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大明预备天子 > 第117章 入梦④
  “给你。”
  黑瘦的少年接过破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抬起头喘息几下,来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赵十九,感激道:“赵哥,真的谢谢你。”
  “说多少次了,不用谢,大家伙能活着出去比啥都强。”
  少年神情认真,眼里发着光:“不管你说什么,你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喝你一口粥,让我去死,我也认了。”
  周围几个或站或坐的人,忍不住露出同样的神色,身体情不自禁往赵十九的方向倾斜。
  他们都或多或少受到恩惠,在这种地方,被人伸手拉一把,能越过生死的边界。
  赵十九已经逐渐习惯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如朱标所预料到的那样,他没有变得飘飘然,也没有妄自尊大,仍然一门心思想着起义,按朱标提前制定好的计划行动。
  这种特质说起来似乎平常,实则非常难得,人总是容易松懈,容易改变,而且极易堕落,能坚持做一件难事的人万中无一,选中他来起事,实在是一步好棋。
  初七时朱标和韩山童见了一面,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物质上的帮助,正所谓过犹不及,既然要逼百姓们认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么分发粮食的行动就要拿捏住微妙的分寸。
  给的多了,民工们产生依赖和惰性心理,日后拿不出更多东西,会造成升米恩斗米仇的局面,且生存危机消失后,自然没了造反的必要,前功尽弃,官吏那边也会起疑;给的少了,饿死人不说,人心不齐,也很难建立威信。
  其中种种困难不做细说,处心积虑之下,赵十九初步有了与王六七当时同等的条件,不少人以他马首是瞻,天时地利人和,就看机会何时到来。
  “一口粥就能买你的命啊?”赵十九笑着拍拍少年的后脑勺,“你自己留着吧,以后孝顺父母用。”
  “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少年道,“街上的乞丐们叫我臭虫,这里的叔叔管我叫小臭虫。”
  赵十九连想都没有想:“那你和我姓吧!我在族里排第十九,你做我弟弟,排二十,怎么样?你叫赵二十好不好?”
  少年瞪大眼睛,流着泪道:“真的吗?我,我以后就叫……”
  话还没有说完,一条鞭子凌空劈来,对准他的脸,用的力气好像是和他有仇,要把他劈成两半,随之砸下来的还有一句话,站在高处的小兵喝道:“哭什么哭,晦气!”
  眼睁睁看着黑影袭来,三天里第一次吃上饭的少年,不,赵二十根本没有力气躲闪,能做的只有紧闭双眼,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一下身体。
  哪怕他知道受伤的结果很可能会是发烧,会是生病,会迎来一张竹席滚进乱葬岗中,他也没有半点的法子。
  然而赵二十准备接受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鲜血虽如约四溅,却不是属于他的,一个高大的身影牢牢护住他,鞭子打在赵十九背上。
  “哥!”赵二十目眦欲裂,焦急地喊了一声。
  旁边几人霍然起身,想要围过来看看赵十九的情况。
  “要造反?”小兵并不慌张,他冷笑道,“你们不要忘了前几天那些贱种们的下场!做事情多考虑考虑!”
  这里的动静吸引到其他官兵的注意,有人一边高呼着问怎么了,一边朝他们走来。
  本来满脸愤怒的民工们强忍着动手的冲动停下,站在原地摇摆不定。
  “没事,刁民闹事罢了!”
  他自己无缘无故打了人,现在反而倒打一耙,脸都不红,那些一丘之貉们也根本不在乎真相,听到一句解释,就转身回去了。
  啪啪!
  抬手又是两鞭子抽下去,小兵听着赵十九的呻吟,厉声道:“以后不许三人以上聚在一起,不许在休息的时候说话,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他接着背起双手巡视几圈,恨不得狗一样的用气息占够地盘,耍够威风,直到日升半空才大步离开了。
  赵二十赶紧扑到赵十九身旁,泪眼模糊:“哥,你怎么样?你疼不疼?还能动吗?”
  赵十九脸色苍白,头上挂着冷汗,摆摆手道:“没事,我这不是劳作了一上午吗,可见伤不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赵二十转到他身后,发现他半边的衣服全都被血染红了,又气又急,“我,我想办法找点草药去!”
