他轻轻扭头,微侧着脸看向森川檀,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像是在梦境中迷茫了很久的人一样、哪怕醒来也带着迟钝的感觉,“你来了呀,阿檀。”他语气带着一些悬浮在空中的缥缈,“你来找我了。”
  森川檀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的幼驯染曾经有一段时间总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像是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后、在努力思考着现实和梦境的区别一样,明明鸢色的眸子里没有水光,可他就是觉得他的幼驯染看着他如同下一秒就会哭泣出来。
  就像是被记忆的龙卷风捕获了一样,森川檀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他靠近了对方,伸手从对方的后腰圈过,他的臂弯抵着对方的后背,这样哪怕对方真的松开了手,他也能揽住这个轻飘飘的身体,像阻止风飘散一样揽住对方。“做噩梦了么,太宰?”他看着那只没有被绷带缠绕的鸢眸,语气轻柔得像是不忍心惊动枝头叶梢的露水。
  坐在护栏上的太宰治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低头蜷进了森川檀的臂弯之中,他在躲避桥上的风,也在躲避森川檀看向自己的视线。那样温和的,怜惜的,如同注视着珍宝一样的视线,会让他惶恐,让他不安,让他心生对“另一个太宰治”的妒忌。“我才不至于在桥上睡着吧?”他闭上眼,亲昵地贴在森川檀的心口,抱怨一般低声嘟囔着,“阿檀你难道以为我是傻瓜么?”
  “可不会有把整个横滨当做棋盘的傻瓜了。”森川檀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太宰治后脑的黑发,他从鹤见川的大桥上可以看见横滨两岸的风景,可此时伴着从喧嚣风中传到桥上的,还有止不住的警笛的蜂鸣声。“我想到了龙头战争那个时候,”森川檀笑了起来,16岁时的龙头战争,所有的地下势力都被那笔天降横财迷红了双眼,地下世界的争斗把整个横滨拖入了混乱的漩涡。“太宰你呢?”
  “我可赶不上阿檀你在池袋玩出的阵仗。”18岁的太宰治在森川檀的怀里仰起头,空洞的眼神渐渐恢复了神采,像是打盹的猫咪终于彻底地苏醒过来一样,他的瞳孔折射着横滨天空的阳光,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只是让本来的‘游戏’多了几分趣味而已。”他的语调带上了懒洋洋的笑意,“我总要找些乐子的。”不然,怎么能在这样绝望的世界里坚强地停留?
  森川檀听出了太宰治未竟的意思。他抚摸的动作微微停顿,又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继续梳理着对方微卷的蓬松头发。“不介意我跟你一起玩么?”他试探地问着,“不是说要‘帮助’我么?”他低下头,之前隔着电话,他无法观察太宰治的神态变化,可是此刻不同,太宰治的面容映入了他的眼底,哪怕只是轻微的眉宇间的微小幅度的改变,他也能一览无遗。
  “你将横滨拖入乱局之中,究竟是想怎样‘帮助’我?”森川檀轻柔的声音在太宰治耳边响起,“太宰,你知道了一些什么?”他想要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看看这个18岁的年轻人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料,触碰到了世界的真实,然后开始疯狂。
  “这个横滨,没有mafia的五座大楼。”太宰治扭头看向平静无波的鹤见川河面,极目远眺,他们能看见熟悉的摩天轮,熟悉的未来港,熟悉的海平面,可是原本是五座大楼的地方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厦。
  “这不是‘太宰治’和‘森川檀’的世界。”太宰治握住了森川檀大衣的衣襟,“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他平静地说着自己的发现,鸢眸再次沉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这是汹涌洋流表层的冰面,脆弱得一戳就破,而冰层破碎之后,狂啸的大海足够吞噬一切,将所有事物都拉入深渊。“阿檀也知道的对吧,哪怕从来不涉足这个城市——还是说正是因为知道,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所以才懒得到这里来‘触景伤情’呢?”
