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轻文小说 > 早安!三国打工人 > 第598章第二百八十章
  邺城高峻。
  袁谭曾经对城墙的高厚很是满意,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亲人,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财产。
  每次当他回到父亲身边,只要远远见到邺城用夯土与巨石交替垒出的灰□□线,见到贴了铁皮的高大城门,城门两侧的守军,以及排成长队,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里就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
  他要回家了。
  邺城依旧是高峻的。
  但今时的邺城已经不同于往日,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门紧闭,有人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轻,也更俊美。
  袁谭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终于出现了。
  “阿兄!”他在城楼上喊,“你回来了!”
  袁谭在城下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浑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袁尚一身粗麻丧服,连头发都围在了粗麻里,站在城墙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那些袁谭幻想过的,渴望过的,憎恨过的,悲哀过的东西,通通化为了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又残忍地拧了一拧,再重新拔·出。
  于是他身体一晃,就栽倒马下了。
  有人惊呼,有人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有人高声嚷着,要袁尚开门。
  “阿兄!父亲虽已弃世,赖诸公效力,城中肃整,无贼盗之患,不须这许多兵甲!阿兄若要进城,还请将大军暂退十里——!”
  袁谭昏昏沉沉地靠在亲兵身上,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一样,他呼吸了许久,才终于将一口气喘匀,便用泣血一般的声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鉴!你为我弟,我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楼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泪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亲以邺城生民托付与我——!”
  “你为何不肯让我入城!不肯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袁谭怒骂道,“为人子而欺父,为人弟而欺兄!三郎!来日黄泉,你岂有面目再见父亲!”
  “非不肯!实不敢也!兄长领大军兵临城下,其势汹汹!城中空虚,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当真无颜再见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军暂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图走到袁谭身后,一双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稳,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城的。”
  袁谭一双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牙齿咯咯作响,有鲜血自唇边细细流出也浑然不觉。
  “我当如何进城?”
  郭图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望了望身后。
  身后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着钢铁冰冷的光泽。
  袁谭会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军远来疲敝……”
  “大公子不当在此久待,”郭图小声道,“先图粮草,再谋城池……”
  粮草?
  他在河北,在邺城下,怎么会没有粮草呢?
  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个冀州他都走遍过,他去过许多世家家中作客,与他们把盏言欢,甚至同他们有了姻亲的联系。
  可是郭图说了那么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从来不当平原是他的家,可现在只有那半个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还能为他筹集粮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而眼前这座高峻的城池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里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谭想清楚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好像那把刀刚刚从胸口拔·出。
  可是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着扑进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亲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风给带走了。
  袁谭跪在了地上,将额头用力地砸进泥土里。
  “父亲啊!”他声嘶力竭地哀嚎,“父亲!!!”
  “他已经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里,刘氏圆睁着一双眼,仔细地盯着面前被绳子捆住,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轻,因此格外受宠,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个被忽视的白昼!
  她保养得宜,鬓边虽有几根白发,容颜却仍残留了青春的几分颜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见!
  她的丈夫只会用金银珠玉,丝帛绸缎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来打发她!只会用笑吟吟的无动于衷来敷衍她!她的眼泪,她的愁苦,都被他当作妇人家胡思乱想的癔病,若是能躲开,他便躲开,若是躲不开,他便寻来几个好医师,为她调些汤药喝!
  什么药能治了她的心火!
  若她不曾年轻过,不曾见过她的丈夫温柔待人的模样,她或许真信了袁绍就是这样一个粗心冷情之人!可她不仅见过,还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身上反复地见到!
  有人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是她的二儿媳甄氏,她俯倒在地上,小心地劝说,请她将这些姬妾打一顿卖掉,或者将她们贬去做最低贱的杂役,让她们柔嫩的双手与鲜活的美貌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摧折掉,不管怎样,阿母想要责罚她们,尽情责罚就是!
  但她不想责罚她们。
  她手里握着袁绍的佩剑,心中很是得意,好像自己握住了丈夫的双手一样。
  ——你看见了吗?
  她得意地想,你看见我要对她们做些什么了吗?!
  她紧紧握着那柄剑,向着左边数第一个姬妾劈了下去!
  有人惊呼!
  有血溅起!
  姬妾惨叫起来,儿媳立刻磕头如捣蒜!
  ——阿母!阿母!放过她们吧!大人尸骨未寒!不能在灵前行此事啊!
  “就是要他尸骨未寒!”刘夫人尖利地笑起来,“他若魂魄有知,来阻我便是!”
  他已经死了!
  谁也不能阻止她了!