  朱标于不远处的一个凉棚底下潜伏着,在地面上露出脑袋和独眼,有点像只土拨鼠,听到赵二十的话,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连狠话都放不出来,还是要再逼一把。
  想到这里,他一歪头,在做好的机关上磕了一下。
  赵十九侧目看了看凉棚,瞧见一支小旗子颤巍巍升起来,当即向后一仰,直挺挺倒在泥浆里,安详闭上了双目。
  “啊!”
  众人吓了一跳,先是一愣,随后全部赶过来,七嘴八舌嚷嚷着,将他扶起搀住。
  朱标满意了,缩进土里遁走。
  执行他的计划,赵十九一病不起,民工们找不到药,请不来郎中,只能尽心尽力照顾他以偿恩情,同时焦心难耐、自责万分,而五六天过去后,他们意识到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那就是没了赵十九,他们得不到多余的粮食了。
  谁也不知道赵十九的粮是从哪里弄来的,就算有粮,也没人清楚该怎么偷偷运送,怎么隐藏,元兵巡逻的布局、河道外弯曲的小路、分发的数量,对大字不识一个的民工们像天书一般难以搞懂。
  他们本来在这里苟且偷生,突然的,赵十九从天而降救了他们,让他们短暂有了人的生活,可是这希望破灭的那样快,一眨眼,就重归深渊,再也不见天日。
  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如烈火点燃他们干枯的胸腔,烧起熊熊愤怒,不满躁动的情绪在人群里传递,哪怕是平日里懦弱到极致的男人,也敢在背后瞪一眼小兵了。
  赵二十更是日夜打磨着一根尖端烧焦的木棍,看着不省人事的赵十九暗自垂泪,稍有变化一激,他会立刻化为起义队伍中最勇猛的利刃。
  这次没有人再开口说些忍一忍,别连累大家的话,每个人都憋着口气。
  事到如今王六七失败的影响已差不多被抹消了,既然汪洋大海的表面开始逐渐沸腾,内里的深水也到了该运动跟上的时候。
  眼看赵二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马上就要不分场合不顾生死地动手时,一个路过的官吏停了下来,上下打量受伤昏迷的赵十九。
  他一身崭新的麻布衣服,佝偻着腰,花白胡子,带冠束发,看起来很有文化,是个难得的读书人,行动间似乎也尊崇孔孟之道,颇有儒风。
  “他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被你们打的!
  把声音吞回肚子,赵二十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阴狠的目光看着官吏,像是一头失去缰绳,马上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官吏即使是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抖了一下,后退几步。
  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道:“许夫子?他是不是许夫子?”
  “嘶……有些像,不会吧,真的是他?”
  细细私语响起来,第一个认出许夫子的正是那天行刑后与他攀谈的男人,在那以后,他无意间崴了脚,从此没法全力工作,经常被鞭打欺负,要不是赵十九出手相救,早已魂飞天外。
  经此一事,他的想法自然而然变了,再也不折中守旧、劝人多思,满脑子的报恩、造反,一看许夫子在汉子被砍头后摇身一变投了敌,怒从心起,喊道:“许夫子,我们敬你一声夫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羞耻!”
  背叛感顷刻间在大家伙的心中传播,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盯着许夫子,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我……”许夫子侧开脸,“你们派几个人抬上他,和我去见马大人吧,我们想想办法,为他请个郎中。”
  赵二十把举起来的棍子又放下了,与身后几个人对视片刻,用破木板做了个担架,把赵十九小心搬上去,抬起他跟上了许夫子。
  许夫子一朝如鱼得水,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似乎地位不低,来往的官兵并未阻拦他们,众人如愿进到一所小木屋里。
  现在还是白日,周围空旷,木屋也有好几扇窗户,却依旧点着油灯蜡烛,大放光明,马箭穿着绸衣,端坐在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摇头晃脑地念着,看那弧度力度,听戏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并不睁眼,不耐烦道:“干什么的?”