  “还有呢。”森川檀轻轻地继续问道。
  “这里甚至不是‘真实’的世界。”太宰治勾起的嘴角保持在一个恒定的幅度,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如同带上了提前制作好的假面一样。“离谱的犯罪率却没有人觉得奇怪,此起彼伏的案件总是围绕着同一个人开展。”他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比森川檀想象得要早上许多,他蛰伏在阴影之中获取着情报,更能从大数据的分析中感受到异样。“是毛利小五郎?还是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他看着森川檀,看着那双漆黑得不起波澜的双眸,“阿檀也早就意识到了吧,所以一开始你就带走了那个孩子,甚至在池袋的游戏中也不忘关注对方。”
  “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故事’,而那个孩子就是‘主角’,对么?”18岁的太宰治轻轻地说着,明明是疑问句,却是用的肯定句的句式。“那么,身为‘真实的人’的阿檀,又怎么会进入这样的故事里呢?”太宰治的假面破碎了,他拉大嘴角的幅度,露出了几近于狂笑的表情,“直到我看见了《人间失格》——”
  “阿檀,原来我们都只是故事里的角色。”他快乐地笑出声来,嗓子眼里的笑声带上了悲鸣。“阿檀,你也看见了吧,你也知道了吧,所以——你还要问我想要做什么吗?”
  他陡然收敛了所有表情和声音,握紧森川檀衣襟的手背几乎要蹦出青筋,“阿檀,阿檀。”他着急地呼唤着,像是在渴求天地间唯一的同类一样,呼唤着森川檀的名字,期待着他的回应:“我们是一样的,既然所有的事物都是虚假的,那么我们为何不去追求唯一的真实?”
  “你想要死亡的真实对么?”森川檀沉声问道。“既然是虚假的,那么玩坏也没有关系;既然只有死亡是真实的,那么就让死亡公平地降临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角落。”森川檀的手贴上了太宰治的脸庞,冰凉的掌心和冰凉的脸颊紧紧地贴合着,就像两个根本没有体温的纸片人在依偎着取暖,根本得不到丝毫的温度。“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太宰治蹭了蹭森川檀的掌心,表情柔软了下来,他带着迷醉的笑容看着森川檀,“撕坏这个‘故事’吧,我们都会得到自由。”
  “所以,你才会笃定地说你会‘帮助’我。”森川檀温柔地笑了起来,“是因为,你发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涂鸦’么?”
  得到了肯定的太宰治的眼睛亮了起来,鸢色的眸子带上了沉甸甸的光。“没错,一个故事必须要有‘主角’,而当‘主角’消失了,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可是如果‘主角’的死亡是计划外的呢?那么这个由‘主角’构建的世界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太宰治轻巧地说着,毁掉一个世界在他口中也不过是在棋盘上放下一颗checkmate的棋子。“如果阿檀你还没有想好如何来毁掉‘主角’,那我来帮助你不是刚刚好么?”
  “所以,你才会邀请‘主角’到横滨来。”森川檀明了地点头,“毁掉他,来撕毁整个故事,可比别的方式要轻松许多。”
  太宰治得意的弯起了眼角:“我说过,我会帮助阿檀的。”
  可是森川檀却没有像太宰治期待的那样,回应一个赞许的表情,哪怕森川檀的嘴角依然带着笑意,可是太宰治却从身体深处感受到了一丝寒冷。
  18岁太宰治以为森川檀一定会介意自己只是故事里的角色,可是早在很多年前,手机里出现那个app时,14岁的森川檀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一本漫画。中二时期的他,介意的不是世界的虚假,而是这个世界是否足够精彩,这个世界的主角是否是他在意的人。
  原来,森川檀和太宰治,从来都并非同类,他们虽然有看似一样的疯狂,可是疯狂的根源彼此间却并不相同。
  于是24岁的森川檀伸手捂住了18岁太宰治的眼睛,“可是,太宰。”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我做的那些只是‘涂鸦’而已,我挑衅的是‘故事’的‘作者’——”他感觉自己掌心下、对方的睫毛在轻轻的颤动着,像蝴蝶的翅膀扑哧在心尖的软肉之上,酸涩得让人心头发胀。“而你想要的,是撕毁一切,包括在这个世界上的你。”
  “你想要的,是和这个世界一起死去。对么,太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