  他已经死了!
  当袁尚从城墙处返回父亲灵前时,他远远就被血腥气呛得几乎要屏住呼吸。
  到处都是血,飞溅老高,溅到白布上,供桌上,棺木上,到处都是,这一幕让他想起在冀州兴盛一时的浮屠教,那些教徒说,在人死后,是可以去往不同的世界的。
  有天上的世界,也有地下的世界,更有地狱里的世界。
  这被血浸泡的灵堂,这被血浸泡的地狱!
  可是他的母亲就站在地狱里,意犹未尽地注视着他。
  “她们死了,”她用已经湿了的鞋子轻轻踢了一脚脚边的尸体,一张美丽的面容便展露在袁尚眼中。
  那是被父亲所宠爱的,名为“阿芷”的姬妾,她年纪比他还小,因此很有些娇憨的性情,钓鱼爬树,捕鸟抓虫,什么淘气的事都想要试一试,偏偏父亲还很纵容她。
  袁尚注视着那具尸体,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母亲……是要她们陪葬父亲么?”
  母亲似乎没想到这个可能,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到那具尸体上。
  “陪葬?她们?”她想了一会儿,“那怎么行!来日陪伴你父于黄泉之下的,独我一人!她们,她们这些惑主的贱婢,她们!”
  她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来人!来人!将她们的头发剃光!再在她们的脸上划上几刀……不不不,十几刀!划烂!划烂!再泼上墨汁!”
  袁尚默默注视着他的母亲,看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叫嚷。
  “不许给她们留下一丝一毫的好颜色!看她们在黄泉下如何与你父见面!”
  “母亲,她们亦是父母所生,母亲不必……”
  这句话给了刘夫人最后的灵感。
  “那就连她们的父母姐妹,子侄兄长,”她说,“一个都不要留。”
  这场由袁绍病故而掀起的血浪自他所宠爱的姬妾始,很快席卷到了整个冀州。
  那些在袁绍帐下吵闹相骂的谋士们,忽然都偃旗息鼓了。
  因为这两位年轻的主君都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感到恐惧。
  袁谭所带来的军队像一支从血海里走出的军队,那些青州人不再是青州人了,冀州人也不再是冀州人了。
  他们都变成了让人陌生的野兽,而袁谭则是这群野兽的首领。
  他驱赶他们,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劫掠,不管那些官员来不来得及了解袁家内战,又是不是犯下了应当用血洗清的罪行。
  他很是精心,将城池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用民夫运回平原,比如说粮草金帛,比如说铁器农具,然后将搬不走的东西付之一炬。
  那些县令与守军自然是不会屈服的,他们很想保卫自己的家园,但他们无论从兵力多寡上,还是打仗的本事上,都比不过袁谭。
  ——那毕竟是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公子,亲临战阵,驻守青州的大公子啊。
  失去了父亲的目光,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后,他也变成冀州人不认识的模样了。
  他不忘记屠戮行军时见到的每一个农夫,不忘记践踏每一片农田。
  可是他仍然不能攻下邺城,他的兵力不够,邺城的城墙又太高了。
  他回不去家了。
  他还得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他游荡在这片平原上,与短暂休整并重新集结的袁尚的兵马渐渐开始对峙时,袁谭对于兵力产生了一些担忧。
  不过还好,郭图替他寻来了盘踞并州的秦胡。
  “他们想要什么?”
  “无非财货而已,”公则先生笑道,“大公子不可吝啬。”
  “孤绝不吝啬,”袁谭很肯定地说道,“他们要多少?”
  郭图迟疑了一下,轻声对他说出了一个数目。
  那个数目令绝不吝啬的大公子也皱起了眉,“我与袁尚征战,亦须金帛粮饷,秦胡所求甚巨,我如何能——”
  郭图俯过身,在袁谭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端着水壶的仆役小心地低下头,气也不敢喘。
  帐内并无旁人,只有两名仆役,郭图仍然这样小心,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袁谭听过,怔了片刻后,忽然抓住了郭图的手腕。
  他的眼睛里像是浮起了一层泪水,又像是想要笑出声来。
  他似乎感到痛苦,感到荒谬,感到复仇的欣喜,以及破碎的疯狂。
  “孤许他们,”他嘴巴抽动着,却真切地微笑起来,“公则先生,请秦胡勇士放心便是,只要他们攻下邺城,城中财物妇女,尽其享用!”
  他说完后,似乎觉得还有些不足,又急促地加了一句,“不过,我母尚在城中,你须告诉他们,好歹,好歹为她留全尸首啊!”