  许夫子道:“是我,马大人。”
  马箭知道他是谁,来来回回念那几句论语,故意装作没听见。
  “马大人?您醒着吗,我有点事找您。”
  马箭还是不睁眼睛,也不扭头。
  许夫子示意他们等等,走上前去,替马箭倒了杯茶:“马大人。”
  马箭终于舍得出声了,他张着自己细长的小尖眼睛瞥着许夫子。他瞧不起他。前几天总管此处的刘升刘大人路过河边,听到这个穷酸老头念了首诗,又得知他会算学,猪油蒙了心,把他带回来,这样的贱种也能做官,真是可笑。
  要我说,刘升那个傻子……
  心里这么想着,马箭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许夫子,挤出一丝微笑来:“这不是许大人吗,你刚才说什么?本官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是这样的,马大人,民工们有一个人病了,我想从您这里取个批条,带他去看大夫,或是将大夫请来也行。”
  “什么?”马箭猛地坐直了,“看大夫?他们也用看大夫?”
  这回他不是装的,是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本就没有把民工们当人看过。
  门外几人咬紧了牙。
  “是啊,这病不能自己扛,得找大夫才……”
  “放屁!我在这里做事这么久,就没听说过谁请了大夫!许大人,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你是从那群贱民里出来的,忘不了本家,可是在官场上,要懂得和光同尘,太出挑了,是要被整的。别以为刘大人高看你一眼,你就能反了天去,我……”
  “马大人。”许夫子打断了他的话,不羞不恼,转身阖上门,凑过去低低说道,“马大人,您有所不知,刘大人告诉我,上面很看重这次治河,最近几天会有专人下来暗访,民工们若是在此期间闹事,大家都讨不了好的。”
  马箭的嘴还张着,人却愣住,一时间再没有话蹦出来,看着滑稽可笑。
  “刘大人若不是发愁这个,怎么会把我选出来办事?我一个糟老头子,既无功名,又无背景,学识更比不上马大人您出众,凭什么呢?”
  马箭呆呆接了一句:“凭你在贱民堆里呆过?”
  他的语气里带点疑问,许夫子直接帮他肯定了猜想:“正是,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稳住局势。治河上系国策,下关民生,稍有闪失,就是几百万人的性命,一步做错,步步难补啊。”
  这几句话不错,回头抄进我的文章里去,马箭来了一点兴趣,兴趣不在反思行为、领悟道理,在他长久以来的沐猴而冠上。
  他看许夫子稍微顺眼一些,于是屈尊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对他们好一点?”
  “那倒不用。”许夫子摇摇头,“给一人请大夫,便要给十人百人请大夫,怎么忙得过来?况且成本太高,也容易误了工期。”
  “对,对。”马箭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惯着他们。”
  “所以可以做做表面功夫。只要在面子上过得去,让这些人回去等着,隔三差五敷衍一番,上头的人抓不出错来,时间一到,也就走了。”
  “这是刘大人的意思?”马箭问道。
  许夫子道:“不,刘大人不知道我来找您。”
  “……”马箭眯起眼睛,“来,许大人,坐下说。”
  许夫子坐下:“刘大人虽是河道总管,可底下的具体事是您在干,一旦出了问题,第一个发落的还是您。”
  “我?我与刘大人无冤无仇……”马箭一怔,突然想到了刘升新嫁出去的女儿,他那女婿可还缺个差事。
  “朝廷发下来的钱粮,过到民工们手里,走的是您的帐,从中扣下来的利润,您恐怕也给了刘大人不少。”
  提起这个马箭就来气,黄河不是次次都决堤的,以往衙门根本不受重视,好不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他分成来的粮还要上交,那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任谁谁不心疼?
  “您虽把大头都给了刘大人,可毕竟也要过过自己的口袋。”许夫子讲话不急不缓,神色平静,“他要是能把这部分也揽入囊中,何乐而不为呢?”
  三两句话,马箭的危机感被轻易调动起来。
  当朝丞相脱脱帖木儿选了尚书贾鲁来治河,一时上上下下的目光都被牵引,物资调动、官场升降,莫不瓜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箭背后没有大人物,连个中等人物也无,只因早就在河道衙门这一闲散地方做官,才能有现在的肥差,故而神经紧张,十分警惕。
  许夫子继续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帮了您,也是帮了自己。”
  马箭道:“帮你什么?”
  “我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年幼,实在无意涉足官场,只想回乡,希望马大人能操作操作,通融一番。”
  “那好办!好办!”马箭欣然应允,拍拍许夫子的肩膀,“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财,让你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